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且慢!”古风月前脚刚踏上楼梯,思凡就在身后叫住他。

男人回过头来,扶了扶肩上皮质带子,微微一笑:“方才的事,姑娘不必放在心上,换做是其他人,我也会这么做的。”

思凡搀扶着孙老头走过去,款款屈膝行礼:“可知恩不报,绝非小女所为,他日若是公子有需,尽管吩咐,小女决不推脱。”

“老朽亦愿尽绵薄之力。”孙老头拍了拍双袖上的灰尘,面朝古风月行了一个大礼。

古风月拱手回礼,而后转过身去,疾步上了楼梯。

王明泽已经替他收拾好了房间。

雅间位于走廊一头,十分宽敞,八盏四管烛台将屋子照得极其明亮,烛台上有弦纹长柄,柄上端是敞口碗形,碗中有烛座,也有蜡油。开门可见圆桌四椅,绘有山水图的屏风后是一道窗户,窗户呈扇形,雕刻着精美的图案,推开窗便可俯视街边风景。

窗户左边是一张温软的大床,右边是珠帘隔断的浴池。

池中热水已变凉,古风月就着凉水洗了个澡,枕着木匣子在床上睡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他听到有人敲响了雅间的门。

多年的羁旅生涯,让他养成了即便睡着也保持些许清醒的习惯。

他睁开双眼,躺在床上轻声问道:“谁?”

门外人带着一丝犹豫,半天才压低了声音答道:“公子,是思凡。”

思凡?古风月稍稍放松警惕,侧过身去,背对大门询问:“姑娘不在自己房中休息,深夜造访,不知所谓何事?”

“为报公子搭救之恩。”这一回,思凡回答得倒是十分果断。

“姑娘言重了,今日之事不必放在心上,还请你尽快回去,莫叫人说闲话。”

“小女冒然深夜造访,还有一事相告。”

“何事?”

“前日,小女听家父说,城中有一男孩,无父无母,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身形瘦小,却已一人之力将十余官兵打得鼻青脸肿,煞是威武。”

“有趣,不过此事与我何干?”古风月说着,已从床上起来,麻利地套上红袍,捡起木匣子负在肩上。

“那男孩,名叫无烬,乃前朝大将军无名之子。”

“无烬”二字时穿过木门时,黑暗中,古风月的身体微微颤抖一下,在他人无法察觉的黑暗角落里,他的呼吸节奏慢了一拍,脸色变得十分严肃。

他在原地思衬片刻,过去打开了房门。

木门一开,果真只看到思凡一人站在门口。

盲女摘掉斗笠,双手垂在面前,静静地站着。

蒙在她眼上的白布还在,黑亮的头发放下来,柔柔地搭在肩上,有种说不出的妩媚。

古风月请她坐下,关上门,方才笑着问道:“姑娘好生奇怪啊,告诉我前朝名将之子的下落,是为何故?”

问话间,古风月在默默观察着盲女的一举一动,眼里格外多了几分戒备。

“无名将军为国捐躯,子嗣却流落民间,过着连乞丐都不如的生活,实在有些可悲,连我一介草民也为之深感痛心。”思凡不卑不亢地答道。

“因我古氏乃前朝皇族大姓,无名于我族有恩,所以姑娘以为在下前来白云城,是为寻无名后代、以报无名恩情?”

“正是如此。”思凡坦然地点了头。

古风月释然,摇头轻笑:“姑娘怕是高看在下了。在下虽为古氏族人,却从不插手家族之事,也极少纠结这些恩恩怨怨。我想那无名既为前朝将军,为君主效命,实乃情理之中,至于他的子嗣如今无依无着,落魄至此,要怪就只能怪命运弄人,不是我所操心的。”

“果真如此吗?”思凡不甘心地问着,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她很快接受了这样的解释,轻轻叹了一口气,惨笑道,“如此说来,确是小女子打搅到公子休息了,那么,小女就此告辞。”

古风月伸出臂弯,让她搀扶着出门。

两人在昏暗的走廊里无声告别。

思凡转身要往东厢房走时,古风月追问了一句:“敢问姑娘,你们是在哪里见到无名之子的?”

思凡没有回头,声音还是那样轻微,苍蝇振翅一般:“前日便是在这客栈楼下偶遇的,向来他应住在这附近,只是我不曾追查,也不知他具体住在什么地方。”

“多谢!”

思凡背对着他,因而古风月看不到她那张脸上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

她消失在走廊的黑暗里,客栈又睡着了,天地间唯余雨声。

古风月关上门,坐在椅子上闭目沉思。

良久,他睁开双眼,对着黑暗的虚空沉沉地吐出一口气。

今夜,没完没了的雨声令人感到格外烦躁。

一道闷雷从远处滚来,隆隆作响,像是在人的心里炸开一般。

王明泽在楼下厢房里辗转难眠,脑海里不断重复着雨点射进官兵身体里的画面。

官兵被杀一事官府没有深究,官差奉了上头的命,给掌柜的十块银钿,要他缝上嘴巴。此事毕竟涉及青阳密探,声张出去,只怕会让城中百姓无端惶恐。

王明泽心里清楚,根本就没有什么青阳国密探,他一想到传说中的秘术师就住在客栈,还与自己亲切交谈,就激动得不得了。

约莫到了三更时分,疲惫不堪的王明泽想要睡了,半睡不醒间,忽然听到楼上传来咯吱声。

那是窗户推开的声音。

楼上是雅间,古风月住的地方。

这么晚了他要干嘛?王明泽心里好奇,悄声起床来到窗户边,蹑手蹑脚地打开一条缝隙,瞪大了眼睛,朝外面屏息凝神。

他看到一道黑影从楼上窗户里跳出去,羽毛一般,轻轻落到地上。

那人身着暗红长袍,背负七尺长的木匣子,长发飘飘,宛若仙人,正是古风月。

古风月落脚的地方是白云城后街,地势较低,街上污水横流,足可以没及脚踝。

客栈后院有支蜡烛在亮,由此,王明泽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双脚并未实踩到泥水里,而是悬在水面上。

污水在他靴子底下匆匆流动,从天而降的雨水没有落到他身上,纷纷避开他落到别处。

他在水面上走了几步,脚尖轻轻一点,纵身一跃,跳到对面的屋顶上,很快就消失在王明泽的视野之中。

古风月消失的地方是后街,又称花街,是白云城最奢华最糜烂的地方。

一条街道散布十余家酒楼妓馆,往日里彻夜灯火通明,昼夜歌舞,是名副其实的消金窟。

不过,近来花街生意惨淡,许多妓馆关门大吉,一些妓女被富商或者官家低价赎走,乞丐和流浪汉趁机在附近搭起了木棚。

不过数日,花街就涌入百余名流浪汉,到处都是乞丐,彻底失去了昔日的繁华景象。

夜半时分探寻花街,难道他是去喝花酒的?王明泽说不准,也不好跟上去,只好带着困惑重新回到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