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转向

旅馆房间的窗外闪烁着漆黑的夜。

M坐在双人床上,专注地盯着手中的平板终端,高速闪烁的屏光流动在她正聚焦着的双瞳中。

诺艾露抱着腿倚坐在M的身侧,脸埋进了垂下的白色帘丝中。

平板终端被通过数据线连入一台纽扣大小的蜘蛛型仿生机器人,此刻屏幕中正显示着高倍率的快进画面,以广角俯瞰镜头将某片城市街景尽收眼底。

道路的尽头,楼宇纷纷让出,看得见裹着树尖的灰色混凝土高墙,以及道路中央的厚实金属门,在那条昏光渐暗的街道上,零星的人影与车迹都在匆匆瞬移着。

“还没找到吗?”

“请您再等等……毕竟是几个小时的录像。”

M眉头一皱,录像被突然暂停,接着又倒放一小段,一辆高档轿车出现在道路中央。

“诺艾露主人。”

抬起头,趴在M的背上,平静道:“有了吗?”

M严肃点着头,操作终端将画面放大,接着锁定在轿车后排的车窗上。

车里的人是多尔明。

时间是三天前,十七点零三分又二十四秒。

……

泥黄色的晚昏淌在伊尔卡特兹城中央车站的月台上,列车缓缓停稳。

诺艾露匆匆走出列车,M提着两箱行李勉强跟上她的步调。

“哈……您已经让我跟不上了……到底是什么事?”

“嗯,隐藏的关卡喔——”驻足转身,“总之,先找个方便说话的地方吧。”

……

穿过半条地下街,来到一家咖啡厅,与店员打个招呼,接着二人走进店面深处的迷你房间。

房间里只有一张方桌与两把座椅,桌上放着一个刚开始走的玻璃沙漏,房间的六面均为不见任何缝隙的原色金属板,似乎经由整块合金冲压而成。

关上门,诺艾露取出手机和平板终端,设备果然都没有任何信号。

“虽然不是以秒计时的,但也不便宜喔。”

“真是的……有什么事一定要在安全屋说吗?”M放下行李箱。

“请你先开始检测吧。”轻巧地坐到桌上,用手敲了敲沙漏。

M叹口气,打开行李箱,从中取出两个证物袋和一台小型分析设备。

“首先是渗碳分析。”戴上橡胶手套,打开一个证物袋,用镊子夹出其中的一小块木制拼图,放在设备的样品室中。

不久,得出结论。

“从纤维中的分子扩散深度判断,墨迹大约已有十二、三年了。”

“嗯,请你继续吧。”

M半信半疑地从另一个证物袋中夹出一小块胶带残片,放进样品室。

“怎么会……”关掉仪器的手有些颤抖。

“结论呢?”

“几到十几小时……”

“这样啊——”诺艾露跳下桌,轻叹一声,看似轻巧道:“那么,来说说吧——关于我们现在的处境。”

M扶额让气息平复下来,心中却仍有余悸,她收起样品与仪器,在椅子上端坐静候着。

“首先,让我们把时间拨回两天前,把现有的拼图梳理一遍吧,上载记录模式。”

“好的。”

“前天晚上,我们抵达克利福德宅,从身为委托人的多尔明先生得知此次委托的内容为调查博士死亡一案。”

“这是一切的起点,我们得知多尔明先生是现场的第一发现人,出于可能造成的商业影响考虑,他并未报警,而是选择雇佣我们,没错吧?”

“记录中是存在的。”

“关于现场,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昨天晚上,我因为一点公司事务前来此宅拜访克利福德博士,那大概是8点左右,进了屋,我溜了几圈,在书房找到了博士。他正躺在躺椅上,合眼戴着项圈,沉浸于自己那小小的伊甸园中,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了,一般这种情况,我都会直接去‘净土’中找他。然而,当我戴上项圈,连入系统,进入虚拟现实之中,却发现博士的意识体已经死亡,死相相当惨烈。‘”

“好。接下来,我们直接勘察了发现尸体的书房,尸体戴着项圈,现场干净整洁,没有任何打斗痕迹,我们得出了什么结论?”

“死亡时间是前一天的16到18时,死因是意识内源性的脑死亡。您认为……是净土中的意识体死亡,导致了现实中的生理死亡。”

“嗯,为此,我们咨询了多尔明先生,从他口中得知——净土是与现实别无二致的虚拟环境,并且,关于净土,一切底层机制与数据流都被封装进了一个只有博士才知道的黑盒系统。”

M点点头,“被封装进‘核心’之中。”

“为了保证安全性,我们在完全离线的网络环境中运行了现场的副本文件,如此,我们进入了真正的现场……”

“我们发现……博士的意识体被残忍分尸,现场砍痕遍布,血肉横飞……一切都像稀泥般被搅和在别墅的大厅中,而凶器则是一把下落不明的、曾经作为艺术摆件的西洋剑。”

“以及——我们还找到了几幅来历不明的油画,在那时,我们并不知晓那些画的含义。”

“回到现实之后,我们得知宅邸的净土子系统是集成在宅邸控制网络中的,我们以此调用了前一天系统中的意识体活动记录,我们得知——在凶案发生的16-18时,净土中只有博士一个意识体,而结论则是——作为凶手的骇客技术高超,不仅排除了净土系统的外围安全模组,还抹除了自己在其中的存在痕迹。”

“接下来,多尔明先生前去雇佣网络公司,而我们则以博士的生平为切入点进行社会调查,我们发现了什么?”

M若有所思,“从商界找不到什么明面上的疑点……于是开始调查他的家庭。”

“嗯,关于他的家庭,我们得知博士的妻女都在十几年前相继离世,此后,他才收养了多尔明先生。从这里入手,我们回到了案发的书房,发现了遗留的拼图、藏在书海中的家庭相簿以及《爱丽丝》中的古旧硬盘。”

“您说的没错。”

“在相簿的最后一张照片中,我们看到博士的女儿——阿莉雅,坐在病床上,手中则抱着兔子布偶……型的玩具,设计参照了《爱丽丝》中的白兔。”

“第二天,灰墙的人从宅邸的网络中检测出了一个时间不明的侵入痕迹,入侵者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追溯的信息,然而,却留下了一个可以转化为像素点阵的二维编码——像素画正是《爱丽丝》中的白兔,而底下则有一行小字……”

“‘钥匙在哪里?’”M接过话。

“嗯,也就是从这时起,‘博士的死亡’与‘阿莉雅的过去’彼此关联在了一起。”

“但我们还不清楚钥匙……”

“所以,灰墙还破解了硬盘,多尔明先生认出其中是心网膜内部的日志文本——某种实验设备的,几年前就已经被全面淘汰。”

“您记得真清楚呢,您真的需要我的记录模式吗……”

“嘘,关键的来了,”诺艾露稍作停顿,“我们应邀前往心网膜本部的研发部门,在那里调取了日志文本的内容,而作为内容的则是136.5篇童话故事……”

“至此,顺着相片的这条线索,我们前往贡城一路追寻,来到了旧宅——阿莉雅的房间,而那兔子布偶,以及玩具箱中的林林总总……又与未源日志相互耦合。”

“诺艾露主人,可是……阿莉雅这条线索已经……”

“除了胶带呢。”

“您为什么会想要分析玩具箱上的微痕迹?”

“嗯,这就是隐藏的拼图呢,算了——就直接说结论吧——”

“诺艾露认为,杀害克利福德博士的——就是多尔明先生喔。”

“这!您在说什么?”

“安静听我说哦,”诺艾露摆摆手,“从开始就不能排除他的嫌疑呢。”

“多尔明先生……可是委托人……”

“‘合眼戴着项圈。’他是这么说的,对吧?实际上——大多数情况,死者的眼睛会在肌肉牵引下微微睁开。安然入睡……这是一个常识性的错误。”

“从那时起您就开始怀疑多尔明先生了吗?但是……这也不能说明……”

“嗯,所以接下来,诺艾露就开始遵循‘侦探的首要原则’了呢,继续听我说吧。”

“好的……”

“第一次进入别墅,诺艾露就发现墙上的那些血迹运动十分反常,那些血迹,就像被刻意溅上一般。”

“您从未告诉我这些。”

“当时还不确定呢,何况告诉你也不安全。”

“那一天诺艾露喝了太多咖啡,晚上完全没有困意,于是就一个人再次返回净土中,前往了那个别墅呢。”

“结论是——混淆视听。包括血迹在内的那些凌乱痕迹,全都并非自然产生,虽然做得很像,但毕竟还是有着微妙差别就是了。”

“您确定吗……”

“认真的喔,如果说现场并未产生冲突,此人就很可能与克利福德博士相互熟识,凶器的选择表明凶手事先熟悉别墅的摆件,并且,此人还要同时拥有操作净土子系统的权限,以此排除安全模组,并且消去自己的活动痕迹……”

“如果说这一切尚不足以说明我们的委托人有所隐瞒,那么——微痕迹已经表明有人在不久之前进入旧家,拆开了玩具箱,你认为谁还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呢?”

“多尔明先生……为什么……”

“嗯,关键在于‘为什么’呢。不过,即使这么说也不太能完全接受吧——首要的是找到更确凿的证据。”

……

A3区块是广袤的私人住宅区,与其他繁华的商业区相比显得十分冷清,此时街上蒙着灰色的雨,不见任何人影。

诺艾露和M站在不起眼的街角,注视着不远处的路灯,以及灯杆顶端的监控摄像头。

“那个的话,应该可以照到呢。”

“请您稍等片刻。”

M拄着黑伞来到路灯底下,纽扣大小的蜘蛛从指尖爬上灯杆。

……

二人坐在伊城旅馆的床上,默默注视着终端屏幕中静止的画面。

“还要继续吗?现在去交代调查进展,放弃委托……可能也是来得及的。”

“M,”倚贴着的半人半机此刻像是软软的棉花糖,那棉花糖轻声嗫嚅道:“能请你……陪我到游戏的最后吗?诺艾露不想认输,也不想睡垃圾桶……”

被倚贴着的机器露出无人看见的别扭苦笑,戏谑道:“您有给我选项吗?”

“那么,继续游戏吧……”

“唉——”转身推开背上的负担,“咳咳、您要如何继续呢?”

“我们就像电子,游走于被阻抗选定的线路中。你难道没有这种感觉吗?获得的情报越多,我们就离博士死亡的案件越远。”

“这都是因为凶手没有留下任何……啊。”

“没错,迄今为止的线索,可能很大程度上——都是他自己故意留下的。他在控制网络中故意留下信息,接着再雇佣灰墙告诉我们。在兔子的背后,一定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内幕。”

“所以您没有立刻询问多尔明……我理解了。”

“诺艾露一直都留意着他的反应呢。可以认为,他的确不知道相簿和硬盘,他对这些表现出强烈的兴趣,当他看到硬盘中的未源日志,他也立刻意识到其与玩具箱的关系,甚至支开我们自己来到贡城,然而他却向我们隐瞒了这一切。可以说,兔子的线索与他藏起的动机之间一定有着紧密的关联。”

“说起来,那个布偶的胸口被剖开了孔洞。”

“嗯,诺艾露认为,他在找一样东西——被称为‘钥匙’之物,可能是密码,也可能是芯片……你看,除了留下兔子与钥匙的线索,当他目睹相片并得知日志中的童话故事,他的行动表现为先人一步剖开布偶,这正是追寻钥匙的表现。”

“难道有什么东西,能让他不惜杀害克利福德博士……他的养父。”

“嗯,关于这条线索,现在仍不明晰的地方就是那台在心网膜中下落不明的实验设备。”

“好吧,您准备如何继续呢……”

“渗入内部喔,借阅他们的内部机密,搞清那位玩家的真正目的。”

“等等等等,这也太乱来了吧?”

“我还想要更多拼图呢,为此——我们还需要那个人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