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閃動着“請稍候”的屏幕前,催促的咒罵回蕩着。一雙凹在眼窩中,布滿血絲的眼球禱告着,覺得能從瀏覽和更新了不知幾次的衛星圖中得到他想要的信息。刷新完成後,他從肺中噴出“求你了”,“別將我所依靠的一切都奪取啊”,“讓她回家啊”這樣的請求,突然,他自己也因覺得說過太多次這樣的話,便大笑起來。他笑得很瘮人,本來蜷曲於一隅的身體在抽搐中更加扭曲,像所有狂氣的人一樣的扭曲。日光在山丘上播撒陽炎,這個人開繼着持續多天的尋覓,他渴求着要翻過的下一座沙丘,就是抵達目標前的最後一座沙丘,他踽踽獨行,不時回首,不過視線中除了他昨晚棲居的坍圮的鐵塔外,沒有令人不安的不速之客。
所謂水可說是最善變的,不是向清澈變就是向污濁變,不過這次不是因人而變,望着已經不能辨出是海的泱泱大澤,他如此感慨,心緒萬千,循着坐標的指示徜徉着廢墟中無數人的記憶。在海濱,同從前一樣,潮水拍撫着堤岸,喧豗不已。一幢殘樓前,他低頭確認坐標,影子倚在門廊旁,跌在黑暗的前路。
盲人看不見光明,但能看得見真相,又或許說,用“看見”這個詞並不合適,因為真相給發現它的人淋沐於它的機會,可是真相本身,是飛蛾撲捉的火焰,是岩漿;但既然走出了無邊的全景的黑牢,逝去和永別又何足為惜?他腦中雜糅着真相的概念,他自認為,面前的,是他尋找的關於這個他人世界的,也是自己世界的真相。他摸了下褲腰,確認自己帶了手電筒,不存在看不見路的可能。門外陽光延展到的極限,再走一步就可能,不,一定到達真相,像爬過最後一座沙丘一樣......躊躇半晌,一束白光乍現,隨着他遊盪在黑暗中,不時停下。
樓梯井處,異樣的黑色提示着他,循着光線望着,他的視線艱難的迴避着曾經索求的真相——灼燒過的牆壁和地面,深深淺淺的划痕,一切都告訴他早已有人來過,並且抹去了一切能證明來者身份的痕迹,但是這樣的景觀,反而指向了唯一的可能,答案已經被公整寫下了,他人生中最漫長的一段時間,也終於在殘酷的事實下結束了。他明白,已經有獵人完畢了兔死狗烹的事務,在皈依后突然回歸叢林的猛獸,無論如何都是要被獵人盡全力抹殺的,而它先前狩獵猛虎和獸群的戰功此時就不足掛齒。即便追殺它要被放些血,可獵人仍覺得很值,爾後,獵人就能強化獵犬們的紀律......他無法再向下想了,他受夠了,他認為吶喊可以屏蔽思考,讓這台紊亂的伺服器斷絕和外部網絡的聯繫。像歌劇演員一樣,他亦唱地嚷喊着“但是,她們都是人啊!”,跟着黑色地痕迹被混雜着金屬聲響的吶喊吹到樓頂。
置氣地跑到樓梯的盡頭,踱出去,然後在被瓦礫絆倒后忍痛起來。真相併不在這裡,這裡是她戰鬥過的遺迹,他覺得自己真是太遲鈍了,“赴約,不能這麼晚吧”。他站在這座建築現在的天台上,遠瞰隨着日落,海面上的油膜浮現七彩陸離的光芒,有生命一樣流淌着,浮游着做着呼吸,但他熟知的生命在海中不存在。他自言自語着:“曾經孕育一切的,現在反過來要吞噬一切,我的記憶,也給您吃也無所謂吧,這樣至少比被風化得粉碎要強。”他摘下了自從進入這片禁區就未曾摘下的防毒面具,將它同一直背負着的東西拋入了海中。“完了......沒有帶她回去的機會了......”人影佇立在遺迹旁,做着最後的陳詞:“即使沒有找到,也一定留下了什麼東西,唉,這個蠢貨,還是沒能履行和她的約定誒.....約定被自己踐踏,無數次中的最後一次。”
驀地,他倒在了下去,一個精神上瀕死的人,恐怕再也沒法掙扎地爬起來了。他從懷中掏出一張合影,往事如煙,數十天前那第二次凝固的時間對於他來說解凍並結束了。噁心,這兩個字在他腦袋中膨脹並擠佔了所有空間,和致死的空氣塞滿他的肺時一樣。“如果說無法歸去,那麼就和她永遠的留在途中吧。”旋翼的噪聲,在不遠處響起,可恨的蒼蠅,他一直小心規避的跟蹤者,此時才正式出場,人躲得再好,哪逃過機器,死屍終究要被分解利用的......
舊時的死刑前,被行刑的人總是有歇斯底里上訴的機會,這也是是他們唯一一次控訴的機會;但現在這個山海可移,日月無暉的時代,天地大概不能作為哭訴的對象,恐怕只有自己大喊“我抗議”了。他卻冷酷地喊着:“你們,你們害了她,她們!沒錯吧?!你們也害了所以人啊!”他感覺自己輕飄飄的,重力消失了,不過沒人告訴他:他的靈魂的歸處與舊時升上天堂相反,他的靈魂要永遠被束縛在各種人的口口相傳,面目全非。現在呢,他的眼睛望着天空,等待烏雲被撥開,自己的天使來帶走他,隨後就再也沒有了意識。不過對於“蜂群”來說,對目標審判和死刑,在兩秒內被閉門執行了。
“清除目標共使用兩次致命武力,分別對違規數據和目標使用,‘のしろ’是目標的遺言。”——“蜂群”的回傳信息如是道。
一個人,一個曾經活過的瘋人,有計劃地“意外”死去了,他的朋友,或許和他差不多地自己了結自己,或是為已經既定的事實掩面痛哭,或是以最古老的方式將這個故事變成歌謠傳唱。他沒有墓,只有一張A4打印紙的訃告證明他確實死了。“唉,那個孩子,終究是這種路上的人啊。”他的母親在得知這份訃告后咬着字說出上面的話,是為他說,也為他的朋友們說,或許也再告訴他心心念念的“她”?但是他的朋友遍及世界,誰知道這句話能否被他們聽見?一切運動還在繼續,還前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