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58 年 9 月 1 日，共同占有区，卡罗星
梅洛迪·阿齐基韦看着一艘向斐力重型驱逐舰在卡罗星的高 层大气上方炽烈燃烧，缓缓走向毁灭。即便在数公里之外，她也 能看见那战舰紫色的船体光芒闪烁——驱逐舰从纤薄的中段断裂 解体，飞船后部的鳍状结构在一系列爆炸中脱落；但驱逐舰的球 状船首依然完好无损，仍在继续向前飞行。
此刻，在卡罗星的天空之上，在这场向斐力血腥内战的最后 时刻，她很庆幸自己能站在坚定戒律号安全的舱室里，这是一艘 前星盟主力舰，一艘坚固的重型巡洋舰。
梅洛迪看着等离子炮火极速掠过天空，切割着另一艘飞船的 残躯。随后，驱逐舰上的灯光渐渐熄灭，残骸穿过高层大气缓缓 坠落。最后被重返大气层的速度撕成碎片，化为一簇炽热闪耀的 云团。
梅洛迪和她的三名外交使团成员站在舱室里，借着向斐力飞 船交火时抛出的等离子束，在这黑暗无垠的空间中观察着战况。突 然，一股能量正对着她的位置射了过来，惊得她连连后退。巨大的 拱形机库剧烈地颤动，护盾抖了抖，驱散了这股能量。
亚当·赫赛因朝机库开口瞥了一眼，梅洛迪和三名秘书组成 了这个外交使团，他是其中之一。外交团成员都穿着实用的灰色 制服，服装风格与他们的身份相当契合——并不那么像军装，但 显然并非平民服饰。不过廷斯·福斯堡在脖子上戴了一条黄色围 巾，他一向不太讲究规章制度。
“你们觉得戒律号的护盾还能撑多久？”亚当紧张地问道。 “这艘船真的快被打烂了。”维多利亚·韦弗同意道。 又一阵剧烈的冲击把他们全都震倒在地。
梅 洛迪 蹒跚 着退 后几 步，亚 当 抓住 了她 的胳 膊。“你 没事 吧？”他问道。
梅洛迪点点头。维多利亚和廷斯围在她身边护着她。 “坚定戒律号是一艘重型巡洋舰。”梅洛迪提醒他们，自从向斐力人在卡罗轨道上开战以来，她已经提醒过他们不止一次了。 这是一艘旧船，有着一个同样古老、狂热的向斐力名字。但这只 意味着它曾经多次在战斗中幸免于难。“它的护盾很坚固，不是随 便挨上几下就会破的。舰队长知道该怎么做。”
维多利亚半信半疑。“我想他快要输了。” 她说得很大声，廷斯看上去害怕极了。 “我们又不是向斐力舰队战专家。”梅洛迪说着，瞪了亚当一眼。他是这股思潮的始作俑者。 亚当对她耸了耸肩，但随后又点头表示明白。他们不需要去考虑护盾的强度，或者此时此刻谁会赢得胜利。他们俩一直合作 得很好，甚至很多时候无需用语言进行沟通，这正是外交使团所 需要的。
“我们应该继续前进。”亚当说，一边推着他们的肩膀。 他们走过一排泪滴状的炽天使战斗机和三艘幽魂运兵船。虽然梅洛迪并未作为士兵浴血奋战过，但昏暗的机库里的运兵船还 是让她感觉很不舒服。她曾经见过这种飞船越过山峦，俯冲下来， 带来死亡。它们看起来像是会飞的巨型音叉，当飞船着陆时，指 向前方的长臂会把星盟战士送到地上。
六年前他们还是敌人。现在她已经会说他们的语言了。 世道变化得太快。即便身为一名使者，即使这些幽魂运兵船只是被留作备件使用，船上空无一人，可有时她还是很难摆脱那 些糟糕的记忆。
“我们开始吧。”梅洛迪在飞船的伦艇前停下脚步，这是一种 四四方方的小型专用穿梭机，配备了四台脉冲驱动器，可以用作 快速的短途旅行。“维多利亚，到我给你的那个坐标降落，那里可 能是眼下最安全的地方。不要去苏拉卡。”
几个小时前他们目睹了舰队长罗吉卡·卡桑的敌人袭击苏拉 卡城的场景。这是场蓄谋已久的恶意攻击，只用几个小时就瓦解 了人类的防御能力。无论是在地面还是在轨道上，所有配备了跃 迁空间驱动器的飞船都被敌人全数摧毁。这个举动也毁掉了梅洛 迪缔结和平的全部希望。随后向斐力人就开始互相残杀。这是一 场真刀真枪、野蛮血腥的向斐力战争，他们争夺的是这个世界的 未来，而梅洛迪正好被夹在了中间。
维多利亚看向机库的另一边，透过向斐力人的护盾回望着战场。“你在跟我开玩笑吧。我只在模拟器里做过战斗模式下的飞 行，那是在地球上。而且那只是标准训练的一部分。”
“你的训练就是为了应付现在这种情况。”梅洛迪说。她捏了 捏维多利亚的肩膀，让她放心。“你可以做到的。我相信你。”
梅洛迪轻点控制板，穿梭机的舱门打开了。亚当和廷斯穿过 舱门进入穿梭机，系上了安全带。维多利亚还停在原地，她抓着 梅洛迪的手。哪怕是在古怪的向斐力灯光的照耀下，她的手对比 梅洛迪的肤色仍显得苍白无比。“你不能留在这儿。”
“我必须留下来。”梅洛迪答道。 “我们不能丢下你。你为什么要留下来？你阻止不了这一切。
你应该和我们一起走。你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梅洛迪在下属面前表现得十分冷静和自信。“你只要把大家安全地送到卡罗星就好。我不想多说。” 维多利亚扫视四周，压低了声音：“你有没有意识到，你派我们去的地方在沙漠里。那里什么都没有。” “你们不会有事的，相信我。”梅洛迪说。 “这一切是不是跟军情局有关？”在这次任务临行前，梅洛迪接受了军情局的特别训练课程，维多利亚对此一直非常好奇。对于 这件事，即便梅洛迪有这个想法，她也不能透露任何相关的信息。
“那是个安全的地方，”梅洛迪说，“现在，我命令你们：快 走！”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此时此刻，梅洛迪也不确定坚定戒律号的护盾究竟还能撑多 久。她的属下们看得出来，她心里也很清楚。虽然梅洛迪·阿齐 基韦并不是军人，但在她看来，坚定戒律号现在势单力薄。一开 始，舰队长罗吉卡·卡桑的舰队与其他攻击向斐力的飞船势均力敌。但自从一支吉拉汉尼舰队莫名其妙地加入战局之后，形势就 明显被扭转了。
梅洛迪已经看到两艘罗吉卡的轻型驱逐舰在保卫坚定戒律号 时被击沉。舰队长又调了几艘护卫舰去顶替它们的位置。但这是 他现在仅有的几艘船了——他所有的重型驱逐舰都在卡罗星的高 层大气中被击中，它们中了吉拉汉尼的埋伏，没办法撤回来助阵。 她属下的判断是正确的：显然战斗就快要结束了。
梅洛迪把维多利亚推进穿梭机，关上舱门。“快走！”她敲打 着穿梭机，后退了几步。
穿梭机在地上又停留了好一会儿。 终于，引擎开始运转了。穿梭机笨拙地掠过机库甲板，在空中摇摆不定。飞出机库的时候，它似乎停顿了一秒钟，直到引擎点 燃，把它从飞船里猛推了出去，就在这时，另一发等离子束打在 了护盾上。梅洛迪在撞击下蹒跚后退，她的肋骨猛地撞在了一堆 拆开的向斐力引擎零件上，一段锯齿状的金属边划破了她的手掌。 她痛得嘶了一声。随后她抓着自己的肋部，穿过机库慢慢跑 回了舱室。这途中，坚定戒律号接连遭到攻击，并非流弹，而是直接的攻击。幸好她及时把属下送出了飞船。 梅洛迪从发间扯下一块布条。登上向斐力飞船的时候，她的头发就已经太长了，现在更是变成了一头卷曲的乱发。她没有时 间自己理发，船上也根本不可能会有什么向斐力人理发师。她把 布条缠绕在手上，手掌紧握，把伤口隐藏起来。这不是为了保护 伤口，更多是因为向斐力人相信流血是可耻的。
舰队长就站在附近的走廊里等她。罗吉卡·卡桑身边围着两 位心腹指挥官，五名卫兵等在他们身后。罗吉卡本人站在梅洛迪面前，他是一位高达两米半的灰色蜥蜴类外星人。他穿着整套的 武器胄甲，这可不是个好兆头——这表明他做好了随时会有肉搏 战的准备。罗吉卡开口时，他的下颌护甲也随之不断地移动。
“你的部下终于不再自取其辱了吗？”他用向斐力语问道，向 后弯折的长腿沿着飞船的走廊大步流星地走了起来。梅洛迪赶紧 跟上他和他的扈从。“我看见那艘穿梭机逃往雷科伊的地表了。”
雷科伊，这是居住在卡罗星的向斐力人对这个星球的称呼， 他们忽略了这个星球早已存在的人类名字。罗吉卡曾经向梅洛迪 解释过，从某种角度上讲，向斐力人这种选择使用不同命名的习 俗，是在向被破坏的人类城市苏拉卡致敬。越过苏拉卡遗址，在 乌尔特沙漠的另一端，向斐力人建造了他们自己的城市，他们称 其为拉克。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纪念曾经被他们摧毁的人类城市， 他们根本就没有意识到，那些原本逃走的人类真的会返回卡罗星。
“这并不是我部下们的战斗。”梅洛迪答道，她尽力跟上他们 的脚步，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要把她的想法转变成外星语言相 当困难。在加入外交使团的加速浸入式语言项目之后，她说向斐 力语总共也只有几年时间。不过近两个月跟这艘船上的战士们说 向斐力语确实提高了她的语言能力。
“可你还待在船上，跟我们在一起。”罗吉卡陈述道。 “是的。坚定戒律号的进展如何，舰队长？” 向斐力人扭过他像蛇一样的脑袋俯视着她。俯视——这对他们来说易如反掌，梅洛迪心想。她不知道是否正是他们的身高造 就了向斐力人对其他种族的天然傲慢。
“我已经消灭了敌人的许多驱逐舰和护卫舰。”罗吉卡告诉她。 “但你们还是寡不敌众，”梅洛迪说，“而且巡洋舰还遭到了直接攻击。这可不是什么好迹象，舰队长。” 罗吉卡放慢了脚步。“你说得没错，”他若有所思地说，“过不了多久，等他毁掉这艘船以后，撒尔斯就会派他最好的战士来杀 我。我们已经停止调动，准备迎接登船战。据我所知，使者，你 并没有受过全面的战斗训练。你是否愿意由我对你进行体面的处 决，以免你被生擒？”
梅洛迪本能地退了两步。但随后她停了下来，想起了自己的 跨种族训练。“我感谢你的提议，舰队长。”因为向斐力人提出的 确实是一个诚恳的建议。“但我并不想死在你手里。”
“你应该明白，因为你曾与我合作，撒尔斯将不会给予你痛 快，或者光荣的死亡。他并不怎么关心人类。”
“我的选择另有原因。”梅洛迪说，她迅速转移到罗吉卡前方， 身子微侧反向慢跑。她压低了声音，只有罗吉卡能听见她说的话。 “我想唤醒斯巴达战士。”
罗吉卡猛地停下脚步大声咆哮起来，他佩戴护甲的下颌在暴 怒中猛地完全张开。梅洛迪退后了几步，尽管她早已预料到对方 会有此等反应。“不！他们的命运已经注定了——为了他们很久以 前做的孽，这都是他们自作自受！就把这当作是他们的判决吧。 你已经尽力了，使者，但是他们死定了。他们本来就已经死了。”
她得拿出一个军事化的论点来。一个优秀的舰队长肯定能 够理解的那种观点。“他们可以和你的敌人作战，他们也是一项 资——”梅洛迪开始说道。
向斐力人走上前来，低下头对着她的脸，他那双瞪大的、一 眨不眨的外星人眼睛深深地注视着她。“我若要死在这里，唯一会 让我高兴的，就是知晓他们会随我一起灭亡。”
他从她身边走了过去。他的战士们紧步跟随，他们把梅洛迪 推到一边，对着她发出阵阵嘘声。
罗吉卡伸长脖子转过头。“我会加派人手看守那些人，”他说， “免得你还有什么其他的想法。”
梅洛迪咬紧牙关。该死。
罗吉卡·卡桑昂首阔步地走进坚定戒律号的指挥舰桥。这个 宽敞的舱室隐藏在重型巡洋舰深处，其中的中央平台上悬浮着众 多提供战斗情报和飞船状态的全息投影，使他对战场的情况一目 了然。
他最信任的一位战地指挥官达加·拉吞看着他。“我们失去了报应允诺号。”他宣布说。 那是罗吉卡的最后一艘护航舰。现在他们的要害已经暴露在撒尔斯·萨罗夫的兵锋之下了。罗吉卡背水一战，消灭了敌人的 两艘重型驱逐舰、四艘轻型驱逐舰和一艘护卫舰。但撒尔斯还是 带着四艘受损的护卫舰和他自己的重型巡洋舰朝罗吉卡杀了过来。 罗吉卡本来也可以歼灭这些飞船，如果另外那支舰队没有出现的话。
那些吉拉汉尼人。罗吉卡诅咒他们。他们的两艘重型巡洋舰 和两艘重型驱逐舰也在前进，这些飞船凑在一起，靠着动力不足 的引擎推动前进，因为吉拉汉尼人给这些飞船加装了巨量的额外 装甲。他们的战斗方式非常奇特：故意把飞船置于炮火中间，毫 不躲避，纯粹地一边承受攻击，一边开火还击。
罗吉卡和撒尔斯来到这个世界，想要共创一个新的家园，在 战争夺走了他们的一切之后重新开始。现在情况已经很明确，虽然这二人是表兄弟，但现在撒尔斯只想要罗吉卡的鲜血：他想要 让罗吉卡喋血战场。可悲的是，他就快要成功了。
可是撒尔斯为什么会和卑劣的吉拉汉尼人结盟？几年前他们 发动的大分裂造成了严重的后果，他们为什么还会出现在这里？ 星盟已经失败了，在众多谎言的重压之下灰飞烟灭：因此，向斐 力人与吉拉汉尼人已经没有共同的目标了，至少没有平等的目标。 不，这很奇怪。显然撒尔斯太过沉迷于对权力的渴望和对人类的 仇恨，所以他宁愿向吉拉汉尼人求助，他宁愿去收买他们的忠诚， 也不愿忠于罗吉卡，忠于他自己的血亲。
我们是怎么称呼这些吉拉汉尼人的？野兽。罗吉卡一直觉得 这个称呼有些低俗无礼。但他也觉得这个称呼很贴切。他们的确 就是一群野兽。
诚然，罗吉卡已经重创了他的敌人，但结局也已摆在了他面 前：他输掉了这场战斗。
罗吉卡对后代将如何在诗歌中描绘此事充满了期待。他是怎 样顶着重重磨难英勇战死。他击败的飞船比他失去的更多。当他 迎来登船战的时候，在他倒下之前，他将会杀死众多背叛他的向 斐力人。
但另一方面，罗吉卡却在痛惜这纯粹的浪费。 “软弱的宗主活该被攻击，”他对达加说道，“但那应该是面对面的决斗，或者使用刺客。这场势均力敌的舰队决战只会削弱以 后撒尔斯征服雷科伊的力量。他甚至无法按他的意愿去打击这个 世界的人类，尽管他在这次政变开始之前就攻击了他们。”
“雷科伊将无法成为独立的殖民地，”达加说，“我们冒着千难 万险努力奋斗的一切，现在都被撒尔斯白白抛弃了。”
“我从没见过像他这样的蠢材。我们只能勉强维持飞船的维修 和正常功能，”罗吉卡说，“可如今在这场毫无意义的自相残杀里， 我们损失了大部分的飞船。”自从大分裂和星盟毁灭以来，要继续 储备一支像样的舰队变得非常困难。自从圣西姆先知和吉拉汉尼 人背叛了向斐力人，背弃了星盟千百年来看似坚不可摧的团结统 一，他们就一直靠着拆卸旧飞船的零件来维持所有工作飞船的运 行。加入星盟曾经意味着可以使用大型造船厂、获得大量的财富， 甚至是掌握更大的权力。但现在那已经成为历史。
“他并没有使我们变得强大，他削弱了我们。”达加同意道。 罗吉卡怀念过去那井然有序、一切都清晰明了的日子，他渴望知道自己究竟该做些什么。他向往向斐力欧，向往他这个种族 诞生的摇篮世界，尽管他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它了。当然，最好 还是不要去想格利克，那是罗吉卡自己的母星。
但此刻细想他已经失去的一切，只会让他变得软弱，而不久 之后他必须拿出自己最强大的一面。
他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让人类登上他的飞船。从他第一次听说 这个物种开始，局面就已经分崩离析了。
真是讨厌、麻烦的东西，这些人类。 罗吉卡检查了投影仪上的全息图像。有一波敌人的运兵船在向战舰逼近。坚定戒律号已经失去了大部分反击能力。但罗吉卡 并不打算下令逃跑。“如果我必死无疑，那就顺其自然吧——无论 是在反抗撒尔斯领导的叛乱中死去、被他的吉拉汉尼族帮凶偷袭， 还是死于什么别的原因。我已经英勇作战，我也将英勇战死。”
“我们将在您身边死去，光荣体面地战死！”一位战士在一条 通向指挥舰桥的通道里高声喊道。
“没错。”罗吉卡说，他转过身来，从极度危险的位置俯视着 通往舰桥的主廊。
他热切地希望撒尔斯能亲自指挥这次攻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