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場車禍。
本來很美滿的家庭只剩下了十一歲的我和七歲的妹妹。
ICU病床上戴着呼吸機的妹妹臉色蒼白，那正在微微波動的心電圖和低於正常情況的腦電波無時無刻地表達着眼前的情況有多麼糟糕。
這是妹妹做完手術的第五個小時。
我靜靜地盯着她蒼白的臉蛋看着，忘記了時間的流逝，也忘記了自己身上傷口傳來的疼痛。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隱約聽見了病房外醫生們的對話。
“據說他們的父母當場就死亡了呢。”
“妹妹大腦受到損傷，雖然手術成功了，但是還不知道最後能不能醒來呢……”
“真是可憐的孩子們啊……”
“唉……”
聽着聽着，虛掩上的病房門就被推開了來。
“浩一君，手臂還疼嗎？”
我木訥的搖了搖頭。
此時我早已無心感受手臂傷口的疼痛。
“那真是太好了。”
醫生慢慢走到了我身邊。
“海花……她怎麼樣了？”
我的聲音莫名其妙的有些嘶啞，我好討厭自己發出這樣的聲音。
“海花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了，只是……”
醫生頓了頓。
“只是還不一定會醒來對嗎？我都聽見了……”
我明白醫生本想瞞着我的心情，畢竟我才是一個十一歲的小學生。
“海花她會醒來的，我們會儘力而為的。”
我本來想聽醫生向我保證的。
向我保證海花一定會醒來。
就算是騙我也好。
“嗯。”
我盯着海花蒼白的臉蛋，答應道。
……
四天後的清晨，北川海花睜開了眼睛。
“這裡是……？”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被她吵醒的我一開始還有些疑惑，不過卻在第一時間反應了過來。
我按響了呼叫醫生的鈴，然後飛一般的來到了她病床邊。
“你有什麼不舒服嗎？海花？”
被叫到名字的海花有些疑惑，眼神空空地看着我。
“你是怎麼了嗎？想喝水嗎？還是哪裡不舒服？”
我有些着急地握起海花的手，卻被她有些抵觸地抽了出來。
我稍微有些疑惑，不過卻因為醫生來到了病房，也就沒有再多想什麼。
“浩一君，是發生了什麼嗎？”
醫生邊說邊走進房間。
“醫生！海花他……”
我剛想告訴醫生這個喜訊。
卻不曾想過海花接下來的一句話徹底粉碎了我那時內心所有的欣喜和希望。
“你是……誰？海花……又是誰？”
她雙目無神，木訥地看着我。
聲音有些嘶啞，眼神空洞。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她已經不再是北川海花了。
……
“你真的希望我們收養海花嗎？”
眼前的女人和男人一臉擔憂的看着我。
對於他們來說，我和海花都是可憐的孩子和收養對象。
不過殘酷的是，他們的經濟條件只打算收養一人。
失去記憶的海花滿足條件滿足的有些過分了。
“嗯。”
我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
男人站起身來，推開了病房的門。
他身後的女人還有些猶豫，並且擔憂地看着我。
“沒關係的川崎阿姨，海花她在你們的陪伴下一定會很幸福的。”
看到猶豫的女人，我強硬地擠出一絲笑容。
女人也很勉強的笑了笑，還是沒有再說什麼，便低下頭，打算走進病房。
“川崎阿姨！”
我叫住了她。
“我有一個請求。”
女人轉過頭，有些疑惑。
我能看出她的眼圈有些微微泛紅。
我明白這對善良夫婦的苦衷，全部都明白。
“能不能，不要告訴海花所有關於我，關於我們父母的一切……也不要再用海花這個名字去稱呼她……”
我的聲音有些哽咽，但是還是忍住不要讓眼淚掉下來。
今後就是一個人了，可能不再輕易哭鼻子了。
川崎一家都是好人，很好很好的人。
是他們的話，一定能照顧好海花的。
“我答應你。”
女人也哽咽起來。
“海花，就拜託你們了。”
我努力揚起顫抖的嘴角，用着大人般坦蕩的語氣，勉強着說出了這句話，然後目送女人走進了病房。
從敞開的病房門內隱約傳來了一些對話聲。
記憶中最清楚的還是海花的聲音。
當聽到她對川崎夫妻喊出了爸爸媽媽的時候，我沒能忍住。
眼淚噴涌而出的同時，我也飛快地跑離了病房。
沒有人會在意那個嚎啕大哭着跌跌撞撞奔跑在走廊里的少年。
也沒有人會在意，名為北川的美好家庭，就這麼輕易消失掉了。
也沒有人會在意，那個在醫院走廊上哭着奔跑的少年永遠失去了他的家庭。
……
“故事講完了。”
北川浩一從煙盒裡抽出一根煙，點燃了起來。
身邊的山間雨神情有些獃滯。
“並不是所有故事都有美好的結局。”
北川浩一抽了一口煙，隨即吐出的煙霧被海風瞬間吹散。
“只是寫故事的人所期待着美好的結局，那種期待，就像是自己對生活的期待一樣。”
山間雨回過神來，她發現自己的眼眶不知何時已經完全濕潤了。
“正因為生活並不美好，所以才會有所期待，也正因為自己的期待是無法實現的，才會想至少自己的故事要美好一點。”
“現在我的期待已經很低了，只希望看到我所寫的這些故事的她能開心吧。”
“不過說到底，期待終歸是期待，我已經找不到繼續寫下去的理由了。所以你也該明白了吧……”
“美好的結局只會存在於故事裡。”
北川浩一再次深深吸了口煙。
“北川老師……”
山間雨想說安慰的話，卻又完全說不出口。
“謝謝你，讓我知道了我的故事能夠給你帶來這麼多。”
北川浩一看向她。
“只不過，我還是不會繼續寫書。”
他平淡的笑了笑，將煙頭扔到沙灘踩滅，然後撿起放進了不起眼的衣兜。
“上次亂扔煙頭就被罵了一頓呢。”
他有些無奈的笑了笑。
這句話更像是說給自己的聽的一般。
“那麼，就此別過吧。”
北川浩一轉過身離去，並未再多說什麼。
目送着北川浩一離去的山間雨神情凄涼，又有些失望。
她本以為北川浩一會和她有着同樣的想法，有着同樣對美好的期待，並且有更勝自己一籌的溫柔……
但是並不是這樣。
的確，她並沒有想到，北川浩一居然有如此悲傷慘痛的過往。相比自己的經歷，北川浩一承受了更多更多的痛苦……
想到這裡，她有些迷茫了。
“生活……”
山間雨喃喃自語起來。
“難道真的不能像故事裡那樣有美好的結局嗎？”
那我一直所努力的，我一直所期待的，又是什麼呢，又有什麼意義呢……？
想着想着，她忽然又有些明白了。
其實自己根本不用迷茫，自己也沒有錯，相信生活相信期待並沒有錯，承認自己所期待的生活更沒有錯。
錯的是北川浩一。
是北川浩一沒有承認。
他還沒有承認自己所期待的，還沒有承認自己真正相信的。
究竟是因為什麼開始繼續寫作，又因為什麼決定寫下故事。
他只是還沒有承認罷了。
所以當他說出“美好結局只會存在於故事裡”的時候，他就已經大錯特錯了。
最後，山間雨決定幫他一把。
就如同當年“川一”的故事幫助她那般，她也要幫助“川一”。
就算北川浩一對她的幫助是無意之舉，她也想幫助他，因為她想用事實告訴他他所說的那句“美好的結局只會存在於故事裡”是大錯特錯的。
所以，她要幫助北川浩一找到……
找到他所尋找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