汩汩万载,川流不息。自神州以西之地泛泛而来的一泓神法川,在神法山下分成两路,宽宽的荡过神法山脚,尔后又汇成先前的一泓川水,不息地往极东之溟奔去。

不过,虽说是川水绕过了神法山,实则是女娲补天时,五色巨石坠沉在这洪涝之地,堵了神法川的去路,才得已至此。

神法川中渔歌行,却与那缭绕云雾的镇妖司,明晃晃的成一副神民同乐的气象。偶尔有野仙隐客自云杪处腾腾御着飞剑直冲镇妖司,头发乱蓬蓬的,却只为贾卖几株碧瑶签等女孩钟爱之物;离去之时,也会荡在川波上与渔民阔谈几许。

川行千里,到只能隐隐瞥见神法山云雾一角的拐弯处,生着成片参天的松柏。其中有一棵矮柏上,明晃晃的悬着一块刻着“张琮衡”三字的香楠木牌。

张琮衡,即是在这邻处入水的。静静地来,静静地走,而水波声急。竹笑为他周身盘满淡淡白菊,交手正插上一株三轮草。不远处的宋楠瘫坐在木车上,双目无韵,比起嘴角微扬的总仙司,更像是死了一般。

“师父,去和前辈道个别吧。”

宋楠盈着泪在林风中颤抖。竹笑将他推到了总仙司旁,他定定地看了多时,直到白菊枯皱不堪,被风卷得遍地星点白。

“呜呜呜呜呼!呜呼!!呜呼哀......哉!!!”

宋楠狠狠掐住木车把高声痛呼三声,木车被指尖生生摁入三分,能清晰地听到木头撕心裂肺的破裂声。内伤突生,他的嘴里飙出一泼血来,血滴子挂在嘴角止不住地往下坠。此时疾风忽作,百丈林顶上的万千木牌声浩浩荡荡,回响于九霄之内,世间仿似充斥了木牌之声。周遭的泱泱仙灵们似乎也在悼念——千年的相识在一瞬间被生死两隔,千百年来它们隐在这松柏林间,已经看过太多太多了。

他所挂念的,是这镇妖司;送走他的,也是这镇妖司。他似乎有很多故事,但是除去那为民的,此生却是一大片空无。木排入了水,溅起一排水花,晃晃荡荡沿着川岸走走停停,像是在回首。行到渐远处,像是抛下了人间一切执念似的,顺流而下,直到大瀑之边,尔后再无形影。

别了......

只有那悬在小柏下的香楠木牌依旧荡在风中,与周围众多的木牌一起咚咚作响,那是他们曾经存在于世上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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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妖司的事务繁多至极,每日有数之无尽的委托源源前来,公文与卷轴积满了仓室——大抵都是芥子细微之事,如擒贼救猫之般,这样一来,人间的官衙倒成了清清闲闲的摆设。只因百姓信得过镇妖司,即便无妖祸作乱,也情愿将琐事交付给他们,只是苦了那各阶每日焦头烂额的仙员们。每每听到闲言散语,宋楠便灼灼地立起眼眉,点指众人,大声呵斥道:

“你们省得些什么?纵然是些琐事,也不得至于此——想那天帝天仙,要批那神州大地之民祈福,一日之时览遍凡间星霜之求,一载之时穷尽尘俗四代愿景,其叹乎?其怨乎?”

众默萧然,纷纷低下头做事。

自从镇了神法山下的虎蛟,竹笑就坐了镇妖司副仙司之位,相较以往送贡品的空闲悠哉,这副仙司一职真是忙到了天涯海角,且不说要兼管下部仙司,就单单搬运每日的文书就足以练得一身好筋骨。

十五岁的竹笑,渐渐开始生出白发。宋楠也是心疼竹笑,十五岁就负上众民的期盼,以至于当上副仙司后一个好觉都没睡过,只能以小憩代补。每每提出帮竹笑批一摞卷轴,竹笑就从他的书案上提走两摞,力气之大令宋楠与其左右目瞪口呆,为了不增加竹笑的负担,久而久之,也就闭口不谈了。

然而,之后的竹笑负责了一件大事,不是民案,也不是妖案,更不是刑案,却是一件几乎动摇镇妖司根基的逃案。

三年后的凉秋傍晚,夕曛红成一杯迷醉,总司堂里,一位腰携斩妖刀的白衣仙员负着霞光急急跑入竹笑处。

“......除妖师?逃了?”竹笑霎时停止了手上飞驰的竹笔,怔怔地看着来人。

“是。”白衣仙员低头抱拳道,“他昨日去南山城除的妖,午时同室在桌子上找着了一张字条,写着‘已随妻去,勿念勿寻’,已经派人去找了......至今还未......未归。”

竹笑搁了笔,满心疑惑,七情六欲已经断了数十载的仙员,怎还会有妻子?

“此事还有谁知道?”竹笑开口问道。

“只有总仙司您、司法堂、我与他的同室知道此事。”白衣仙员再次抱拳道。

“不要外传。若是让别人知道了,会怎么看镇妖司?‘镇妖司里无念无求的仙人和女人跑了’这件事,务必不要外传。”

白衣仙员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个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的孩子,年方十八岁就有老者般的沉稳,且所想和他的一样,实是后生可畏。不过此时宋楠从堂门处急急跨入,脸色难看得像晾在东斋房廊下的紫苏叶——原来他也知晓了除妖师潜逃。

“哪里有什么妻、妻、妻!”早已知道来龙去脉的宋楠急得直跳脚,“照着南山城众民说,他们真真看得贴切,那妖官随着一个妖媚多娆的长猫尾巴的女人溜烟走了,只怕是匹猫妖迷了他那癫魂——若不是天君留法,真该把除妖师的佩刀炼成双刃!”

外面喊声四起,除妖师出逃的事情不胫而走,在众仙员中惹起轩然大波。如果说虎蛟掀起了神法山的根基,那这事则动摇了万仙的心底。

不知何时,下部们在平日里死也批不完的文书在此时皆已批尽,堆在总司堂前排成了山,令凉竹笑等人汗颜不止。众仙乌泱如蚁,诡言已经愈传愈烈,“贪馋尘间肉食学说”者与“慧根东山再起学说”者俨然分成两派在激烈争辩,偶尔也有人大喊一句“色即是空”,但很快就被更为嘈杂的声音盖了下去。

宋楠好不容易驱散众人,佩刀的一众除妖师却又踏着石阶疾疾而来,为首的白衣告诉宋楠,南山城与客街皆因除妖师出逃,已视除妖师等为妖族同类,决然不允各阶除妖师踏进半步,否则刀斧锄具,尽数砸将来!

据百姓所讲,那匹猫妖近日伤人众多,已成为官府心头之患,而前来的捉妖师却被猫妖蛊惑。不仅如此,捉妖师或许还会误伤前去搜寻的同门子弟。这样下去,不但人找不到,镇妖司只怕还会失了民心。

“此事紧急万分,事关镇妖司之仙誉,如若是在老夫手里崩了,老夫无颜面对百姓,愧对玄老天君啊。”宋楠摇头长叹道。

“既然此事为司法堂所管,为何来找我们?”凉竹笑不解道。为首的白衣气极反笑,手臂上青筋参差暴起,“司法堂说,批准需要千柱凝沉香的时间。等到核准之时,那逃走的厮却是早已老死了罢!况且司法堂的多事者泄漏消息如同婚嫁撒糖,使得人尽皆知。如此逼迫,不得以才来找副总仙司。”

原来是司法堂处外泄的消息。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做了。”宋楠脸色阴沉道,“尔等即刻前去南山城。竹笑,去玉台前取我飞剑来。要快。”

凉竹笑从墙上托下丈余长的沉甸甸数十斤的古飞剑,抱着跑回宋楠身边。宋楠掐了句秘诀,那把古飞剑从竹笑怀中灵巧地抽出,露出了剑身处纹刻的古色游云线。剑锋画出一道残月弧,稳稳荡荡地飘在宋楠的膝盖边。

“小子,上剑!”

还未等凉竹笑回过神来,宋楠的左脚已踏上飞剑,一把扣住凉竹笑的手腕,把竹笑扯坐到了飞剑之上。飞剑重重一沉,即刻腾腾腾腾地往前驶去。迎面有大风扑来,卷得开不了眼。

“怎么恁地死沉!小子,你莫不是肥了!”宋楠骂道。

凉竹笑听师父正在气头上,也没敢回话,他闭着眼只是怕,脚下悬着千百丈高,可比那三年前的虎蛟来得吓人。好在只半柱香的功夫,便到了南山城下。那除妖的白衣仙员们却还未至。南山城的诸多百姓聚集在城门外,而县令守在城墙之上,死死盯着从飞剑上翻下的宋楠和凉竹笑。

“来者可是镇妖司之人?”县令身旁一位体躯魁梧的兵士铮铮吼道,持着比他还高一头的镞矛,指向两人。宋楠也清清嗓子,给予了回应。

“又是镇妖司!”那大腹便便的县令兜了兜肚皮,满面油光且傲慢地朗声开口道,“南山城与天下人苦镇妖司久矣!天子宽宏,念及仙人旧情,准镇妖司代官府以事君,供奉未停,而民生堪堪凋敝。如此大恩大惠,今镇妖司却与妖物沆瀣一气,为害劳苦民间,欲敌天子邪!!!?”

“师父,这县令满肚的民脂民膏还口出恶言,能治治他么?”凉竹笑看着那张脸,心泛恶心,问宋楠道。

“不可。为仙者,视众民为己出。凡间官事由凡间统管,我等只管除妖琐事。”宋楠低声道,“我这会才发觉,你且看那墙下百姓,无一不面带愁容或是轻屑,都斜看着墙上的县令,只怕是县令强令迫使的,猫妖害人之说,也怕只是引箭的草船,罪祸隐在水下藏得可怖。”

宋楠也朗声回应道:“久闻大人英明不凡,今日相见,可谓真切,不过大人误会了一点。万民之贡品,镇妖司收着,却也应了百姓之祈福,护了凡间安生无妖祸。且民生凋敝之事,实属不是镇妖司所主管之事。”

“哟呵,呸!诡辩,纯纯的诡辩!”县令怒指宋楠,恶狠狠地叫道,“民生凋敝如非镇妖司所致,难不成还是我这个下派县令治理有误!?你们这帮捉妖的仙人,享着长命的福气,却无意造福万民!真该奏明圣上,出兵将神法山整个儿掀翻过来,也让你们镇妖司吃吃苦头!”

“喔。”宋楠点点头。凉竹笑见状也跟着点点头。南山城县令见他们如此不上心,气急攻心,面相袭红,猛地咳嗽了起来。

“你*江南粗口*,泛泛除妖师之辈,如此无礼!来人呀,将他们捉了押进牢里,本县令要做诛仙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