“幸亏我没有自己的海域。”

每当听到与碆灵大神相关的恐怖故事,也只有在这时,伍助才会感受到内心的安稳和庆幸。因为原本属于爷爷和父亲的海域就在碆灵大神附近,所以等于是没什么用处。如果伍助继承下来,虽说多少能减轻点生活压力,但毕竟存在着极大的风险。

伍助的小船越过上角,来到了海湾外侧。牛头湾和大难之间的海域叫作“赛场”,正如冥河滩是阴阳两界的分界线一样,赛场就相当于平稳的牛头湾和凶险的大难之间的分界。那这样是不是就代表赛场是安全的呢?实则不然。

刚到狭长岬角的外侧,伍助立刻感受到从心底升上来的恐惧。按说,这里的水深应该与牛头湾相差无几,但就是让人心生一种深深的恐惧,感觉小船就像一只被人宰割的羔羊,被深不可测的大海肆意地抛上抛下。尤其是看到西北方向耸立的峭壁,更让人恍觉好像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平时在上、下角包围起来的海湾内打鱼时,不管从哪个位置抬眼就能看到岸边的景象,但来到岬角外侧后,除了一望无际的海面就只有悬崖峭壁了。黝黑高耸的陡壁横贯东西,就像一道万夫莫开的关隘, 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伍助心中充满了恐惧,回头望向小船后面,见到静静矗立在上角前端的瞭望塔,感觉瞭望塔也在直直地盯着他。如果这时能看到塔上有村民的身影,或许还能稍微安心些,但连半个人影也没有。迄今为止, 伍助还从没见过有人登上瞭望塔。

所以,当伍助转眼看到前方岩壁上方露出的一截笹女神社的屋脊时,心中别提有多激动了。不过,旋即又陷入新的恐惧中,问题出在陡壁的下面。陡壁下方裂开了一道道横沟,看上去就像一块块叠加在一起的黝黑厚重的石板。在陡壁和海面交接的地方,豁然裂开了一个洞口,虽然不是太大,但看样子足够容纳下一艘小船。其实,别说进去, 通常人们连看都不敢上前去看。

因为这里就是“绝海洞”,是村民安葬那些死于海难的亡者的地方。村里不是没有墓地,但规定死于海难的人只能埋葬到绝海洞里,倒不是因为遇难者是外来人的缘故,而是怕那些亡灵作祟,给村民们带来灾难,所以即便是村里死于海难的人也不能和自己的祖先同葬一处。于是,村民便选择绝海洞作为新的安葬地,也是从那时开始祭拜碆灵大神的。

这样的话题,爷爷不知给伍助讲过多少遍,但是每次的内容都不尽相同。他每长一岁,爷爷讲述的内容就会丰富一些,也会更加恐怖。

“碆灵大神到底有多可怕,不管你想不想知道,早晚有一天你会亲身体会到。”

每次爷爷都是以这句话为结束语。而且,总是一副希望不会有那么一天的凝重表情,常常弄得伍助不知所措。平时,爷爷和蔼可亲, 伍助最喜欢爷爷了,唯独一到每年讲述有关碆灵大神的话题时,爷爷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让人觉得可怕,每每吓得幼小的伍助哭了起来。

爷爷曾经进去过绝海洞。这件事,爷爷也只讲过一次。

绝海洞内漆黑一片,如果不点燃火把,说伸手不见五指也不为过。犊幽村人使用的不是那种通常用松树的枝干或树根做成的火把,而是竹火把,就是利用做竹工艺品时裁切下来的竹条等废料做成的。相比松火把,竹火把燃烧时产生的黑烟少,而且更容易点燃。

借着火把的亮光,一进岩洞可以看到,右侧是一片林立的岩石,一直往里延伸过去。穿过这片岩石地带,到了满是小石子的一片区域, 看上去就像冥河的河滩。顺着石滩继续前行,就到了一片沙地,入口处竖立着两根竹竿,中间悬挂着注连绳。这片沙地看起来像是一处神社,最里面供奉着死难者的牌位,相当于鸟居的那两根竹竿的左右两侧是一道用大大小小的石子堆起来的低矮石墙,沿着石墙堆放着鱼叉、钓竿、渔网、海草耙子等物件,这些是用以祈祷渔业丰收的祭品。

在细长石滩的左侧,海水汩汩流淌着,看上去像极了冥河,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从来没有人胆敢踏过那条河。洞穴一直往里延伸, 火把光亮的末端是无尽的黑暗,完全是人迹未至的神秘地带。单从岩洞的入口来看,绝对想象不到内部是如此宽广深幽。

伍助望着绝海洞,回忆起爷爷给他讲过的故事。这时,海面上驶过一艘巨大的帆船,一下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哇!足有四百石吧。”

伍助露出艳羡的眼神。鼓起的风帆上没有家徽,看来一定是艘商船了。

“我什么时候也能有一艘这样的船就好了!”

伍助被自己脑海中突然冒出的闪念惊呆了,因为以前从来没有产生过这种想法。如果能拥有这样一艘船,那还下海打鱼干什么,还做什么渔民啊?就算是要出海,也根本不用像现在这样如此艰辛地撒网垂钓,轻轻松松就能赚到钱啊!

“其实,不必这么大,再小点儿就好。”

因为这么大的船根本无法驶入牛头湾。对了,要是在这里兴建个码头也能赚大钱啊,而且还能提供各种各样的工作机会,那这样一来,整个村子岂不都能富裕起来了?

商船愈行愈远,伍助的目光依然追随着它,脑海里勾画着美好的白日梦。不知不觉间,小船被海浪推到了绝海洞近前,等他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

“啊!完蛋了!”

回过神来的伍助焦急万分,赶紧伸手去拿船橹。就在这时,他看到了……

海面上漂浮着一个又白又圆的东西。

那个东西就在绝海洞的洞口处,就像刚从洞中漂出来一样。

“难道是……”

他心中一个激灵,想起爷爷讲过的那种葬身海中未能得到超度的亡魂。而且,传说中那种经常出现在禁渔区中,碆灵大神附近的东西不就是这个样子吗?

“不过……”

那种东西不是只在碆灵大神附近出没吗?可这里是绝海洞啊,两者离得远着呢。

然而,伍助又转念一想,碆灵大神和绝海洞都是祭奠海难者的地方,亡魂既然能在一个地方出现,那么在另一个地方看到也不足为奇吧。切实让人感到恐惧的是,以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东西,此刻真真切切就在眼前。

雪白,圆形,像一颗刚被砍下来的人头。

它漂浮在水面上,无论怎么看,只不过是一个白色的圆球而已, 可为什么总觉得是与它面对面呢?而且,它像是在目不转睛地盯视着自己。

伍助的胳膊上“唰”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得赶紧逃,不然……”

他用力握紧了手中的船橹,却发现身体好像不再属于自己,连动一下都动不了啦。他只顾害怕,没意识到这是过于紧张导致的肌肉僵硬。

这时,那个白色的圆球突然动了起来。上来,下去,下去,上来……

一下子将半个身体没入水中,又一下子浮出海面,就这样一步一步向小船漂来,动作轻快流畅,看样子心情极其舒畅。当然,在伍助眼里这绝不是一幅美好的画面,此时他的感受除了恐惧还是恐惧。

这种极度的恐惧激发了伍助逃生的动力,他终于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了,急忙摇动船橹,拼命朝着牛头湾逃去,还不时地回头看一眼, 边看边想,一旦让那个家伙追上可就完了,必定会被它强行拖到海里去。

“如果这样死了可真够憋屈的。”

想到此,伍助不由加大了手上的力量,好在马上就能越过上角了。但是也不能高兴太早,即便进了牛头湾也未必就能保证绝对安全,因为碆灵大神就在海湾的内侧。不过,进了牛头湾后起码不用这么害怕了,万一遇到什么情况,可以向其他渔民呼救。

就在小船即将靠近上角的尖端时,那个白色的圆球突然沉到了水下。

“扑通——”

一声闷响之后,随即消失了踪影。

难道它不能远离绝海洞?或者是它不敢进入牛头湾?好险!不管怎么说,总算是安全了。伍助长吁一口气,抬手抚了抚怦怦乱跳的胸口。

平安回到牛头湾内,伍助像被抽掉了所有的力气,身心俱疲,一动也不想动,什么都不想干了。可是,今天还没钓到一条小鱼,怎么能这样空着手回家?

伍助吐了一口浊气,重新打起精神拿起了钓竿。然而,此时的他再没心思去思量如何引诱藏在海藻深处的章鱼,只是随便把钓竿垂放到了礁石后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晃动着,等待无骨章鱼的上钩。

“哗啦,哗啦……”

伍助看着水中晃动的红布呆呆出神。突然,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奇怪的东西在蠕动。

伍助本能地扭过头,这一看可不得了啦,后背猛然一紧,根根寒毛直立。他看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景象,险些惊叫出声。

一个纯白的人影,慢悠悠地走在海底。

而且,目标明确,直直地向着伍助的小船走来。

尽管海底的地势复杂,但对它来说好像一点问题都没有。不管有什么挡在眼前,不管是多么形状奇异、高低起伏的礁石,它都能毫不停顿地自如走过,如履平地一般。

“啊!是刚才那个白色圆球。”

现在看到了它的原形,伍助吓得双腿直打哆嗦。本以为死里逃生了,却不曾想原来它一直在水下追赶着自己。

它,它的头下面……

人头状的样子本来就够吓人的了,现在这种似人非人的姿态更加骇人。

这个不伦不类、来路不明的家伙晃晃悠悠地游走在海底,一直追到了这里。

“赶紧逃命!”

这次,伍助倒是没再出现身体不听使唤的情况,反倒动作异常敏捷,先把钓竿“嗖”地从水中拉上来,然后一把操起了船橹。

然而,他却又蓦然停下了所有的动作,茫然地呆怔在原处。

“往哪里逃呢?”

如果拼命向岸边逃,应该能来得及跑回家。可是,然后呢?如果那个家伙跟着回家,怎么办?

“它要是跟着回了家的话,那……”

原本想着能从海上回到牛头湾就没事了,现在看来自己的推测是错误的,那个家伙根本不是不敢进入海湾,你看它现在是多么镇定悠闲啊。岂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不,不行,哪怕有一丁点儿可能性,也不能掉以轻心,绝不能让它跟着回家。

“可是,到底能往哪儿逃呢?”

如果不能往岸边逃,那就只能往牛头湾外侧跑了。可是,这不等于自掘坟墓吗?要不,把它引到远离绝海洞的地方,这样它是不是就会自动消失了?

“对了!如果把它引入绝海洞呢?”

伍助脑海中猛然闪出一个奇特的想法。当时看它就像是从绝海洞中漂出来的,那么把它引回到原本的栖息地总可以了吧。

可这样的话,对自己来说,绝对是死路一条。如果能侥幸登上冥河滩,还不是照样被那个家伙追得无路可逃?就算跳进冥河,也不知道将会被送到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到那时就只能听天由命了。而且, 当年爷爷清楚地说过绝海洞内漆黑无比,那无论如何也逃不出来了吧。

就在伍助犹豫不决时,那个家伙走过来了。啊,不,说不定已经到了小船底下。

“吧唧!”

一道响声从船尾传来。啊,是不是那个家伙伸手抓住了船舷?

伍助赶紧划开小船,急切地环视着四周,想寻找一根最后的救命稻草。突然,他的视线定格在碆灵大神岩礁上,就在那一瞬间,他记起了爷爷讲过的一件往事。

那是伍助出生之前的事,有一次爷爷去食坏山采岩鬼菇,却稀里糊涂地误采了幽鬼菇。岩鬼菇味道鲜美,而幽鬼菇则有毒,但是这两种蘑菇外观非常相像,一般只有以采蘑菇为生的人才能辨别出来,身为一个渔民的爷爷当然很难区分清楚了。伍助的母亲吃了蘑菇后不幸中毒了,爷爷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于是赶紧熬了蛇颜草水让伍助的母亲喝下。蛇颜草是一种草药,但是它本身有毒,只能与其他植物混合服用才行,而且它还具有安眠作用,一旦控制不好用量,人就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蛇颜草就是这么一种危险的毒草,可爷爷却大胆地让伍助的母亲喝下了蛇颜草水。没想到,伍助的母亲因此得救了, 因为蛇颜草有效中和了幽鬼菇的毒性,“以毒攻毒”。

就是在听爷爷讲述这件事时,伍助记住了这句古谚语。刚才他看到碆灵大神的第一眼,脑海里马上蹦出了这句话。

然而,伍助还是有点踌躇不安。万一有所闪失,那可是双倍的毒性, 说不定连自己的小命也得赔上,那可就事与愿违了。

偏偏就在这时,小时候和前年的两段经历也在他脑海里迅速翻滚上来。记得那是入秋后到初冬期间的某天深夜,海风凛冽,伍助睡梦中被碆灵大神方向传来的凄厉咆哮惊醒了。

“呜——呜——啊——呜——”

尖利的嘶吼响彻天地间,伍助小小的心灵被恐惧填满,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不动了,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