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十三年,青州。

雨已经连续下了十二天,豆大的雨点还在坠落,丝毫没有要停息的样子。

天空里看不到一丝光亮,层层叠叠的乌云以人眼无法捕捉的速度缓慢堆积,越堆越厚,雨水也越来越多。伴随着闷雷滚滚,树枝状的闪电像是要撕裂苍穹那般从远处天际降下,每一道闪电出现的时候,天地间都会有恐怖的白光乍现,宛若阎罗的勾魂刃。

昔日繁华的青州主城池白云城在这场经久不息的暴雨中冲已是面目全非。

原本高大巍峨的城楼只剩下一个毛茸茸的轮廓,平日里宽阔整洁的街道变成污水横流之地,水汽侵蚀城池里的木质建筑,每一天都有古楼坍塌的消息传来。伤寒、痢疾和其他乱七八糟的疑难杂症趁虚而入,借助声势浩大的暴风雨肆无忌惮地掠夺青州人的性命。

此外,沉寂已久的恶徒再也无法压制心中邪性,三五成群烧杀淫掠,坍塌已久的官府无人出面,短短十二天,青州沦为人间炼狱,到处都是哀怨和争斗。

白云城已经变成一张巨大的网,细密的网上布满尖锐的铁钉,网里的人无处可藏。

城主西门震柯当机立断,在暴雨下了第十二天的早上,命令其弟西门烈接替城主一位留守城池,自己却带上家眷、财物,还有五千轻骑从南城门逃了。

他逃离白云城的那个傍晚,本就惶恐不安的百姓炸开了锅,纷纷收拾家当步其后尘。

一时间,白云四处城门口人满为患,浑身湿透的百姓摩肩接踵,生怕晚一刻离开这座牢笼般城池,自己就会性命不保。

他们扯起喉咙,像牲口那般大声嘶喊,与被人群冲开的朋友或家人遥相呼应。

在人畜的杂乱叫声中,王泽明回头朝自己住了二十年的窝看去一眼。

密集的雨帘模糊了他的视野,他不得不眯起眼睛,隐隐约约地瞧见那间鬼魂般的木屋,它孤零零地伫立在高大木楼中间,就像个发育不良的孩子,也像是王泽明自己。

王泽明忍不住仰头哀叹一声,不知是为即将无主的小屋悲伤,还是为自己随波逐流的命运感到无可奈何,总之那声沉重的叹息没能改变任何,人潮继续涌动,雨水在他表情凝重的脸飞速流过。

他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低头拉紧挂在肩上的包袱,顺着人流继续往外走。

他们这趟的目的地是出云山。传言出云山终年晴朗,雨雪落不到山下大地,狂风吹不过密集的树林,山中奇珍异兽不计其数,更有出世高人隐居其中。

其实对于他们这群饱受暴雨侵害的难民而言,天底下但凡有块干爽的地儿,空气里飘荡的不再是凝重的水汽和恶臭,无论那是神仙住所还是蛮荒之地,都能住下。

从城里汇集来的人越来越多,王明泽被挤得双脚脱离里面,像石子一样被洪流带走。堵在他身边的人大声嚷嚷,喷吐过来的口臭熏得他近乎窒息。

他憋了一大口气,想等到出城门后再畅快地呼吸,可是城门口原本攒动的人头忽然停止了,前面的人仿佛被人施下秘术,木头人那般一动不动,也失去了声音。后面几个等得心急的年轻人骂骂咧咧的,很快就有人对他们耳语一番,躁动的年轻人也安静了下来。

怎么回事?

外面发生了什么?

王明泽心里生出很多不好的预感,比暴雨倾城还要恐怖的征兆在他心里挥之不去,他用力推开左右,悬空的双脚落下、踩进淹过脚腕的水地里接连迈动。

每向前踩一步都会有大片水花溅到别人身上。

此时此刻,所有逃难的青州人都被城外出现的一幕夺走了魂魄,自然不会在意王明泽的粗鲁。

王明泽心里有一万字蚂蚁在爬,恨不能长一对翅膀飞到城外去一探究竟。

出城的那段路显得无限漫长,他耗尽了大半气力,连滚带爬终于来到人潮最前面,倒在脏水里睁开眼睛,看到朦朦胧胧的雨雾里有大片赤红的身影。

刹那间,他原本急促的呼吸不自觉地停下,心跳也漏下好几拍。

出现在护城河对面的红色身影是青岚卫。

那是一支威震九州的混合军团,由三千秘术师、三千弓箭手、一万重装骑兵和两万步卒的庞大军团放到任何一个诸侯帐下都会大展光芒。

大军当中,秘术师身穿白袍战铠,其余士兵无论军阶一律着赤红甲胄。绣有青州静蛇图案的军旗迎风飞舞,骑兵在前、步卒次之,弓箭手居中,秘术师落尾,远远看去,青岚卫就像一条盘旋在大地的白尾赤蛇,所到之处,无不沦为腹中物。

那是守护白云城的钢铁卫士,是青州诸侯王西门卫的王牌,也是死死守护青州的大蛇。

这么多年来,诸侯之间战火纷飞,唯青州依仗这条蓄势待发的静蛇不曾受到战火侵扰。青州人相信,即便暴雨让他们暂时离开故土,有静蛇守护,他们终究还能再回来。

然而,在这个不详的雨天里一切改变了。

事实上半个月前,守据青州的青丘国国主西门卫接到天子诏令,要他出兵联合滕国、鲁国和陈国讨伐苍原雄狮——晋阳国国主白无虞,原以为强悍无敌的联军会镇压叛乱的晋阳国,至少会挫挫晋阳人的锐气,不料久违沙场的联军初尝败果。

其结果是,占据冀、豫、徐三州的鲁国被晋阳大军打得落花流水,只剩徐州一处,原本就只占荆州一处的滕国被打得退居锁山河以南,而国力最为薄弱的陈国被迫将扬州一半的粮食进贡给晋阳国,至于青丘国的青岚卫,而今归来的将士不足四分之一。

消息传来,举国震惊,人人伤心垂泪。

王明泽放眼望去,看到昔日狰狞的盘蛇军旗残缺不整,想必再也不能威震四方了。

护城河对面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伤员,秘术师军团不见踪影,少许完好无缺的人马矗立在暴雨中,雕塑一般默然不动,更多的伤兵倒在污水里隐忍地低声呻吟,很多人失去整只胳膊或者一条腿,殷红的血水从腐烂的伤口里往外流出,在泥水里弥漫开去。

赤红军团的脚下,同样是骇人心魄的血红色。

飘荡在空气里的腐烂臭味比城里更加浓密,堆在对面的,似乎不是败退回来的守城军,而是行动的腐尸。王明泽生出了一种错觉,恍惚间觉得自己到了乱葬岗,隔着一个城门,城里是遍布刀尖的牢笼,城外是深不见底的地狱。

“这是怎么回事?”王明泽身旁一个白发老人愤怒地推开身后打伞的壮个儿家丁,在雨水里踢踏着跑过去,抓住一个将军模样的人追问。

那个垂头丧气的中年将军抬起脸来。那一刻王明泽看到他脸上有一道深深的血痕,深红的疤痕从左眼一直拉到下巴,半张脸都没了。

“晋阳人太强了,我们被前后夹击,侥幸活命的……都在这里了。”将军的声音不大,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听起来有些模糊不清,可每个人都听清了他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