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一次,被独自一人抛在了这个世界。

环顾四周,原本是山峰的所在被平整地削去,在山脉之中形成了一个怪异的谷口。相比再过几年,这里又会堆积其土壤,又会在上面生长出杂草和野花吧。

不会有人想到,曾经有两个人,在这里生活过五个春秋。

我的师父,米尔特修斯,死了。但是不知为何,我的心中并没有太过悲伤,或许是因为离别早已在心中预料,或许是因为我明白死亡对师父来说或许反而是解脱后幸福的起点,或许是因为在见证了自身的渺小后,连悲伤也变得不足道起来。

还会再见吗?本就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他,大概也不会在这个世界继续停留吧。无论此生情谊多深,最终也不过是这般擦肩而逝的匆匆过客。关于我的存在,关于我的记忆,也许会被他继续带往下一站的旅途,但更可能,就像世上大多懵懂而来又懵懂而去的生命一样,湮灭在未知的虚无里。

也好,这样就足够了。至少在我寓居此世的时间里,我还会记得。

说不定,我就是这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了。

那么,走吧。也是时候该开始属于我自己的旅程了。

记得师父曾说过,我们所在的地方,是亚楼帝国东方一片人烟稀少的大森林,如此,若要前往最近的城镇,或许向南方的港口城市萨佛港方向会更便捷一些。

但是,这也是当初遇上那名可怜的小女孩的方向。

也许,也确实该去向她道个别吧。

女孩的坟茔不算太远,在那天的次日我们曾回来过一次,把我当时草草掩埋的地面好好修整了一番,在上面插上了一个木制的简陋十字。当然,这是出于我的提议。这个世界对于埋葬死者的墓地似乎没有太多讲究,毕竟在这里,死亡实在是太过随意。

与当年离开时相比,只有落叶堆积得更多了一些。看来终究并没有任何人曾找到过这里。关于她的一切,毫无戏剧性地消失无迹。

不必再作更多停留,我沿着同一个方向直直地向前走去。今天似乎并没有什么魔物试图来打搅我的旅程,因为腹中并不感到饥饿,远远地有看见几只魔物也没有特意理睬。

如今,我也和师父当年一样,成为了一个旅行者。我前世曾执着于为何而生,为何而死,迷茫于该往何去,该自何从。但是如今,已是清晰了许多。原来这些问题并没有什么复杂的答案。

我现在,只是想看看这个世界。

没有什么理由,也不为什么意义,这种东西早就已经被残酷的真相践踏得粉碎。什么也不需要,仅仅是我此刻想要在这里,想要这么做。仅此而已,足够了。

夜色渐渐深沉,途中只有一匹落单的魔狼曾试图向我发起攻击,被毫无悬念地斩杀,此时只剩下了一条后腿被我系在身上。只顾着尽快地赶路,因而放过了几处还算适合的栖身之所,不过我也不介意再多走一走,毕竟即便是夜晚,如今对我而言威胁也不算太大。

上方,穿过树木稀疏的枝叶,能够看见这个世界的夜空。两个硕大的星球比肩排列在东方,茫茫繁星里,没有我前世已很熟悉的那些星座,也没有记忆里那道光华夺目的银河。但是星空还是一般的璀璨,一般的深邃而悠远。

我想起前世的人们总爱猜测与探寻宇宙中其他生命的痕迹,却从不敢确信另一个世界的存在。而即便在这个世界,我所脚踏着的大地,似乎也只是浩瀚空间里一颗平凡的星球。而这无垠的宇宙,无穷数的世界,不知凡几的生命,都如此在看不见的地方自如地存在着,而我厕身其间,生也好死也罢,原来都是一样的孤独,从未改变。

前世那个一无所知却为如此种种而苦闷着的自己,现在看来,竟是要幸福上许多。

找到一处不深不浅的岩洞,决定就在此处过夜。若是我在离开师父的第一夜就惨然死去,说不定会被那个坏心眼的神明拿来在师父面前狠狠取笑一番吧。

这么想着,我不禁哑然失笑。当然,我并不希望如此,因此还是搜寻前世里曾学到过的类似的知识,在岩洞口架起了一个颇有些气势的火堆。这样,或许能赶跑大部分生性谨慎的魔物吧。剩下的事,便只能交与命运了。

命运啊……这种依赖命运的感觉,并不是那么舒服。

说起来,我现在的这般模样,或许就是在使神明感到愉悦?我不由得回想起那段令人恶寒的记忆。祂说让祂愉悦,可是神明这种存在究竟会因什么事而感到愉悦呢?若祂所希望品尝的愉悦依旧只是我的苦难,那我的乞求究竟又有什么价值呢?

真是想不明白啊。

火堆不时响起清脆的噼啪声,狼腿在火焰的炙烤下散发出令人满意的香味。我如往常一样饱餐一顿,估算着时间已是将近深夜。

这还是转生到这个世界以来,第一个独自一人的夜晚。

思索着种种没有答案的问题,我陷入了沉眠。

如今我身上穿着的,是用各种兽皮缝制的外衣,上面还有几根丛林魔鸮的羽毛,若以前世的眼光看来恐怕称得上是前卫。再加上连日来赶路所留下的尘土与血污,总的来说,就是一个野人。

这样一个野人打扮的陌生少年,腰挎一把黝黑的长刀,薄暮时分来到这个位于森林边缘的小村庄中,会引起人们的不安也是在所难免。好在亚楼帝国在这个世界的各个国家当中,算是和平而富足的一个,而我所在的地区,在帝国内也是治安良好的地带。

因此当我敲响村长家的房门,请求借宿一晚时,对方毫不犹豫地答应。村长是个壮实的中年男人,年纪看起来大约四五十岁,和村里的大部分人一样,靠着伐木维生。因为长子迈耶尔前些年已外出去萨佛港参军,村长夫人很是热情地把原本属于迈耶尔的床铺整理出来给我,让我和二儿子维吉同睡一屋。

维吉是个十六岁的小伙子,大概是因为这个村子地处偏僻,维吉对我这个造型奇特的外来人很是好奇。不过,归根到底,在他眼里我也只是个七岁的孩子吧。

“伊格纳姆,你是从海角城过来的吧?怎么就你一个人?你爸妈呢?”

“啊……不,我是被我师父抚养大的,一直住在森林里,还没去过城镇里呢。”

“师父?啊,所以你的这把剑!是你师父教你剑术的吧?诶,那他人呢?”

“师父他前不久去世了,所以我想去城镇里看看有没有什么谋生的手段。”

关于这些事情,我认为也没必要隐瞒。维吉闻言表情有些尴尬,村长夫妇也责怪地看向维吉。啊啊,大概是我对这些事太过平静了,我并不是想让气氛变成这样的啊。

“那个,伊格纳姆,我没看错的话,你身上那些是魔狼皮和山猫皮吧?”

村长似乎是想要转移话题,缓和一下气氛。

“是的村长先生,都是我师父和我猎到的。”

“你……能对付魔狼和山猫?”

村长的表情似乎很是惊讶,连声音也大了几分。我说村长大人,虽说我看起来这样,至少也是带了一把剑的人,能对付魔狼和山猫,反应应该不用这么大吧。

“嗯,只是几只的话,确实能应付得过来。”

听到这话,村长夫人与维吉也都瞪大了双眼。嗯?难道是我搞错了什么吗?

“能对付几只魔狼和山猫……”村长似乎有些难以置信,但瞥了瞥我身上的毛皮衣服,又不得不信服了,“如果是这样,你也许可以和村里的冒险者们谈谈。”

了解之下才知道,原来这座叫做弗洛艾吉的村子以伐木为主业,常年来一直饱受森林里的魔物之苦,因此还专门雇佣了一队冒险者作为护卫。不过也可以理解,毕竟若是手无寸铁的人类面对这种野兽,终归还是不占上风的。

“另外你身上没带钱吧?如果要去城镇里的话,可以先去森林里狩猎一些魔物呀,像是魔狼和山猫的毛皮啊、牙齿啊,都是能在冒险者公会换钱的哦。”

维吉倒是提出了一个不错的建议。毛皮也就算了,原来牙齿也能够用来卖钱,之前都只顾着取肉,感觉自己不经意间错失了一笔不少的收入啊。

看我对这提议很是满意的样子,村长夫人不知为何叹了口气。

“如果你确实要去的话,那就明天和那些冒险者一起出发吧。”

第二天一早,村长便带着我来到那队冒险者们居住的屋子。这个世界的冒险者大多是前往一些魔物聚集的地区狩猎魔物来贩卖素材,不过也有不少是像这样接受了长期委托的,其实也就与佣兵没什么区别。

冒险者公会据说遍布这个世界的各个国家和城镇,似乎是出于政治上的惯例和默契,只要公会向当地按时缴纳税金,各国就不会对公会过多干涉。公会的本职还是服务于冒险者,包括处理委托、管辖冒险者的行为、还有为冒险者评级等等。

冒险者的评级似乎是借鉴了亚楼帝国军队的编制,最普通的冒险者被称为“步兵”,稍有经验者就能升格为“伍长”。一个伍长带领几个步兵,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普通最常见的冒险者队伍,在弗洛艾吉村保护伐木工的这支冒险者小队正是如此。“伍长”之上,则是“什长”、“百夫长”以及最高级的“骑士”,这些基本就是高级冒险者小队的成员了。至于还在“骑士”之上,被称为“军团长”的那些冒险者,那都是屈指可数的传说人物,个个都是名声响亮的传奇冒险者。

当然,这些称呼也只是借用了军队中的名字而已,“什长”不一定有十人的队伍,“百夫长”也自然不会率领一支百人的冒险者大队。

不过,以伍长级冒险者为队长的这种小队,倒确实很多是由五人组成。眼前这支名叫“迅捷狼爪”的队伍也是如此。

“迅捷狼爪”的队长是是一名深棕色短发的女性,名叫朵西拉。她的身上系着比较轻便的护甲,腰上别着一把宽刃短剑,看来正如他们的队名,是一名以敏捷为特点的剑士。

“不行不行,带小孩子去森林里这种事,我们可不会干。”

听到我想要和他们一道出发狩猎魔物,朵西拉却是态度坚决地连连摇头。

“为什么?”

朵西拉拒绝之果断,令我有些意外。但是她闻言只是长叹了一口气,看向村长。

“唉,这种事,村长您比我要清楚吧。万一遇上的魔物数量太多,我们可没有余力来保护他的周全。”

闻言,村长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尴尬。

“但是……但是这孩子不一样,他本就是自己从森林里走出来的。”

“是的,请您放心,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朵西拉狐疑地打量了我一番,大概是看到我腰上的木刀,原本坚定的态度变得有些松动。

“好吧,卡鲁,你来和他试试。”

朵西拉回头向屋内打了个手势,一个身材中等的年轻男人走了出来。他的身上没穿护甲,腰上佩了一把长刀。看来朵西拉是想叫他来试试我的实力。

说起来,虽然按村长的情报,这人应该只是步兵级,但这也是真正的冒险者啊。

我暗暗深吸一口气,心中有些激动,也有些不安。

双方拔出武器,摆好架势站定,我习惯性地切换视野观察对方的神力。和师父一样,这个叫卡鲁的剑士也没有缠缚神力,看来也是顾及我年幼,没有使出全力。

卡鲁主动发起了进攻。他的剑法同师父不同,很是直截了当,朝着中路直直地攻了过来。但应该是因为我对手是小孩子而有意放水,他的动作相比师父实在是太过缓慢。过去招架师父的进攻时,我只能依靠下意识的防御动作来格挡,根本没有反击的余裕。

但此刻卡鲁的动作,可以抓住的破绽能有三四处之多。

不过毕竟是对方放水在先,只是为了试探我的水平,若是就这样一击制胜,未免太过失礼。

我将他的进攻轻松化解,紧接着用后撤步再次拉开距离。

卡鲁的表情变得严肃,果然,看来这下是真的要认真起来了吧。

但是卡鲁依旧没有缠缚神力,而是向左侧方一个箭步,从侧面再次攻了过来。

难道还要保留实力吗?或许同外表上看起来不同,卡鲁意外地是一个性格谨慎的人。

可是这样的进攻,和刚才的一击相比实在也没有什么提升,依旧是被我简单挡下。卡鲁继续追击,但无论是追击的速度还是力道,对于防御方的我来说都实在没有难度,反而是由于频繁的进攻,卡鲁的气息变得有些不稳,剑招中的破绽也越发明显起来。

真是够了,再这么留手,我可是要生气了哦。

我顺着他的突刺,用刀背在他腕上一点,将他的刀打落在地,而后向前一步,木刀顺势架在了卡鲁的脖子上。

所以说,刚才就缠缚上神力来战斗不就好了,如果是缠缚了神力的师父,我决计不可能打落他手中的剑。

我把木刀收回腰间,向卡鲁微微欠身致意。卡鲁拾起地上的长刀,回头深色有些复杂地看向在一旁观战的朵西拉。朵西拉眉头紧皱,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请问,您刚才为什么不用神力?”

我还是忍不住直接问出了口。

“神力?”

卡鲁闻言似乎有些迷惑。嗯?难道我的发音不标准吗?还是说在亚楼有别的说法?

“就是,您刚才是留手了是吧,为什么追击时还是不用全力呢?”

我斟酌着用词,然而卡鲁听了这话却是脸上涨得通红,表情有些忿忿地冲我翻了个白眼,便转头向朵西拉走去。

“朵西拉,这小子剑法比我强,你觉得怎样?”

朵西拉耸了耸肩,叹息一声。

“好吧,今天你就和我们一起行动吧。”

啊,没有再让我和她比试一番可太好了,若是像和师父对练时那样被打得一败涂地,然后以此为由最终还是拒绝,那也是够头痛的。

朵西拉看了看天色大致估量了一下时间,回头朝屋子里招呼了一声,便对一直在旁观着的村长点了点头示意出发。

我偷偷想向屋子里张望,朵西拉却走到我身边来,神色复杂地看着我,而后叹了口气。

“我说你啊,明明自己一个人去森林也没问题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