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丑陋的乌鸦。他注意到它,发现它的身上缠着一根奇怪的线,是一种特别的能量。当周围的一切都在按照正常的“道”的轨道寻常的运转时候,它所表现出的那份格格不入就如同是黑暗原野上的一点火光。

似乎,比起有着所谓“自我意识”的活物,它更像是一只风筝。

“我出去一下。”向酒馆里面打了一声招呼,没有听到回应,当这只乌鸦从落脚的树枝上飞走时,他还是起身跟了上去。

不知道具体是哪,沿着酒馆外面的这条路,他发现自己正不断朝着城镇中心教堂耸立的尖顶走去。穿过下一个路口,他的耳中突兀的闯进了一个声音,一个男人在说:“虫子,虫子,喂!叫你呢,虫子。”

转过头,一个城镇卫兵装扮的男人,有棱角的下巴上留有一层短须,眼睛像在眯着,其中一对黑色的眼瞳似乎正不怀好意的盯着自己。

他认识这个人,是城镇卫兵队长魏之,他常去梅丽莎女士的酒馆里点一杯波林酒,坐在那里,跟梅丽莎女士聊些有的没的。他想,刚才的那几声“虫子”其实是在叫我——的确,自从我指着脑袋说自己是只虫子后他就一直管我叫虫子,在这个世界的人类中只有他真的这么叫我。

“魏之队长。”

“你在这里做什么?”魏之的态度犹如对待罪犯的质问。

他随口回答,“随便转转,看看风景。”

“看风景?在这?”

“是的。”他继续胡说,“我是乡下来的,这是我离开那座贫瘠的小村子后步入的第一座城市,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多的房子,这么多的人。”

魏之不屑的哼了一声,“别跟我来这一套,这地方归我管,在这里我什么都知道。”

“嗯。”他回应一声,沿着这条路继续往前走,那只奇怪的乌鸦已经从他的感知中消失,他此行的目的似乎也就真的变成了所谓的看风景——异世界城镇中心中世纪略带哥特风格的城堡和教堂,此前他一直只是远远地观望,现在他想要过去看看,而那只奇怪的乌鸦似乎就是在朝那里飞去的。

魏之再次叫住他,“你去哪?”

他反问:“你还有什么事情吗?”魏之手中提着一个不大的包裹,从中散发出目前这城市中少有的食物的香气,“你现在不像是在工作的样子。这是要回去看女儿,还是要去梅丽莎女士的酒馆里喝一杯?”

“你这家伙真是什么都知道。”魏之脸上令人不适的神情稍稍松懈下来,态度却还是有些轻蔑,“告诉我,梅丽莎的酒馆现在还开着吗?”

“开着,不过里面只剩下了一些波林酒。”

“那就好。”

“可你根本不喜欢那的波林酒。”他低语说,“你一直都是怀着别的目的,别的更单纯的目的。”

魏之没听见他在说什么,不再理他。他对魏之的背影又说了一句:“如果梅丽莎女士问起我,请帮我回答,说我只是出去看风景了。”

魏之没有反应,但他确定他会这样做的。

——

靠近城镇中心,周围的建筑在变得更大,更具装饰,更具这个世界的美观,里面的人穿的也更好,更具质感和色彩,从他们脸上也能找到更多的表情,更多的宁静,更多所谓的生活气息,当然也蕴含着更多的能量。

他来到城镇的教堂前,一座不算大,但应该也能同时坐下两百人的灰白色建筑。样子与寻常的那些名为教堂的建筑类似,不过屋顶更窄更尖,两端还有些向上翘起,比起哥特,这更像是古老维京人的风格。

教堂门前左右两边各有一条狭窄的绿地,上面种着一些花,大部分已经枯萎,几朵蓝色的小花还活着,但也都垂落着,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教堂的黑色木门上刻有一些螺旋状的图案,一些单纯的漩涡,还有一些组合交错的,像是莫比乌斯环。

他想到,这个世界中流通的被称为环币的铜制钱币上也刻印有这样的图案,所以对这个世界的人类而言,这一定是有着特别的意味。

这样想着,高大的黑色木门后面传来了脚步声。门开了,一个身穿同教堂一样灰白色袍子的老人出现在面前,老人手里拄着一根像是捡来的枯木拐杖,须发灰白,满脸皱纹,神情忧愁又憔悴。

老人看见他,愣了一下,“你有什么事情吗?”

“没有。抱歉,我只是有些好奇。”

“好奇?”老人不明白他的意思,“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吗?年轻人?”

“我不清楚,这里是一座教堂,这是什么教?你们信奉的是什么神?”

“这里,当然是华石教与华石之神了,你为什么要这样问呢?”

“华石教,华石之神……”他对这名字没有印象,而且觉得这听起来有些可笑。

“怎么?这有什么问题吗?”

他摇摇头,继续用应付魏之的那套假话,“抱歉,我是刚从乡下来的,一个只剩下怪物与瘟疫的贫瘠之地,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城镇,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连华石教与华石之神都没有听说过?”

“是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哎。”老人叹了口气,“这不怪你,现在这个世界到处都是苦难,对大多数人来说,还能活着就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了。”

“是吧。”他耸耸肩。

虽然他看起来不像流落的难民,老人还是示意身后只有两名侍者的空旷教堂中的一排排长椅,“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给你讲解一下。”

他对此是有兴趣,但不是现在。“谢谢,可是我现在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可以以后再来吗?”

“当然。”老人慈祥的微笑,“不论何时,我都很高兴能为你解答疑惑。”

“谢谢。”他想到梅丽莎女士提到过的那位名声不错的教士,于是问:“您是伯纳铎教士吗?”

“是的,是我。你听说过我。”

他点点头,然后指着自己的脑袋说:“我是一只虫子。”

“什么?”伯纳铎教士一脸困惑,“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只是想知道,您有没有见过或是听说过另一个像我这样做的人?”

“像你刚才这样,没有。如果有的话,我一定记得很清楚。”

“好的,谢谢。”

与伯纳铎教士告别,他来到教堂后面城堡的大门前,厚实的深褐色木门像瘟疫肆虐时的拜占庭宫廷一样紧闭,两名手持短矛的卫兵站在门边,无所顾忌的聊天、哼着这个世界的音调,一副懈怠的样子。

一座没什么特色的中世纪城堡。模样沧桑、衰败,上面的旗帜都皱皱巴巴的卷成了卷,如果不能进去和里面的主人在点着白色蜡烛的长桌上品味佳肴、喝酒聊天的话,那就没什么好看的。

在卫兵注意到他之前,他已经往回走了。

不过他绕了一点远路。这一带应该算是城市的富人区。朝着一个大致的方向穿过几条相邻的街巷,逐渐可以闻到一股淡淡的硫磺味和一种像是被加热过的血腥味。

跟随这种气味,他来到一座被封锁的二层小楼前,小楼的门窗都敞开着,从中散发出阵阵像是被加热过的恶臭。几名城镇卫兵守在别墅的周围,都用叠了几叠的厚布捂住口鼻,只露出眼睛,即便如此,从目光中还是能感受到这股恶臭给他们带来的痛苦。

这栋别墅就是那家伙昨晚出现的地方。顺着阳光,找好角度还能看到小楼客厅中像颜料一样飞溅到墙壁上的血迹,现在那已经变成了黑色。

他倚在道路另一边的一颗英树后面,一边分辨空气中的血腥味,一边数自己的手指,在心里嘀咕:这里昨晚一共死了四个人,不对,是六个——六个,算上之前的,这城市里零零散散加起来,一共该有一百多个人了吧。这家伙可真是奇怪,不过是能量的一种形式而已,这样做真的那么有趣吗?

——

回去的路上他若有所思,大脑在运转,但又说不清具体在运转什么。

一直向前走着,两旁的建筑、人在不断变化,但似乎又没什么变化。路边长耳朵的黑猫睁着绿色的大眼睛朝他懒散的叫了一声,伸手招呼它过来,结果却警戒的躬起身子退进了后面的角落。一阵风吹过,在建筑的缝隙间发出嘶嘶呼啸,不知从何而来的水滴落在了脸上。路边堵塞的水沟里有一滩孕育着腐败的臭水,紫色花纹的奇怪甲虫在边缘的淤泥里爬行。旁边是一只正在被蚂蚁分解的死老鼠,那老鼠至少有一个排球那么大,厚实的黑毛,血红色的长尾巴,强壮的四肢,写着贪婪卑鄙的长脸与獠牙旁边醒目的黑色长须,感觉好像是从别岛秘密实验室里跑出来的小怪物。

他的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完全停下。

旁边是一条堆满杂物和发臭垃圾的曲折窄巷,此刻正从中微弱的传来某种痛苦的声音,声音很小,仿佛喉咙被堵住,但还是能分辨出这声音来自一个年龄不大的男孩,犹如呓语,似乎在说:“救命。”

是的,他确定自己没有听错,那声音在说的,或是想要说的就是“救命”。

救命?

他好奇地寻声进入窄巷,穿过障碍来到一处堆积着破旧木料的角落,在这里,一个胳膊上露着文身的男人正一边骂着脏话一边用木棍殴打两个蜷缩着抱在一起的孩子。另一个高个子男人在旁边看着,嘴里嚼着东西,脸上的表情无聊又不以为然。

他听到的一声声“救命”自然就是来自这里,但现在似乎已经停下了。

“你们就是这里的所谓的坏人?”他走上前,边打量边自言自语说,“自从第四次小冰河时期结束后,我已经很长很长时间没见到过你们这样没有水准的坏人了。”

转过头,高个子男人不屑的瞥他。

“坏人?你是什么东西?跟这两个不识好歹的东西一样,你的脑子也有毛病?趁现在我们还有正事要做,快点滚,不然就把你也扔到地下喂老鼠。”

他摇摇头,继续向前迈步,“你该认真的问我一个有趣的问题,比如说,你是谁?从哪来?要到哪去?对于现在这种情况,也许我会给你们一个特别的答案。”

文身男人不说话,沉着脸走过来,直接朝他挥起木棍。有血液从木棍上飞溅下来落在他的脸上,他看着他的眼睛,用力挥动的木棍在他的面前停下,时间仿佛陷入停滞,这时他又听到那个男孩的声音,比之前更微弱却更清晰,这次说的是:“救救伦妮。”

男孩微睁着一只眼睛,看着他。

他呼了口气,心想,这算得上是有趣吧。伸手点了一下文身男人的眉心。目光转向高个子男人,他的动作也如时间停止般凝固住了,这家伙长着一张长脸,五官的排列好像蝗虫,但如果有支红色画笔,也许会更像是路边举牌子的小丑。

稍加思索,他不打算拿他怎么样。

又有人来了。

他向后退了两步,时间似乎恢复正常,木棍无力的落下,文身男人突然变得像是喝醉了酒,另一只手摸着额头,身体摇摇晃晃起来。

与此同时,角落另一边的巷子里传来粗犷的叫声,“你们在做什么!”一阵叮叮当当的脚步声,四个身穿破烂盔甲,还有些发臭的人出现在了这里。

是那四个昨天在梅丽莎女士的酒馆里喝过酒的佣兵,他认出他们,他们当然也认出他。

看到角落里两个孩子的可怕模样,佣兵们很快明白了这里发生的事情,对于眼前一目了然的局势,纷纷拿起武器,站在了他这边。然而不等他们做什么,高个子男人已经抓住文身男人的胳膊,神色惊慌地拉着他钻进窄巷,跑掉了。

两个人仓皇的背影狼狈又滑稽。他微笑着低语:“再见,下次见面可别忘了问我你是谁。”然后对佣兵表示感谢,“你们的出现真是帮了大忙,算是救了我和这两个孩子。”

“没什么,应该做的。”佣兵中相貌凶恶的男人友善拍了下他的肩膀。过去查看两个孩子的情况。

很糟,单纯意义上的很糟。一男一女两个十岁左右的孩子,缩在墙壁与废木料的的角落里,紧紧抱在一起,浑身是伤,都已经失去了意识。唯一还算幸运的是,虽然伤痕累累,但两个孩子都活着,并且气息稳定,没有生命危险。

佣兵们松了口气,但把两个孩子抱进怀中,更清楚的看到他们身上破裂的伤痕,还是忍不住愤懑的感慨:“那两个混蛋,刚才真该把他们杀了。”

他耸耸肩,心想,那只是两个无关紧要的喽啰而已。而且杀人——对生命而言,死亡可并不是一种惩罚。

离开这处晦暗的角落,来到外面阳光明媚的街道,他与佣兵们道别,“你们看起来都是不错的人,那么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了,我得走了。”

佣兵们看着他和怀中的两个孩子,目光中明显有什么难言之隐。

住所和钱。他清楚那是什么,但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只是梅丽莎女士酒馆里打工的店员,所以还是选择装作不知情。摆摆手,简单的与他们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