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塔于雾中耸立,淡黄色的柔光划破夜幕。

莫许庆从浅睡中惊醒,脸拧成一团,似乎刚经历了一场可怕的噩梦。茫然四顾,期望着现实能给出心中想要的答案,但是周遭的景色使他沉入海底。

狭小且简陋的船舱,恐怕这辈子都无法忘记,就和自己的房间一样,每个角落都无比的熟悉,被扔在一旁的旧棉被还在原处。一开始冷得要命,现在已经完全不需要了。

如果时光能倒流,他会在旁边刻上一个个正字,这唯一能做的事情已经错过了,如今只能粗略地估计时间。这是个让他疲惫不堪的天数——不少于30天,如今活着就相当于一种折磨。他快被逼疯了,一开始还能通过自言自语和怒吼宣泄情绪,渐渐地放弃了。

夜还深,耷拉着沉重的眼袋,困得不行,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入睡了。顺着从窗户照射进来的光线注视着灯塔,机械地从硬邦邦的床上爬起来,肺部涌出的热气令他难受,不由得张开嘴吸气——更像是喘息。

这段漫长的时间里,他没睡过哪怕一次好觉。原因当然不是船身摇晃这么简单,相反平稳得像是在陆地上一样。大海浪告诉他这是个错觉——恨不得诅咒浪涛从世界上消失。

这艘货轮究竟承载了多少吨货物?他在发呆的时候经常想这个问题,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得出结论。或许是不想知道结论,借此让自己不去发觉他们才是真正的货物这个事实。

但是他还没有疯掉,无法将内心完全封闭,绝望就有机可乘。和天数不一样,途中经过多少个港口,他记得很清楚。这是遇见的第六个灯塔。这个指引船舶正确航行的标志,对他来说就是死亡的引领。船舱内惨白的光芒,仿佛是绝望的灵气,心脏骤然狂跳。

“——当啷!”

抬起手捂在胸前,想安抚这份躁动。他的手腕早已麻痹,一时忘了自己带着手铐,拴住双手的锁链发出的声音,吓得他浑身哆嗦。过了一会卸去全身力气,垂下了头。

他不知道终点站在哪,也许就在这里,不,严格上来说他知道,那便是地狱。在罗马被那个滑稽的臭小鬼耍了之后,等待在前方的结局想都不敢想。黑手党的残忍手段,至今仍心有余悸。

不过多活了这么长时间确实意外,但是绝对不是值得高兴的事情。他是偷听到的,自己将被转交至上层组织,也就是说杀人不眨眼的黑手党背后还有更可怕的组织。知道的只有这么多了,他们不会透露任何信息给任宰的羔羊,剩下的全凭猜测。

那可是让大国都感到无奈的著名的意大利黑手党啊,竟然甘愿被统治。这么一想答案就只有一个了吧,不知道怎么突然冒出来的,无比神秘的白银鸟。他们的声音已经传遍了整个世界,还有信徒呢,说是神明显世,简直了,净扯淡。肯定是以神的名义作噱头,所以传扬得那么迅速,想必用不了多久就会不攻自破。

看来黑手党也就那样,盲信谣言的蠢货。这句话万万不敢说出来。

当然被扔上船的时候存在过侥幸的心里,或许能够找到机会逃走呢,或许白银鸟善解人意呢。如今彻底没底了。

白银鸟绝对不是什么好鸟。

“呜呜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隔壁的小鬼又开始了,三天两头呜哇呜哇地哭个没完,而且总是让他始料不及。本来就晚上才能消停,得,又闹起来了,估计也是被灯塔吵醒的。

最令人恼火的是完全听不懂她说什么,叽里咕噜的,把她嘴封上的念头产生无数次了,都被压了下来,因为办不到。

“臭小鬼,我警告你别没完没了的,再哭把你扔进海里喂鲨鱼!”

“……呜……哇哇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大声恐吓,耳朵得到了短暂的安宁,但随之而来的反弹使他更加痛苦。或许是知道他不能拿她怎么样,用更大的声音哭泣。这更像是挑衅。想到这种可能,他开始抓狂。

充满稚气的声音,大概是个准备上幼儿园的3岁小鬼吧。一起被送上船,如果会说英语,即使是小鬼或许也能成为打发时间的旅伴吧。可是这是哪门子语言都不知道,听着只觉得烦人。可以肯定不是自己会说的汉语和英语,或者耳闻能详的意大利语。

不知道是哪来的倒霉蛋,高高兴兴地出国旅游,得,孩子没了,高兴了吧。真是活该。那么有钱的话分点给我,有机会逃跑的话或许会带上她哦。不然等着哭吧,这小鬼算是没了,花再多钱都没用。谁能想到在意大利失踪的小鬼,如今正漂泊在远在天边的大海上呢?

他平生最痛恨有钱人,把钱财都抢光了,却不知道拿出来共享,否则自己也不会落得这般下场。

钞币都是从印钞机里面出来的,又没写上谁的名字,他们凭啥拿走那么多。他经常这么抱怨。

(该死的小鬼还在吵个不停。就是那个呗:爸爸妈妈这里是哪里?爸爸妈妈你们在哪里?爸爸妈妈我好害怕之类的。就算你说的是火星语,我都能知道你要表达的意思了。都过去这么久了,大脑开发得再慢也该明白吧,你的爸爸妈妈救不了你。这小鬼智力低成这样算是废人了。别哭了,求你,我比你还想哭呢。哪怕来个人管管也好啊。)

外面没有人看守,没那个必要。这种时候逃跑的结果只有两个,被抓回去挨顿毒打和葬身鱼腹。闹心的只有他,或许根本影响不到他们,本应该是这样的。可是他用这个办法把人引过来套路情报的时候,还没开口就被暴打一顿,以及得到一个再也不敢叫唤的警告。

这就很郁闷了。那个臭小鬼歇斯底里的哭喊声可不比他的小,明明一件非常简单事情,却从来没有人制止她。非但如此,她上船之后一个人都没见到过,和他一样,食物都是从门下面的窗口送进来的。

同样的立场,待遇却差那么多,谁让人家是价值高昂的商品呢,不是一个毫无价值的油腻大叔能比的。他不禁自嘲起来。

黑手党可没这么仁慈,应该是白银鸟下达的命令,但是用意何为?在这么下去,小鬼估计会疯掉,价值可是直线下降啊。他一直琢磨不透。

还有一件更令他费解的事情,那名年纪比较大的小鬼的声音再也没有听到过了。猜测来推测去只能得到一个可怕的结果。他可是一名出色的小男子汉啊,必定能高价售出,就这么给鲨鱼充饥了?

谁能跟钱过不去呢?简直太匪夷所思了。

莫许庆做过那一行,知道诱拐成功一名儿童就能获得不菲的报酬,至于用途就轮不到他管了,但是现在知道了——送上这艘船。

那是刚被抓到的时候,他们逼迫他做的。老实说他办不到。让他去偷去抢,肯定不会犹豫,唯独诱拐办不到。每次下手的时候,昔希的脸就会浮现在脑海里。他只能收手。

“妈的!”他越想越气,啐了一口。

他们给了他可以过上富贵的生活的机会,他没能把握住,只能怨自己。

不知道是否因为被他的怒火波及,隔壁如大雨般滂湃的哭泣声平静了下来,变成了无序的抽泣声。这种声音可以用最熟悉这个辞藻形容。他厉声喝止女儿——关系早已断绝——不许哭的时候,也这么抽泣。

(终于能够安心了,妈的。千万别让我逮着你,臭小鬼。这让我都没办法好好休息了,混蛋!)

一个自我安慰的借口。他知道,即使没有这一出,也不可能再次入睡了。烦躁被不安取代,明显地表现在脸上。或许他该感谢那个小鬼。

他徒劳地要挣脱手铐,然后立马放弃。

他祈祷目的地永远不会抵达。

其实他胆子再大一点就不会如此害怕了。想要逃脱,就得下船,当然是越早越好,能够节省精力和体力。现在过了这么久,满脸胡渣,病恹恹的样子,放他跑也跑不了多远就会被追上。

而且逃脱计划早已拟定好了。

上船前最后一段记忆,他们搬来一个货箱,让他自己进去。抗拒和求情,得到的是当头一棒,醒来后就已经在这个船舱里了。

下船的时候必定也是同样的操作,装进货箱里,和货物混在一起,然后转移。

软的没有用,硬的更是找死,那帮恶徒想要的是顺从。到了下船的时候,只要表现出极其顺从的样子,并对组织誓死效忠——加入过组织真的太好了。博取到信任之后,他们就不会将他弄晕,到时候伺机大喊救命就好了。

很简单的计划,但实施起来相当困难,不过他能保证不会出现失误,因为在精神的世界演绎了无数遍,不可能出错。

到时候有警察来保护着他,黑手党再怎么嚣张,也不敢在异国他乡肆意妄为吧。

虽然有蹲局子的记录,但是那之后就没办成过犯法的事情,不用为这个担心。他为自己的先见之明称赞。

天色渐明,大货船不受到任何阻拦地航行进海口。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用了早餐不久之后,门被打开了。

和内心的担忧一样,这里果然就是目的地,否则不可能有人进来。

眼前披着人皮的两名男性,在他眼睛好比恶鬼般可怕。

他强迫自己镇定,不,是必须镇定,精神被摧残了这么久,都没有选择咬舌自尽,就是因为还有活下去的希望。

“Get out!”

没有任何交涉的余地。

“Wait,两位大哥……”他的年纪都能当这两人的爸爸了。

“……等一下,其实我和你们是同伙,我的上司是安德烈·乌纳。” 他很庆幸对方会说英语,万一自己蹩脚的意大利语,对方没听懂就糟糕了。

莫许庆没有放慢脚步,避免被看出来在拖延时间。船舱外果然放着一个货箱,隔壁的那个臭小鬼已经被装进另一个小货箱里了。像个野孩子一样正在安静地熟睡,看样子是早餐里放了安眠药。

“有话快说。”

亮出来的名字起到了效果,他们打算听他说完。

一开始的设想是求情,给一分钟讲话的机会。但很快就否决了。他们的同情心早已抹灭,恐怕不会给他讲话的机会浪费自己的时间,直接一棍子就完事了。

“其实是我对不起组织,我就是个废物。头儿交给我的任务总是失败,所以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只要能为组织做事,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安德烈喜欢属下叫他头儿。

“所以……”莫许庆看向扛着棒子的比较强壮的男人,“看在我们是同伴的份上,能收一收吗?我对上帝发誓,如果我在货箱里面发出一点声音,就让我跳进海里喂鲨鱼。”

对不起,他不信上帝。

“自己进去吧。”

太好了,成功了!他在心里暗自高兴。

莫许庆翻进货箱里,正想回头对他们表示感谢的时候,只觉得天灵盖传来“咚”地很大一声,然后眼前一黑。

“自己进去了,哈,太省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