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哒嘀……”那是血液混合着生命一点点消逝的声音。

梦里是大片大片的红色掺合着不着边际的漫延,而自己立于混沌的虚空,再怎样声嘶力竭都够不着那肆意开来的触目惊心。转瞬,沉寂的画面像投入一包火药般汹涌崩坏,糊掉了双眼……再睁眼时,所珍视的一个个倒下,至血泊中开出一树桃花……

“凭什么就这样悄无声音的死掉?”

“像头困兽般死在这可笑的笼子里。”

舲舟的意识开始一点点苏醒,她想再爬起来,可身上的寸寸肌腱都被白绸挥伤,如此干耗着也是流干自己的血,与死了又有何异?悲恸感涌上心头。

突地,舲舟意外的发觉左掌两指竟还能活动,卯足了劲拨动两指够着了身旁散落的沧溟,气贯丹田,咬了咬牙,借丹田之气将全身仅剩的力道输于左掌,狠狠地握住沧溟剑刃。

——体肤间每一个毛孔都在灿烈着回应这份疼痛。

握着沧溟缓缓站立起的舲舟,仿佛从忘川中爬出的修罗一样,窒息。

“还能……站起来?”清浅的水眸里燃起一小丁点的亮光,不合时宜的期待神色。旋即,右臂前伸,微弓下身子,左腿朝后探去,一气呵成的动作像只雀鸟般灵动。几乎同一瞬间,自内力往袖口打出的白绸经指间掂起挥出,沿浪线甩向舲舟胸口,布匹挥动发出的刺耳响声及甩在空气中的白色尘霾,足见此击有多凌厉。

疼吗?好像没感觉了。

只是稍微的往后仰了仰,舲舟以脱兔之势拽住还未抽回的白绸,拔山举鼎之力将红袖生猛地拖向自己,握住的沧溟扬手一挥斩下另一条意图挥向自己的白绸,红袖轻薄身板也在顷刻间拖动着扑向舲舟,剑刃自挥砍后惯性朝后,顾不得一丝犹豫,把剑柄往前探去,自剑柄后弹出的剑刃同一时刻扎进红袖纤弱的楚腰中,剧烈的阵痛感使其倒向舲舟肩头。这便是沧溟的玄妙之处,擅用此剑之人,方能知晓战局里瞬息万变,一招一式迟疑都是足以致命,故识得它可贵所在。

“谢谢你。”伏在肩头之人,竟如此暖热。

“为什么?”明明可以把身体抽出来继续厮杀,凭她红袖之力,这点伤根本不足以致命。

“太难捱了,至少现在这样死得痛快些,往后的日子我不敢想象,像是黑到发恶的沼泽,不想再挣扎了。”手握住剑刃旋了半圈,“倦了……”似是记起来什么,开始逐渐混沌的双眸勉强支了起来,握住剑刃的右手颤栗的从指甲盖里抠出一枚红褐色的丹丸。“收好……帮我……给……帮……”气咽到一半,拥着的炙热开始一点点发寒。

赢了吗?却是无以复加的悲凉感压上心头,和摇光逝时的感受如出一辙,生命被轻践的如此草芥,只是想活下去都要这样战战兢兢?终是力竭,抱着红袖的尸体朝后倒下,昏睡了过去。

远处的青云下不时掠过几只雁鸟,低鸣声由深至浅,撕扯着消弭在无边苍穹。宛若行将就木的老者,诉那一世离愁。

“当真是孟舲舟胜了!”于高台西楼处一直观望笼斗的俞荒,对局势逆转之快,竟也生出错愕。

而望着雁鸟失神的天璇,像是知晓一切似的,嘴角扬起浅浅的弧度。

待至亥时,笼斗方全部结束,望着多出的二十三具尸体,俞荒早已是司空见惯。“把这些‘残星’都处理掉。”

“是。”受命之人不敢有一丝懈怠。

不周山下。

“扔这里可稳妥?”

“有什么不妥的?这不周山里飞禽走兽不计其数,管他扔哪,不消一日便啃得只剩骨头。”

“瞧你说的!我胆儿小可别吓唬我,咋们还是快回去吧……”

于层层叠叠残骸中耸立的葱根玉指,在月明如水的夜色下动了动……

一方木椅,一处石桌。清清冷冷的月光似流水一般泻下,倒也衬得搁于案前的烛盏生出多余。

庭院玲珑,曲径通幽,只见一带清流从碧野茏葱深处蜿蜒泻于石缝之下,院外竹墙环护,中间立着一扇简朴木门,推开后正前方是一处筑在水上的雕花木栏水亭,亭上悬着的匾额书着“溪水长流”四个遒劲大字,不似其他王侯将相“何府何府”般恢宏造作,不显山露水又馥得文人意气风韵。再进几步,见一安坐于木椅上的少年,满头垂泻的青丝只由一根黄绸至发尾处束上,随意却不失整洁。烛火忽明忽暗间映衬出眉目朱唇,身形瞅见孱弱却不失方刚,与生俱来的皇家气场,怎生一样?

“二更天了,进屋歇着吧。”至黑暗中探出的双手,掂起滑落木椅旁边的披风,轻轻朝少年重新盖上,“你瞧,烛火都快燃尽了。”

“不急,不急。”轻拍着抚在自己肩头的手背,摩挲着她指间落下的老茧和刀疤,视线却仍旧没离开右手持着的《潜夫论》,不甚亮堂的光线下,已阅至卷七·释难第二十九,“释难?”嘴角一抹苦笑。“今之月色皎洁得很,你可知月晕而风?”沉了半响,自顾答道:“月亮出现光环,便是要刮风的征候,渊澜明日……”不等少年讲完,身后的女子迅速抽回双手,自腰间掏出一柄极细的玉刃,一个回旋箭步跃至水亭之上,步履极快竟不出一丝声响,单手抓着亭顶飞檐探下身子,扬手一挥削破匿于亭柱后的黑影喉管,“你……”带着一脸错愕神色,重重地摔入身后的清流之中。“我懂了。”朝身后的少年柔声道,双眸像极了今夜悬着的弯月,很多年以后他都记得,那夜冷月下执着滴血的汉白玉刃却一抹柔到骨子里的清浅笑容的她。

别过头来,脸上的表情转瞬化为锋利,听到坠入水中的声响,躲藏于四周的刺客纷纷现形,女子侧身一闪退至少年前方,“我身后之处,你们怕是没命走近。”玉刃自女子手中划出,疾如雷电,不消半盏茶的功夫,地上便横躺出十余具尸首。

“你是怎知刺客埋伏?”少年疑惑。

“呐——”指着石桌前快枯尽的烛火。“是从摇曳的烛光映衬里,看到向来澄澈的清流里有一小团黑影。”

“好生敏锐。”

“我夜夜伴着这些死物,不足为奇。”

“来人——”女子闻声重新隐人黑夜中。唤醒已就寝的下人。见着满地尸首他们也是一惊,年迈的乳娘甚至惊叫出了声响。

“殿……下……现在……是要怎么处理?”下人们也是慌了神。

“去通禀方大人。记住,千万不得惊动皇上!”

“方大人?乃是刚提为‘永夜’夜使的方大人?”

“不然?”

推过木门,穿过水亭,一路上横出的尸体惊得芙苏心口一阵紧促,小跑至少年跟前。“六皇子殿下,有无伤着哪?”紧紧抓着少年的手腕,像是吃掉他般地如炬目光,打量着全身上下是否有伤口。

“方姐姐还是这般见外,唤我息随便可。”名唤息随的少年,呆呆地望着眼前的芙苏,这么多年过去自己已是历经浮沉,她却还是待自己如儿时般不离不弃,手腕处被紧扼住的热辣感,传来阵阵暖意。

“哟,这是何等歹人竟深夜行刺,息随你腿脚不利索可没受什么伤吧?”二皇子闻讯也悠悠赶来,却是饶有兴致地踢着地上的横尸。

“二皇子殿下。”礼节性地参见,芙苏心里已满是厌恶。

“嗯?”抬头挑了眼芙苏,“查出个因果然没有?你的人是怎么办事的?”

“恕臣无礼,倘若不是二皇子殿下私自关押六皇子殿下的‘永随’,刺客便不会觉知有机可乘,今晚之事也断不会发生。”芙苏沉声答道。

“私自关押?夜使大人好大的官威!楚渊澜办事不利,区只一个‘永随’我堂堂二皇子还管教不得?”

“‘永随’及‘死士’犯之过错都由‘永夜’一手处置,旁人若不得圣上旨意都无权插手。而且据臣所知,楚渊澜暗杀‘宿’中第七星宿摇光舜倾羽得手应是有功,不赏倒罚是为何用意?”芙苏也是据理下咄咄还击,与二皇子对峙间神色也如往常一样坚定。

“我要的是第五星宿玉衡流恙鹤!那个凡城的叛徒!但是楚渊澜这个蠢货却放走了他,连同他们随行的另一个女子也没有截住!”二皇子指着芙苏,咬牙道:“还有,方芙苏!要饮水思源,我乃前任夜使,你有今天的建树多半是乘我的风,父皇提你为夜使想必也是一时兴之所至,别不识抬举。”

“不劳二皇子殿下费心,皇上提携微臣为夜使,许是觉知殿下你一生果敢,应是金戈铁马去保疆土御外敌,而非为这些恼人忧之琐事操心。至于微臣自己,定当不负圣意,竭心尽力做好分内之事,自问心无愧。”

似是与方芙苏逞着口舌之快也无意义,踱步至息随跟前。“《潜夫论》?皇兄可知此著中出处的‘衰世之务’,将天下间黑暗动乱的根源归于君王的昏暗不明,你看此书,若非是觉得现今动荡飘摇的局势都为父皇所致?可不要让父皇知晓,不然又得责难于你。”

“竟有这成意思?息随愚钝,可未参透,倒是皇兄渊博深远、见识独到。”轻易间将矛头调转。“息随只知此书中望明君任贤使能,忠信纳谏,天下方能太平。父皇乃一代明君日月可鉴,且重用如方大人这般贤臣,故信天下终能太平。”息随笑然。

“说得好!”二皇子拍手称道,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今夜行刺之事皇兄我思来都后怕,实在有恐息随你日后的安危,瞧——”指向身后的随行,“这几个都是我精挑细选出来的‘死士’,皆武艺非凡,息随你看中哪个便赠与你当‘永随’使唤。”

息随闻言,调转木椅方向靠向二皇子,身向前屈,方见质朴的花梨木木椅两侧各安着个车轱辘子。“多谢皇兄好意,渊澜虽生愚笨,只是息随落下腿疾这些年来都是渊澜照料且护我周全,他自幼随我一同长大已是生出亲近,息随不求能人异士相伴左右,只愿服侍之人周到细心。”言语间恳切之至,竟让二皇子一时语塞。

“万不能让人觉得我苛待这残废弟弟,人云亦云,传到父皇耳朵里可不好。”二皇子思之。“息随既然这么坚持,那我也不便多提了。想来也是,瞧这些个刺客,刀刀划喉致命,刀口俱是凌厉整齐,息随你身上却是一粒尘土也不沾,定是这‘溪水长流’住着功夫上乘之人。”嘴角奸逞地扬了扬,又道:“素闻息随的‘夜影’刀法极快,一柄汉白玉刃舞得如黑夜流星。且还听闻,是位……女子?”

“殿下,你越线了!‘夜影’除了拥者本人谁都无权过问。”芙苏应声道,气氛变得凝重起来。

“皇兄说笑了。”息随合了合书,脆声化掉尴尬。“息随的‘夜影’哪有什么本事,只是这些个刺客太过脓包,行事又不经思索,足见其主上排兵布阵之粗笨。”

“息随还能这样说笑,定是没什么大碍,皇兄就先行回宫了。”指节在黑暗中握得发白。

“你这般羞辱他,不怕报复?”待二皇子走远,芙苏沉声问道。

“怎么?今夜之事方姐姐也知是他?”

“二皇子私自处置渊澜,关押他七日之久,现已是七日之即,他再不行动怕是没机会了。思来,是要探清你‘夜影’的底细。”略加思索的分析后又破口笑道:“方姐姐我乃当朝首位女官,万不可小瞧与我知否?”轻手搭上木椅椅背的把手,“推你进屋吧,我也该回府了。”

院外不知何时飘起了横斜细雨,伸手接了接顺着屋檐滴落下的积水,悄然在掌面晕开一圈涟漪,“下雨了,外头凉。”冲着雨雾朦胧下空无一人的屋瓦穹顶喊道:“好生护着你主子。”推开吱呀的木门,整个巷道黑漆漆的,除了头顶生冷的月光,什么都看不清晰,“早知就该提盏绢灯引路。”心中苦涩。

天阶夜色凉如水。

多想嘱咐你添衣打伞,你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