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藏身在不远处的森林里。说是藏身恐怕并不确切,因为他并没有想要隐藏自己的样子,只是直直地站在那里。

虽然距离遥远,我却能清晰地看清他面孔上的每一处。

他的皮肤是完全的黑色。我前世的世界里也有黑色皮肤的种族,但这个男人与他们完全不同。他的黑色,是那种是那种纯粹到极致、深邃到极致的黑色。

简直,就像是虚无一样。没有颜色的颜色。吞噬一切颜色的颜色。

我的视线发现他的身影时,来自本能最深层的恐惧便袭遍全身。我想要逃跑,但视线却完全无法移开,直到他那似笑非笑的脸孔完全地填满整个视野。仿佛一条冰冷的长蛇滑过我的脊背,仿佛一只无情的大手紧攥住我的胃袋。

恐惧,惊慌,绝望,痴迷。

当我回过神时,我已冲到山洞外,呕吐了起来。

“米尔特修斯先生,你是不是曾提到过,那个黑色的人,那个……神明。”

听到我的问话,米尔特修斯放下了手中刚猎到的鸟形魔物,皱起了眉头。

“刚才,我看见他了,就在那边的树林里。”

米尔特修斯的神色凝重起来,思考良久,终于罕见地轻叹了一声。

“今天,就开始教你剑术吧。”

剑术的训练替代了早已陷入停滞的魔法练习。不知早上看见那个黑色男人的事情究竟让米尔特修斯想到了什么,总之他只是默不作声地削出了一把适合我使用的木剑。那是一种很轻巧的木材,因此即便是这个年纪的我也能方便地使用。

这个世界上的剑术似乎很是繁复,米尔特修斯也只能教我他自己使用的那一种。原本想到他惯用的那把大剑,让我对手中这把细长的单手木剑有些迟疑,不过米尔特修斯解释道他学习的剑法其实本就是单手剑法,使用那种沉重的大剑只是他个人的喜好。

居然用单手剑法来挥舞大剑,真是有够乱来的。

剑术的基础其实都一样:空挥,几个基础的剑招,几种基本的步法和身法。说起来,和每天的体能训练感觉也相差无几。不过,从基本的剑招里也能看出这种剑法强烈的特点:偏重防御,强调找出敌人的弱点与破绽后一击制胜。

无法想象米尔特修斯怎么会认为这样用剑会更加轻松,在我看来这种剑法对意志力和专注度的要求,与魔法相比也是不遑多让。

不过,倒也是挺适合我的喜好,毕竟并不需要太多积极主动的进攻,也许在长期的训练后,能够将防御动作训练成下意识的反应。至少在依旧是门外汉的我看来或许是如此。

与过去的学习不同,剑术训练的推进节奏很是紧凑,方才大致熟悉了剑招,便开始练习简单的套路,导致的结果就是一开始时的动作实在是别扭得难以入目。不过好在长时间的练习总可以熟能生巧,同时此前锻炼体能打下的基础也足以支持日渐提升强度的剑术练习。

但无法掩盖的,是我在剑术上同样的才能不足。

且不说因为受限于魔法水平而无法在身体上缠缚神力,即便是单纯依靠身体的剑术,在反应力和判断力上也还是严重的不足。

第一次同米尔特修斯的对练,即便对方没有缠缚神力,我也完全无法防下他的哪怕一招。此后,我的全部心思都放在针对他的防御上,但是脑海中无论构想了多么完美的防守与反击,在对练里也总是被毫不留情地轻松击败。

固然,这也是可以想见的结果。

但一年多的努力,成果却只是能在米尔特修斯的进攻面前坚持一小会儿,这不得不说实在是令人气馁。毕竟这是一门强调反击的剑法,而我的反击还没使出就早已胎死腹中。

这还是米尔特修斯单纯依靠身体强度的进攻,倘若是他经过神力加持后的进攻速度,我自认最多只能接下三招。

也就是说,我的剑术到头来还是全然没法实战。

不过米尔特修斯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有任何表示,对于没有表露出内心的失望这一点,我还是由衷地感激。总之,在某个并不算特殊的日子,他送给了我第一把真正的剑。

当然,作为远离人类社会的他,给我做成的依旧是一把木剑,不过似乎是特意找了一种质地十分坚固的树木形态魔物,用它的树心切削而成。像模像样地打磨和开锋之后,这把黝黑中透着淡淡木纹的长刀,倒也有着不输金属刀剑的气质。

无论如何,我也许可以将其视作米尔特修斯对我剑术水平的认可,这让我有些受宠若惊。

但米尔特修斯似乎确实认为可以为我打出个合格,毕竟第二天,他就允许我带上木刀,和他一同外出了。

上次和米尔特修斯一同外出狩猎时,我还是被他抱在怀里的小不点;而现在,在他的鼓励下,我已经能手持木剑对付一些较弱小的魔物。尽管在米尔特修斯面前,我的剑术恐怕满身都是破绽,但对付这些普通的魔物,作为手持武器的人类,再配合上阻碍对手行动简易魔法,还是能够具有一定优势的。

和魔物的战斗,在策略上有些不同,毕竟不能指望用格挡刀剑的防御架势挡下魔物形态各异的进攻,灵活的闪避就显得更为有用。不过相比米尔特修斯简简单单的一刀制敌,我的这种作战模式还是太过拖沓了。

算了,何苦与他对比来自讨没趣。

至少目前我的水平,大概作为一个普通的农夫之类谋求自保,应该是勉强足够。

是说,作为一个七岁的孩子,能到这个地步是不是应该足以自豪了呢?

大概米尔特修斯就是这么看我的吧,但我至今还是不能把自己当作七岁的小孩来看待。不如说,若我真的如此来认识自己,那才是真正的自欺欺人吧。

相比于同水平过高的对手米尔特修斯对练,和魔物战斗的过程对我的剑技提升反而要更大些。仅仅是经过几场战斗,我在对付魔物上就似乎已经摸出些门道了。

这个世界对于“魔物”的定义很是宽泛,大体上所有会对人发起进攻的活物,都被笼统地归为魔物,而所谓“野兽”,反而指的是一些没有太大攻击性的动物。不过这也很好理解,毕竟在这个世界里,任何事物里都或多或少地蕴含着神力,被叫做魔物也无可厚非。

因此,大部分的普通魔物似乎与前世的各种野兽倒也相差不大,只不过可能由于神力的影响,在力量和敏捷程度上要更高一筹,但也还在我能应对的范围之内。偶尔也会出现一些会喷火喷酸液之类的魔物,一般都由米尔特修斯出手摆平了。

是说,这些魔物使用的攻击方式,反倒更接近我想象中魔法该有的样子一些……

毕竟我们的狩猎范围只限于家附近的这片区域,魔物的种类也是基本有限,几个月下来,各种魔物的情况已基本是了然于胸。

通常三两行动,喜欢猛扑和撕咬的魔狼。通常单独出没,擅长从树上落下来伏击的大山猫。行动悄无声息,遇事不妙就溜之大吉的丛林魔鸮。鳞片坚硬,尾巴如铁鞭般致命,但唯有腹部柔软脆弱的沼泽巨蜥。还有体型庞大,直径足有碗口粗细而行动却意外敏捷的加尔帕蟒。

但是那天,我们见到了一种很久没有见过的生物。

一个小女孩。

虽然我自己也只不过是个七岁的小孩子,但那个小女孩看起来比我还要小上一些,大概只有四五岁的样子。她的身上穿着破旧的粗布衣衫,大概是某处农家的孩子。

而我们在森林里发现她时,她正在被两头魔狼袭击。

她的脸上挂满惊慌的泪水,混杂着被狼爪抓挠出的伤口中渗出的鲜血。左手不知是因为骨折了还是被抓伤了,无力地垂着,右手则举着一根树枝胡乱地挥舞,试图将眼前两只饥肠辘辘的魔狼赶跑。

显然,这是徒劳的。

两头魔狼正步步紧逼,不紧不慢地计划着将唾手可得的猎物逼入绝境。

我们离得较远,又处在下风口,无论是小女孩还是魔狼都还没有发现我们。

还来得及!

我急忙拔出木刀,计算着距离,准备以最快的速度冲刺过去。可以的,区区两头魔狼而已,是可以轻松对付的敌人。

眼角似乎瞥到米尔特修斯也已抬起了右手。看来他也准备施放魔法了,那或许在我赶到之前,危机就已经解决。

但是我向前奔跑的脚步却蓦得顿住了。

并非是我犹豫。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的右脚拉扯向地面,我反应不及,狼狈地摔倒在地上。

是地上有没看见的魔物吗?是加尔帕蟒?

我当下作出判断,右手当即挥刀向脚下砍去。

但是什么也没有。

一瞬间,一股蛮横的力量压倒过来,将我仰面在地上困住。

我看清了,这是神力形成的绳索,是魔法。

米尔特修斯的魔法。

为什么?我的思绪一片混乱,勉强拧过脑袋看向米尔特修斯,他正表情复杂地别开脸去。看来是他阻止的我,但是为什么?

耳中传来远处小女孩绝望的号哭,还有魔狼兴奋的低吼声。我看不见发生了什么,只能听见惨叫声逐渐微弱,直至最终再无声响。

身上的束缚已被解除,但我迟迟没能起来。我无法相信,我无法理解。那个一直如此悉心照料我的米尔特修斯,那个我一直认为是面冷心热、憨直而善良的男人,竟会做出这样残忍无情的事情。

我无法理解。我无法原谅。

当我起来时,那两匹魔狼已被米尔特修斯用魔法一如既往地轻松解决。我多希望他会嬉皮笑脸地告诉我这其实都是他恶趣味的玩笑,其实小女孩已被他在最后关头救下。

但是并没有。小女孩倒在了血泊之中,脖颈被魔狼的爪牙撕开,露出森森白骨。

我已记不清我究竟是如何无视米尔特修斯,独自埋葬了小女孩的尸体。也不记得究竟是如何一路沉默着回到了家中。

他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一个小女孩被杀死在面前,在他明明有能力在举手之间出手相救时,在我已经准备过去施以援手时。他只是看着。在我看来,这与他亲手杀死小女孩没有两样。

也许,我真的一直都被他所蒙骗了。

但我还是想要问清楚,无论得到的会是怎样残酷的回答。

“米尔特修斯先生,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