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东五百里曰鹿吴之山,上无草木,多金石。泽更之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滂水。水有兽焉,名曰蛊雕,其状如雕而有角,其音如婴儿之音,是食人。

——《山海经 南山经》

太长了,只能分开两章,居然还有字数限制。

灯火通明。

大概只有这四个字能表现出他眼前的场景。

明亮的白光照亮了整栋楼,在黑夜中循着光亮寻找到的源头,是一处楼道口,几盏大功率的灯泡悬挂在竹竿上,在如此强烈的灯光下反而无法看清灯下的一切。

灯下黑讲的应该就是这种情景。

小白远远地听到了人们的低语,杂碎、密集,汇聚到一起,嗡嗡声不绝于耳,像是苍蝇扇动翅膀的声音,在寂静夜晚的衬托下,更能突显这种噪音,还没有走到目的地,已经想要回去了。

硬着头皮来到楼道口,看不清人们的脸,琐碎的声音此起彼伏,听不清内容。

周日的夜晚,正是人们为周一的工作养精蓄锐的时间,现在,却在举行葬礼,自顾自地说着话,毫无顾忌,在这个寂静的夜晚,扰人清梦是理所当然的事。

不满的是这点。

小白摘下眼镜,理应认识的人,却当做是因看不清面容而无法辨认的陌生人,走进楼道里,从楼道口透进来的光并无法照亮里面的每个角落,阴暗,甚至过多的人让本来还算整洁的楼道蒙上一层灰,在微弱的灯光下泛着白光的灰尘笼罩着嘈杂的人们。

像是末日的难民营。

垂下头,余光可以瞟见角落里堆积起来、仍然冒着火星的烟头,和令人作呕的黄色黏稠唾液,下意识地捂上口鼻,匆匆闯入房间。

希望能有一丝喘息。

可房间里和楼道口一样,灯火通明,人们肆无忌惮地交谈着,不在乎自己的音量高低。

对于他们来说,也许这不是一场悲伤的葬礼,不过是聚在一起的借口,来寻找商业上可以合作互利的伙伴,沾染上纸币的油墨味。

小白阻止了自己过于现实的想法。

先走到朋友的家人面前,低声慰问,在他们的招呼下,走进里屋。

朋友死去的地方。

空气中充斥着朋友临死前吃的汤药味,浓烈刺鼻,苦涩的味道钻进鼻孔,在喉咙里翻滚。单单是这一种味道还好,可还有一股腥臭味。在寻找着腥臭味来源的时候,视线停留在花花绿绿的床单上,上面还残留着朋友在痛苦挣扎时留下的汗渍,但也不是这种味道,不是咸咸的体臭,是更加恶心的味道。

朋友生的病异常痛苦,他最后一次和朋友通话,和过去充满活力的声音相比,那时的声音,似乎已经丢了半条命,一只脚跨过了三途川,一只手接过了孟婆汤。

如果只是自己痛苦也还好些,最糟糕的是周围人比他更加痛苦。

曾经努力帮助别人的人,却成为了需要帮助的人,成为了他人的负担。

四肢无力,大小便失禁,是常有的事,有时可以感觉得到,但大多数情况下,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弄脏了床单,所以无奈之下,才在床的旁边装了简易式马桶。

这股恶臭想来就是来自于这个马桶,和外面房间传进来的线香味道一起,交杂糅合,直冲脑海。

小白有些头晕脑胀,强忍着恶心,面带微笑向在房间里休息的其他人点头示意,简单地寒暄了两句,回到了人头攒动的客厅中。

客厅里的等身镜被白布覆盖,朋友很喜欢这面镜子,笑着说可以让他看起来很瘦,带着灿烂的笑容。而现在失去反光的镜面,整个房间显得了无生气,黄色和白色的花簇拥着朋友的遗照,摆在客厅的正中央,地上摆着烧纸钱的铁盆,灰白相间的灰烬在铁盆周围漂浮着,散发着可怕的烟火味。

甚至喝的水里面都漂浮着奇怪的东西,像是灰烬的粉末,和油一样,无法和水相融,油腻的错觉,在水中滑动,难以入口。

小白婉拒旁人递过来的水,先走到了遗照前,深深鞠躬,为自己没能来见他最后一面而道歉。

在朋友生前,给予了太多东西给他,拉着他的手,将他从泥泞的沼泽中救出来,可以继续活下去。现在的工作、生活、一切的一切,都是托了这位朋友的福,心怀感激,但不愿言表。他的朋友很了解小白的为人,所以并不勉强得到什么道谢,总是很温柔地笑着帮助他。

小白曾经说过,如果朋友死掉,他绝对不会来参加葬礼,他本身已经是个很悲观的人了,不想经历更加让人伤心的事。

朋友的回答,他记得很清楚。

“不会来真是太好了,我希望在你心里,我永远是个宛如神一样的人,无所不能,你要永远欠着我的人情,记得我,不能忘了我。”

即使在最后一次通话中,他想要前来探望病重的朋友,也被拒绝了。

说着什么很好。

怎么可能很好,虚弱的声音,任谁都能听出来。

小白没有见到朋友最后一面,强忍着不舍没有去见最后一面,想要听从他的意见,最后一次的一个意见。

可他还是违背了承诺,承诺的不会来的葬礼。

不来,还是来了,小白不愿意来,害怕会失态,会哭出来,但是人们的声音不绝于耳。

病重时没有来探望。

死掉了也不来。

这样对待恩人吗?

无情无义。

听不到,却传入了耳朵。

无关紧要的人的话,改变了他的行为,没有听进去的声音,却确实地改变了他的行为,身体像是被言语控制了一样,浸了水的麻绳困住双手双脚,脑子无法运转,就这样被带到了这个地狱。

“跪下才对啊!受到这么多关照,在病重时不来照顾就算了,不感激以往的恩情就算了,连点尊重都没有吗?”

尊重?

耳边的声音和浑浊的空气混在一起,钻进脑子,搅得天翻地覆,短暂的眩晕。小白镇定了下来,努力让脑子再次运转起来。听不到刺耳的声音,脑子告诉他要这样做,然后环顾四周,视线扫过每个人的穿着打扮。在葬礼上理应身着黑色衣服的人们,却穿着艳丽的衣服,各种各样的颜色,流行的款式,碎花的裙子,春天的气息,与沉闷的葬礼格格不入,说什么葬礼,难道不是一场社交聚会吗?

有的女人化了妆,厚重的妆,像死人一般的苍白脸上,一抹红唇极其刺眼,纤细的手指上跃动着绚烂的颜色,闪耀的钻石在手腕上晃动。

他们又有什么资格说尊重。

充耳不闻。

小白拿出准备好的纸礼,交给旁边的家属,家属们没来得及道谢便迫不及待地打开红包点清数目,看到屈指可数的金额,脸色一下子黑了,但什么都没有表示,敷衍地说了声谢谢。

在一边站着的小孩,适时地体现出了孩童强烈的好奇心,伸长脖子凑了过来,眨巴着疑惑的大眼睛,这么少?

小白有些尴尬,这个数额是他跟同事打听的,大概要多少,对于恩人来说,同事给了他一个四位数的答案,可是。

比我的压岁钱还少啊!

小白赶紧拿出手机,询问是否可以用手机再支付一些,并且为自己准备的数额道歉。

凭什么?

家属们拉住小孩,说着童言无忌,不必在意这些话,边拿出了手机,调出了收款码,摆在小白面前,小白又多付了一倍的纸礼。

在他给朋友上香时,家属们说的那些揶揄嘲讽的话,随着到账的数目烟消云散,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逐笑颜开,客客气气地再次招呼道。

就当是自己家。

不能笑,不想笑,但在社会上这么久,即使不情愿,也会下意识地配合着别人,本能地露出笑容,寒暄着,和一张张扭曲的面孔,像是怪物一般,要将他生吞活剥。

时间缓缓流动,缓慢地让小白差点失去了自我,成为了和别人寒暄的机器。

送行的时间终于到了。

晚上十点。

过于精准的时间,正式人们刚刚入睡的时间。

吉时。

可是约定俗成的事不能改变,也无力改变。

所幸的是遵照朋友的遗嘱,送行的队伍很安静,不像是其他人的葬礼一样,在深夜和凌晨奏乐,振聋发聩,传遍整个居住区,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有人去世了一样。

接过准备好的线香,跟着送行的队伍穿过小区,一路走到小区外面的十字路口,在司仪的引导下,家属们一一跪下,声嘶力竭地哭喊着,突然爆发出来的声音,吓了小白一跳,他感到震惊,任谁听,都能察觉到这个哭声有多虚假,如果不是真的伤心,为什么要哭,因为传统。

小白无法理解,像是笑话,像是小孩子无理取闹的啼哭声。

干巴巴,毫无意义。

讨人厌、惹人烦的啼哭声,想要拉起他们,让他们闭嘴,攥紧拳头继续忍耐着。

听着周围人止不住的哭声,小白似乎隐约想起曾经听过的哭丧队,专门给人哭丧的,真是奇怪的传统。

死掉的人已经死掉了,以生物来说,现在他的朋友不过是一坨逐渐腐烂的肉,既然听不到,为什么要哭得这么凄惨,为什么要干扰还活着的人们,以他们迷信的话来说,难道这种行为不是在给死去的人徒增罪孽吗?算是孝顺的行为吗?

小白走在队伍的末尾,听从司仪的指挥,没有回头看,视线停留在走在最前面家属的身上,过于伤心,无法站直的身体,摇摇晃晃地任由旁人搀扶。

虚假的哭声和虚弱的身体,无法分清人的真伪。

回到房间里,小白站在家属的身后,等待为朋友送上黄泉路上要用到的纸钱。

小白自觉愚蠢,无法理解人们的行为。

人们砍伐树木来制作给死人用的纸钱,再点燃它们,变成污染环境的气体,漂浮在空气中的灰烬,让所有鲜艳的颜色,全部被灰色笼罩。与此同时,人们又在拼命地种树,而永远,砍伐的速度比种出树的速度要快几倍。不明白意义为何,不明白为什么无法从根源解决。

这种想法在他死去的朋友看来,是幼稚的想法。

“人类很复杂,不是这么单纯,就能解释的事情。”

而当小白追问哪里复杂的时候。

朋友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要自己去感受才行。

小白从回忆中挣脱出来,接过家属递过来的纸钱。

如此美妙、温暖、耀眼的火焰,充斥着整个房间,火焰逐渐贴近小白,干燥的热度让冰冷的身体慢慢升温,璀璨的橘色光芒映照在他的脸上,仿佛触手可及的太阳,温柔地在他耳边说着话,告诉他要怎么去做,手指被火焰的温度牵动着,一次又一次将纸钱丢进火盆,令人安心,好像朋友还在身边似的。

无法一直燃烧,当看到火焰减弱成火苗时,他试图再加更多的纸钱进去,让火焰重新出现在身边。

家属却用铁棍搅动着烧完的灰烬,将火焰一次次覆盖,最终一点点的火苗也被灰烬所掩埋。冰冷的空气再次笼罩在小白的身上,刺骨的寒冷与疼痛,原本被温暖的橘色充斥的房间,化为了苍白的冰窖。

小白惊慌地丢下最后一张纸钱一步步后退。

退到边缘,摸到同样冰冷的墙壁,才终于明白,火焰已经完全熄灭了,那份稍显即逝的光芒也已经消失。

点点星火在火盆中跳跃,并不甘心就这样消失,奋力扭动着,试图找到能点燃的纸张,让火焰重新出现在这个房间里,不过是锤死挣扎罢了。

像是他的朋友,绝对不想要让他看到自己虚入的一面。

试图在最后的最后,留下最美好的形象,深深地刻在小白的脑海中。

彻底熄灭的火焰和冰冷的空气,让小白陷入了绝望,在一瞬间,不知道未来何去何从,什么都找不到,什么都触摸不到。

在空旷的地方,独自一人。

捂着脸,痛哭流涕。

家属吵闹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几个最亲近的家属留下来守夜,小白犹豫着,现在回去太晚了,而且他已经累了,虽然房间里的一切令人作呕,但想要再稍微陪伴下他的朋友,什么都不说,像是以前一样,静静地坐在一起。

岁月安好。

无聊,可非常幸福、安逸。

安静的时间没有过去五分钟,他被家属们拉到客厅去打牌,在朋友的遗照前,笑着,愉快地打牌。

家属们说,这个叫闹灵,让死去的人知道尚活着的人一切安好,让死去的人能过放心离开,没有牵挂。

向小白伸出手。

怂恿他拿出钱来跟他们一起打牌。

他们在说什么?

小白无法忍受,他不感到伤心,并不代表他可以装出高兴的样子,在朋友的遗照前打牌,他无法再继续忍受下去,向家属们鞠了一躬,带着歉意,用太过疲惫作为借口。

他的朋友已经死了,说什么陪伴,即使不在这里,也一样。

身后传来叽叽喳喳的闲言碎语。

明明是朋友,明明是恩人,不愿意留下来送最后一程。

小白捂住嘴巴,防止自己吐出来,要快点逃离这个地方,这个可怕的、充满人言的地方。

可能是因为住宾馆,躺在陌生的床上,总觉得很不安,很害怕,没有的朋友的支持,似乎少了些什么。

虽然平时联系的并不多,但想到以后再也无法联系上,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不觉得自己是个脆弱的人,失去了朋友就活不下去。

正如人们常说的,不管这个世界少了谁,地球依然在旋转,人类依然会存在。

什么都不会改变。

无足轻重。

小白不想成为无足轻重的人,朋友告诉他,如果对这个世界不满,就做些什么,改变这个世界。

他想不出能做什么,因为他现在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需要朋友的帮助。

在遇到困难时,他总是会向朋友求助。

而朋友总是能给出他想要的答案。

但现在朋友死掉了,而他的朋友依然有太多东西没有告诉他,说着让他自己去发现,小白知道自己在感情方面非常愚笨,他试过,什么都无法发现,什么都无法理解。

越想越难以入眠,迷茫和恐惧充斥着大脑和心脏。

大脑一片空白,而心脏却飞速跳动。

一直到天蒙蒙亮,闪耀的银光穿过眼皮,婴儿般的啼哭声刺破他的耳膜。

小白挣扎着起来,跟随着人群,再次在朋友的家中聚集起来,像昨晚一样互相寒暄着,穿着更加随意,面带笑容和家属们打招呼。

只有小白依然穿着死板的黑色衣服。

家属们看着人差不多到了,组织着队伍上了大巴车,一同前往停尸房,先去将朋友的尸体取回。

一路上,人们愉快地交谈着,炫耀着。

“我家孩子真是不让人省心,独自在国外生活,住着大别墅,还找了个洋鬼子当男朋友,跟我们语言不通,也不知道以后怎么办,不过幸好是个帅哥。”

“是啊,现在孩子都喜欢往国外跑,这不,我家孩子说着要去国外念书,拼了命的学习,又要一大笔钱。”

“你一个开厂的,这么有钱,还操心钱的事?”

“能不操心吗?外面开销多大,吃得又不好,而且啊,最重要的,我更担心我家孩子能不能在国外生活好,生病怎么办,受伤怎么办,从小娇生惯养,听说外国的医疗没有国内这么便利,还需要预约什么的,没有我可怎么办,对了,你家孩子在哪里读书?”

“就是那个什么州,外国的名字太复杂了,我真是记不住。”

“我想着我家孩子出国,能让你家闺女帮忙照应下。”

“没问题,小事,小事一桩,毕竟咱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应该的,必须的。说起来,之前你提到的那个项目怎么样了,找到合适的……”

后面的内容,小白没能再听进去。依靠在车窗上,昏昏欲睡,本想着装睡来着,但听着这些恼人的声音,想着睡着了就听不到了,真的睡着了。

到了停尸房,一行人等待着工作人员的安排,取回朋友的尸体。

小白走出大巴,可能是因为刚刚睡醒,也可能是因为时间太早,一股寒意从脚尖窜到头顶,看看手机上的时间,从出发到现在经过了一个小时了,天空依然灰暗,被雾霾笼罩,不见天日。

冷冽的寒风吹得人瑟瑟发抖,即使到了春天的月份,温度完全没有丝毫上升,相较于冬天,反而又多了一分阴湿。

见不到阳光的树木和空寂的冬日一样,光秃秃的,没有一丝丝绿意。

和冬天一样。

小白没有参与人们的谈话,独自在院子里闲逛,墙壁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宣传图,不同的埋葬方式,一一浏览着。目前最流行、最倡导的是海葬,烧成灰烬,撒入指定的一片海。

一个人在漫无边际的海洋中飘荡着。

孤身一人。

闲适。

却很恐怖。

但比土葬好得多。

小白认真地考虑着自己死后的埋葬方式,不想像他的朋友这样,被人们哭喊,被人们运来运去,被埋在陌生的土地上,被潮湿黏稠的土壤包围,太糟糕了,想要在最好的年纪死去,想要做到更多的事,即使死后。

活着或许什么都做不到,但死掉会让很多人高兴。

会有这样的办法吧!

没错吧?

不知多久,尸体被运送了出来,小白跟在众人身后,围着尸体绕了一周,瞻仰着朋友的遗容。

待一周走完,司仪站在尸体旁,拿着一面破旧的塑料镜子,上面沾满了污秽像是从哪个垃圾堆里捡来的塑料镜,用这样的镜子进行开光仪式,逐一照向朋友身体的每个部位。

如果捐献出健康的身体器官,可以帮到很多人吧!

稍显即逝的念头。

讨厌的人。

开眼光,眼观六路,开耳光,耳听八方,开鼻光,鼻闻佛前莲花香,开嘴光,吃嘛嘛香,开胸光,心里亮堂堂,开手光,左手金右手银,开脚光,脚踩莲花奔四方。

司仪把脏兮兮的镜子交给朋友最亲近的家属,由他拿到门外摔得粉碎。

意味着来是投胎好人家。

这么几句话,可以的话,不过是活着的人自我安慰罢了。

接到朋友的尸体后,小白意外地被安排和家属们共坐一辆车,运送朋友尸体的车,真正意义上的最后一程,所幸这一路上,家属们都很安静,什么都没有说。小白没办法装睡,也不必忍受家属们的话语,倒是比坐大巴要好很多。

还能够清楚地再看一次朋友的脸。

比以前消瘦了很多,但似乎在生命的最后一秒并不痛苦,嘴角微微上翘。

对于朋友,对于家属,一种解脱。

“他的表情很放松呢。”

“是啊,选择拔掉呼吸器是正确的,不然他现在还在受苦。”

“是啊。”

带头说话的人,低下头,拨弄着自己的手指。

突然一个刹车,想要继续这个话题的人将话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小白抬头望向车前面,一辆车突然插到了殡葬车前面,安慰的话,转而成为了恶毒的咒骂。

“看不到车上的菊花就算了,车上的几个大字都看不到,急着插殡葬车的队,是赶着送死吗?”

其他的家属纷纷附和,安慰的人多了,骂人的家属像是受了委屈一样,哭了起来,边哭边说着朋友多可怜,开始说起朋友生前的各种各样的事,哭着炫耀着。

学生时多么优秀的学习成绩,成人后多么优秀的工作,赚了多少钱,帮助了多少人,最后话语落到了小白身上,小白不明白家属们这些话有什么意义,附和地点头称是。

无聊的夸耀。

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又有些昏昏欲睡了。

但这次没等小白睡着,车停了下来,到达了火葬场。

与“火葬场”这三个字相符的天空,明明是清晨,天空却有着宛如黄昏般沉闷的颜色,和明朗温暖的火焰的颜色不同,潮湿的橘色远方吹来冰冷的风,风中混杂着燃烧的味道,和烧纸钱的味道不同,带着莫名的肉的味道,发臭的肉,烧焦的味道。

空旷的广场上,肆虐的狂风卷起尘沙遮挡住视线,无法看清眼前的一切,跟随着隐约的身影继续向前。

进入大厅后,年轻司仪的声音缓缓响起,小白只听了个开头,思绪便被司仪的声音吸引,不再关注内容,而是声音,假模假样假装悲痛的语气,念着公式化的悼词,小白差点笑出声。

在人们默哀的时候,他垂着头强忍着笑意,最后的最后,在公式化毫无感情的演讲中结束,起伏的声音中没有一丁点感情。

这种违和感,如鲠在喉,想要吐出来,却不能吐出来。

无法笑出来。

该说悲哀还是可笑,这种结局太糟糕了。

听着司仪的指令,由家属带头围绕着朋友走了最后一圈,见了他最后一面,真正意义上的最后一面。

前一秒还映在眼中的面容,经过漫长的一个小时,化为一抔尘土,装在小小的木盒里。

稳稳地放在台子上,工作人员像是流水线上的机器,熟练地缠绕上保鲜膜,以防止骨灰发潮、木盒腐烂,把之前定制的葬玉连同陶瓷娃娃和一对石狮子装进红色的塑料袋,一起交给家属。

小白余光中瞥到了那块玉佩,和其他所有人的葬玉一样,不过是机器生产出来,千篇一律的葬玉,所谓的冥器。

顺带着还有四个黄玉元宝和七枚玉钱,传统中的随葬品。

这些都是为了让朋友能走得安心些。

坐上司仪的车子,没两分钟,由石碑组成的墓园出现在小白的视线中,填满他的双目,卷起的黄沙吹过,黏在皮肤上。小白嫌恶地试图抹掉脸上的脏污,却抵不住再一次刮来的黄沙,一层一层地叠加在皮肤上。也许是错觉,尸体焚烧后的粉末似乎和黄沙混合在了一起,在天空中飘荡,落在每座石碑上,落在每个人身上。

为什么会设置这样的地方,小白百思不得其解,绝对不会有人喜欢这种地方。而且死掉的话,身为人,如果为了自己的后代着想,不应该物尽其用吗?

小白再次开始思考自己死后的安排。

随着司仪的脚步,穿过密密麻麻的墓碑,在其中一个空荡荡的墓穴面前,停了下来,墓碑上已经写好了死者的信息,朋友的名字和死去的时间。

最亲密的家属端正地捧着朋友的骨灰,双目含泪,垂着头走过小白身边,之前的任何仪式,都没有现在有实感。现在看到写着朋友名字的小盒子,被放入眼前不到一米见方的墓地里,小白才有了实感,他的朋友确确实实死掉了,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在以后的时间中都不会有他的存在。

记忆力,与他一起共度的时间在渐渐消失,却无法创造出新的记忆来填补这份空缺,在以后的时间中只有一个人。

稍微有点失落。

但不会伤心。

对于小白来说,死亡是很好的解脱,对任何人来说,也许会有很多留恋,但在死亡的瞬间,会明白无力感,无法逃离的死亡,挣扎没有任何意义,一定会释然,他自己也会是这样,不然朋友的脸上怎么会落出笑容。

朋友明明说过最担心的是小白。

但还是带着笑容死掉了。

墓地的盖子由家属亲手盖上锁死,从此真的与世隔绝。

在拥挤的一平方小墓地中,在潮湿的土地中,粘稠感充斥在身边,还有无数的陌生人被埋葬在距离不到一只脚的距离。

拥挤。

司仪修葺好最后一部分盖子,小白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木盒上还裹着塑料膜,在工作人员缠塑料膜时没能察觉到的问题,在看到家属拿出塑料花时发现的问题,塑料是污染环境的存在,为什么要在朋友的墓地里放这些东西。

放眼望去,大多数的石碑上都挂着塑料花,在狂风中飞舞。

这样真的是葬礼吗?

真的是对死者最好的安排吗?

死去的人不在乎活着的人的未来。

但活着的人也不在乎活着的人的未来吗?

即使是一点点,一点点的污染,积累聚集,口口声声说着为了后代,却做了些什么?

死者为大吗?

不过是死去的人罢了,不过是一具尸体罢了,只有白痴才会在意死掉后自己的身体会被怎么对待,因为死后不可能知道自己的尸体会被如何对待。如果真的是为了后人,为了未来,不是应该仔细考虑要怎么使用自己死后的身体吗?

小白对朋友的厌恶,逐渐代替了对朋友的感激。

没错,朋友的确帮助了他,在参加这个葬礼的队列中,不只是他一个受到过朋友的关照。

现在开始思考,把名为“朋友”的脑浆灌进脑壳里,开始运作,为什么他的朋友会帮助他?真的是为了他们好吗?

还是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不可能的。

没有任何迟疑,立即否定,所有的猜测,对于朋友的所有的负面猜测,全盘否定。

小白的脑海中浮现出朋友的笑脸。

耳边传来朋友的话语。

家属的尖叫声把他从胡思乱想中拉了回来,塑料花被狂风刮起,完全无法在墓碑上固定,小白一把抓住飞过来的花朵,见到家属伸过来的手,犹豫了一下,还是还了回去。

正如常人所说的,无论别人做了什么,已经死了,就不要再多计较。

应该纠正的是活着的人的行为。

小白低下头盯着自己的双手,他能做到什么?他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到,要说能做到的,文字和语言真的能改变其他人吗?

真的能改变世界吗?

他写了那么多,说了那么多,但是没有人看到,没有人在意,也没有人会去思考。文字和声音会进入人们的眼睛和耳朵,却永远无法深入到人们的脑海中。

一切都没有意义,能做到的,只有自己能做到。

小白下定了决心。

他无法改变其他人,难道连属于自己的死后世界也无法改变吗?

寒风再次吹来,小白裹紧了衣服,抬头仰望天空,已经不再是橘色的天空,变成了颗粒状干枯的土黄色,被狂风吹起的黄沙染上了颜色,混淆了视野。

经过一番折腾,最终家属们用胶带固定了塑料花的位置,在朋友的墓前点上最后一把线香,插在香炉中。

狂风加速了线香的燃烧,落下的香灰在掉到香炉里之前,被狂风卷走了。

安葬好朋友后,一行人回到了朋友的家中,迈过摆在门口的火盆,将朋友的灵魂拒之门外。吃着刚刚蒸熟还热着的小馒头,接过冰糖,一并放在嘴里咀嚼,太甜了。

周围的长辈为身边的孩子们解释着吃冰糖和馒头的缘由,说着如果不吃掉会被小鬼们当成饿死鬼带走之类的话,吓唬着孩子们。

似乎并没有那么糟糕。

冰糖过甜的味道似乎让小白心中的痛苦稍微缓和了一些,释然了一些。

从现在开始,生活中不会再出现朋友的一切。

他的音容笑貌已经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有一种莫名的解脱感。

依照惯例,朋友的家属们准备了感谢午宴,以他们迷信的说法是,用人间的烟火气驱除阴气,可是小白无法适应所谓的人间的烟火气息,勉强地吃了些,跟着第一批离开的人后面,匆匆离开了。

走出饭店,小白回头注视着饭店的门口,短短的一晚上和一早上,感觉像是过了很久,经历了很多,比平时一周会遇到、会思考的事情更多。

这可能就是朋友说的感情。

小白摇摇头,甩掉这种无用的感情,浪费时间地去缅怀他人,不如做些实际的事情。

回到空荡荡的家中,打开电脑,盯着屏幕上的文档图标。

犹豫了很久,还是点开了。

他想好了,在葬礼现场就想好了,他想让自己有些用处,在死后,还能继续做些什么。

而不是变成污染环境的一抔灰尘,被关在黑暗而不见天日的狭小墓穴中,坟头上飘荡着会毁灭世界的塑料花。

只是他不明白,他可以想得开一切,想得开人们的贪婪、背叛、自私,可以理解人们的各种行为,同样以自身身为人类为耻。

可是人们也在努力地活下去,为了自己能活下去,而竭尽全力地改善环境。

减少污染。

世界会变得更好?

小白的指尖停留在键盘上。

人类对于地球来说,算是害虫吗?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秒,小白依然无法做出判断,因为他也是人类,不得不为人类辩护,无法站在第三者的角度去判断。

这样的问题,会有人听到吗?

会有人在他死后给出正确答案吗?

是。

否。

哪个答案才是最终的答案。

小白点击了发送,网页上出现“审核中”三个字,会审核通过吧?

因为不过是将死之人的妄想罢了。

明明知道没有人能看到,没有人会听到,没有人会在意,却还是在拼命地做无用功,这就是人吧!

但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

失去生命,便是失去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之后会怎样,他又何必在乎。

不在乎的话,为什么还要拒绝被装进小盒子里。

这也是人。

怀抱着永远看不到的希望。

不想继续做人。

更加的自由,看到更多,听到更多,成为旁观者,而不是戏中人。

小白深吸一口气,看着遗嘱中列出的一系列要求,不觉可笑,他写的这些,因为有钱的存在,才会有人去做。

被人类赋予价值的无意义的纸张。

痛恨。

不重要了。

握着遗嘱,小白躺在了床上,合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