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他已行将就木了,可看着满桌的书稿,仍还笑出声来,又用手掌揉了揉粗呢蓝衣,让心脏舒服些。

早在好友带他去公园那会儿他就清楚,写下《神秘的陌生人》将成为他最幸运的事情。

毕竟他已有太多遗憾。

年轻时,萨缪尔·兰亨·克莱门常环游于密西西比河。彼刻的密苏里州是属联邦的奴隶地盘,这让他多少有点不舒服,更糟的是他会认错色——确诊色盲,这成为了他打工的一个大弊,而在社交圈,倒又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萨缪尔在港市呆了几年,直到十一岁,父亲去世,他便撑起家业从事学徒、报童、水手等工作。某个偶然的机会,在波士顿周刊发表处女作《拓殖者大吃一惊的花花公子》,过了六载回到故乡,下纽奥良的途中遇到一个领航员要他接替其职务。领航员自此成为塞勒斯船长,而报纸上有他以测水深标记所当的笔名“Mark Twain”。

萨缪尔觉得他非常有意思,然而某次,塞勒斯在报刊发表一篇测试新奥尔良河深的文章,认为不加强防护措施,这座美丽的岸口城市将会被淹没,萨缪尔认为这是杞人忧天,就用他的笔名讽刺,以他的词调写了篇尖刻小品,老船长得知深感痛心,遂弃笔不写。

最终当了记者的萨缪尔获船长辞世的噩耗,为当初的恶作剧愧疚难当,于是继承船长的笔名。四年过去了,“马克·吐温”再次出现在读者面前,至今。

人们评价他的作品,说他简直像个先锋剧作家,基调幽默仿佛细绳,看似微不足道,却偏可极尽讽刺鄙夷之能事地紧绷神经,然而他不在乎这些。对他而言自己的定义是船长,他做的仅仅为记录船只经过的所有,见识每片海洋。

这么说来他和那人真像。

同样有不让自己亡命的理由。巘戅 笔趣阁 gOafOTO. cOm 戅

萨缪尔抚摸褶皱的纸张,在灯光下其犹如方解石表面,触及页角似碰尖锐松针,他忙摆手,文卷底压着的一张照片掉下。

他起身,弯腰,对他这个年纪而言如此几乎是件要命的事。然他不叫仆人,他一只手扶椅,体躯倾斜,一只手颤抖着,往地探去,慢慢捡起。当萨缪尔告诉伙伴想根据他的经历写一个故事,朋友便把照片送给了他,照片拍的其实是内容有三个人的素描,和他小说主角数刚好相符。

画风温馨。秋千挂于高耸入云的巨树枝间,长长地垂落,男孩身着黑衣坐在铁板开心地笑着,旁边的白西装男子侧靠树干,去接、荡它,稍远的人则举着相机记录着那一刻。

萨缪尔端详许久,忘记了,他正蹲着。

他眼里开始冒粒点。

毛病又犯了?

粒点模糊,发黑或发灰,接着颅内似乎一闪光,视线逐渐恢复清晰,总之算回答了他。

可他并没有放松下来。

图像忽然变化,男孩的衣着变成唐装,萨缪尔游历过东方,知道服饰。男子约莫三十,头发也是典型的华夏深,带有些棕色,却快谢顶,仅剩很脏的一条辫子,且布满尘屑。天空半明半暗,云层堆叠形成灰与黄的过渡,树冠阴影拉得占据整个边框。

仿佛笼罩世界。

萨缪尔·兰亨·克莱门打了个踉跄跌到在地,撞到的木椅和地板刺耳摩擦,“咣当!”椅角直硌桌下铁箱。

“老爷?”女保姆推门而入。

萨缪尔挣扎着爬起:“无碍无碍。”他拒绝伸出来的援手,把照片混杂进书稿里,“找个东西,再整理整理,不是很乱。”

保姆便只有频频点头,脸上还是呆而疑惑的表情。“那……有什么事记得叫我,老爷。”

萨缪尔答应。

关门声响过去五秒,他重新取出照片。

他大口喘息,眼下这种情况听到如此声音,好像是变成了一头挨锤的野牛,还有死亡的意识;他曾乘帆船到诺伊那、中国、西部等多个地方。那些喜欢的讨厌的高雅的艳俗的自忖都已忘记消失,现在却一股脑往思绪上压逼,一切都会成为德斯匹,马可波罗扬言的黄金世界仅有尘土和骨瘦灰烟,牛仔毫无传奇色彩——只是养牛马的工人,于颅内闪现着。

萨缪尔变得烦躁起来,他讨厌这种真实,而它们仍然存在,能和这样的痛苦相提并论的大概只有末日吧,末日……尽管他未曾亲临现场,但亦有算间接见识。

萨缪尔剧烈咳嗽。

照片一点点靠近烛灯,接着落杯盆,他双手交握,两眼紧闭,额头住抵拳,祈祷什么。

火舌引向树,燃烧吞噬着,化为台上的灰烬。

“上帝,我的天,”他语调绵长骤慢,“会是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