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需要如何去辨别方向,只要顺着人流以及传入耳中的“音乐喷泉”的方向走,就可以轻松到达。

喷泉位于广场的中心位置,占地足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此刻,在喷泉的周围,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人。人群聚集在一起的热气,退散了寒冬的低温。到处都是人,人的身影、人的声音。

闻到了熟悉的烤肉香气,不远处似乎还有不出名的歌手在卖唱。稍高一些的地方,被红色、黄色的灯光笼罩,朦胧炫目,似是形成了一片隔离此世与彼岸的幕。而那悠远的、缥缈的歌声似乎成为了这幅场景的催化剂,让两样完全不相干的东西和谐地交融在一起。仿佛是音乐化为孜然,弥散在薄薄的、由光制成的培根上一般。

“那算什么?听到铃声就会流出口水的狗吗?好像是叫巴甫洛夫来着?”

苏颖试着将自己的想法表述出后,遭到了林朝英毫不迟疑的嘲笑。

“什么啊,你真的是一点都不懂浪漫!”

“话说,明明才刚吃过就又想着吃的,你也太贪吃了吧。小心会胖哟。”

“走开啦!”

虽然是这样吵闹着,但也没有人会跳出来指责。因为活泼的嬉笑,正是最适应此景的。又等待了片刻,从林朝英的脚边传出了钢琴声。那是伪装成海石模样的扬声器,如果不注意的话,在夜色下,便会将它当做草地上的普通石头而忽略不计。

“这样的朴实无华,却有着精美的内在,于无声处,给予人以美的感受,多么令人赞叹啊!就像我一样。”

情绪激昂,宛若是抗争万物的吟游诗人,期待着苏颖“哇,你好有文化喔”的赞美,然而林朝英只是在自吹自擂,而让他的行为显得更愚蠢的是,音乐喷泉开始了。

那毫无疑问是神迹吧?被大功率的水泵积压,从管口中喷出。迅捷的水流跟随着音乐与重力,此起彼伏、忽高忽低,宛若拥有生命。管道精妙的排布,让它们成为了灵动的水之精灵,从意想不到的地方跳跃而出、交汇、融合。不同方向的水流冲击彼此,形成了新的形状。音乐化为了指挥棒,歌舞团随着它的摇动,在这个小小的舞台上尽情演出。

人们抬头仰望,喷泉挥洒出的水汽遮掩了灯光,被染成了橘红的纱雾一层一层缓缓落下,沁入肌肤,涤荡心灵。

所有人都为这震撼心情的景象而呆住了,一时之间,似乎连流浪歌手的吟唱都远去,世间只剩了优美的钢琴声和此等盛景。

“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啊?”林朝英有些不满地抱怨道。

不管是能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亦或是充斥着勇气、希望的赞歌,都无法撼动林朝英。对他来说,这样的东西也只能算的上好看,也许在路过的时候会盯着看,但在擦肩而过之后便再不会回头留恋。

也并非是无法领略那样的美好,只是他不愿、不想。不管是什么形式的作品,都可以出现震撼人心、引领业界数十年的神作,因为某些精神内核、母题,其蕴含的价值,是全人类都可以欣赏的。比如说战争与和平、比如说母爱。从人类有文明以来,涉及相关内容的作品数不胜数。其佼佼者,更是文明的瑰宝。

但是对于林朝英来说,即便知晓里面有着宝贵的东西,如果藏宝箱不入他眼的话,他也绝没有打开的兴趣。因此,就出现了这样的状况。

在林朝英得意洋洋的时候。

“嘘。”

手指抵在嘴唇中间,是小孩子都知道的“噤声”手势。冰凉的手指触碰嘴唇,顿时,林朝英如遭雷击。

幼年时的孩子遭到了老师的批评,即便尚不明确具体,但也清楚自己做了错事。畏惧于同学们的目光,而对权威的发言言听计从。林朝英内心的羞愧大抵和此相同。

然而,不止是苏颖。仿佛是为了嘲笑林朝英一般,亦有好事的儿童乐呵着对林朝英做了这样的动作。跨坐在父亲的背上,居高临下地对着林朝英。

“嘘。”

毫无疑问,只是普通的喷泉的水汽,然而林朝英却将鼻尖感受到的湿润同孩童的话语结合了起来,顿时羞愤交加。

“小兔崽子!”

这等年龄的孩童,话也说不清楚。用力地拧上一把,单知道哭,谁也不会知道是自己做的吧。

盘算着令人不齿的邪恶计划,林朝英脸上现出可怖的表情,正要有所行动,那如铁塔般的身影转了过来。大概是察觉到了身后的异样吧,向他投来疑惑的目光。

“呼呼呼!”连忙转向一边做出吹口哨的样子,掩盖过去。狼狈的样子并未令人生疑。

男人转了回去,,继续欣赏着音乐喷泉的演出。一切如旧。

微不足道的小插曲,没有得到当事人以外的注意。俗套到过分的剧情,明显看得出随意敷衍的对话,林朝英想要重新来过。

但是,即便林朝英在此读档,让时间回溯重新来过,又能如何呢?那不过是之前电影院回的翻版罢了。自己认为理所当然、没有任何问题的地方,却被他人视作致命的缺陷。苏颖会又一次意识到这点,然后同自己产生争端吧?可是眼下的她,可不会再因为肚子饿而变得思考模糊了。一想到自己可能和这个社会普遍的价值观、道德观相差甚远,林朝英便产生了强烈的隔离感。

人是社会性的动物。没有人可以脱离社会群体生活。即便是和社会脱节的家里蹲,他在网上高强度冲浪,也已经是同他人建立起了联系。

俗称的社会性死亡便是如此。尽管在生物学上判断还是活着的,具备一切生命体拥有的体征,但是不和社会建立起联系,没有留下任何记录,不被知晓存在,无法被观测,彼此互不干涉。那我们可以说,“它”是死的。

放大了说,就像是距离你亿万光年外的恒星,在寿命走向尽头后“boom!”地爆炸了,动静非常大,但是身在地球的你,哪怕过完了短暂的一生,也不会有哪个瞬间会受此事影响,这样的话,即便说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也没问题吧?往小了说,在一般不会去到、也丝毫没有成为旅游景点潜力的小山村,在那里因为贫困而活活饿死的可怜老人,无论死相如何凄惨,哀嚎如何惧人,都不会越过那个地方,对外界产生丝毫影响。这样的话,是不是早在那之前,我们就可以将其视作已经“死亡”的状态了?

林朝英因不可名状的事物恐惧着,宛若心脏被紧紧攥住了一般动弹不得。明明以他的显赫家世,同朋友们建立起的牢固关系,断不可能有此惨境。但是,他却坚信着自己的恐惧是有理由的。

......

并非有意识地移动身体,只是在林朝英回神的时候,他已经被挤出了围观的人群。明明是咫尺之隔,林朝英却觉得自己同身前的人墙毫无关联。

踮起脚想看清苏颖,一边忧虑着对方发现自己不见了会担心,一边又安慰自己她肯定沉浸在音乐里。

只剩下些许的空隙,即便硬挤进去,也讨不了好。

于是自觉后退到背光处,享受着独处的宁静,等待着散场。

“嗯?”

突然注意到了,略带不善的目光。那是在他之前就已经占据此地的、通常被称为流浪汉的家伙。

是自己的衣着太过朴素吗?还是邪魅轻浮的脸庞令人嫉妒?否则,这样的家伙怎么敢对自己露出不满的眼神?

目光下移,林朝英此时才注意到对方那别扭的坐姿,满是污垢的脸庞,以及在微弱灯光照耀下,同另一边极不对称的空荡荡裤管。

不同寻常的景象,应该作何反应呢?

嫌恶?同情?或是装作同情的样子施舍碎银几两后快步离去?不管是何种,都是将其视为特殊存在的表现。虽然实际上,残疾的流浪汉也确实是不同于大多数人的特异。

但他们希望被如何对待呢?如若是遭遇剧变,前不久还是普通人的家伙,绝不会希望别人那样对他吧?因此有让上门乞讨的残疾人工作再给予酬劳的美谈,那是将心比心后保留对方自尊的做法。

但面前的家伙,肯定不在此列。早就被生活磨平了棱角……这样说也不对,应该是一直以来都遭受着痛苦,所以习惯性地蜷缩起身子来抵御打击,在自己到来后也身体紧绷,露出戒备的姿态。

对视的瞬间,男人浑浊的眼中一闪而过贪婪的光,大概是认为自己只是个穷学生吧,打消了乞怜的念头。

“瞪我作甚?又不是你家,还不让我站会?”

“嗤!年轻人可不能这么没礼貌,对我是怎样都没关系,但保不准得罪别人。”

惊讶于林朝英会率先向自己发难,男人随意地给出了“长辈人生上的教训”。

“对你可以,对别人就不行?为什么?”

“你这……真不明白还是?”有些傻眼于林朝英的反问,流浪汉犹豫着要不要进一步将显而已懂的事情解释,因为那很蠢。

就像是所有大反派都乐于在奄奄一息的主角面前讲解自己计划的精妙之处,甚至会贴心地为其解答,但如果对方智力堪忧,要他回答“因为那是草做的人,所以我们不会有损失”这种的,未免太没趣了吧?瞬间成就感就没了。

“没有什么不能做的,只要想做并且能做到。你所说的,无非是比较结果的利弊,在感受、行动上做妥协罢了。所需要的承担的后果、背负的责任,看明白这些之后,行动就不会迷茫。

如果认为可以接受羞辱,那就获得生的喜悦。对死亡怀有莫大的恐惧,仅是大口呼吸都能成为痛苦的安慰。

我早就已经抵达了,那个只有神知道的世界。对于我来说,你和他、他、他们,没有什么不同。”

林朝英扶了扶不存在的眼镜,从瞳孔中射出智慧的光。他衣襟飘扬,仙风道骨,过分冷静的样子却又过分狂热的样子,宛若谪仙。

流浪汉哪里见过这阵仗,以为只是不知哪里来的野小子,结果却是个突发恶疾的精神病人。

他只觉得自己真的作,竟惹上了这样的麻烦。

“真是晦气!”流浪汉嘀咕着逃开了。

没有去注意这些的必要,林朝英只是愉悦地空想。

音乐喷泉随着钢琴曲结尾的划奏停下了。边上的喷管不合群地喷出了最后一下,像是不甘心自己如此之快还在做着最后努力的处男,些微的高度,徒留下缺憾。

人群渐渐散去,广场变得空荡,冷风填补了空隙。

“那个,我们回去吧?”

其实也并没有过多久,音乐喷泉只持续了十来分钟。但却已经可以作为圣诞约会的结束了。并没有在今天告白的打算,因为无数gal的经验告诉自己,几乎没有哪对情侣是在圣诞节告白成功的。将圣诞节作为自己的决胜日,未免有些草率。咱可不是罕见,不兴过这个。

理所当然的,林朝英将自己几个小时前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苏颖一直背对着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虽然继续等下去也不是不可以,但果然还是。

“嗯。”

终于转过身,苏颖低垂着头,似乎闷闷不乐的样子。

“我们回去吧!”

“啊,好。”

无法忍住疑惑,林朝英问出了口。

“今天,不开心吗?”

“嗯(否定),没有这回事。”

“是吗……刚才在在想些什么呢?”

“你以后,恐怕不能继续做我的使徒了。”

“诶诶诶?!”什么鬼,这是要和自己断绝关系了吗?对于自己和苏颖来说,这个称呼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眼下要将其废除的话,那意义无异于普通的情侣说分手。

“为什么这么突然就......”

“因为如果是现在的你的话,”苏颖抬起了头,眼中带着同什么东西做出了断的坚决,“也许可以成为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