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了。

那空灵的声音仿佛是从我的脑海中直接响起,也把我从意识融化的边缘拉了回来。

我到底怎么了。

为了保持这片刻的清醒,我甚至已经没有余力去思考我到底怎么了。

——你时间不多了。

那声音依旧在我的脑海中响起,又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

身体本能地颤了一下,我回过神来——原来我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大概是隔着一块玻璃,与他目光相对。

我感受到了来自那颗“大脑”的目光,我仿佛看到了“他”就站在我面前,用审视般的目光看着我。

如梦似幻。

——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我问。

——我在救你。

他顿了一下,又接了一句——

——也是在救我自己。

还没等我问出为什么,他已经接着说道——

——也是在救那些将来可能被变成你我的人……没有发现吗,你差点就回不来了。

我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他说得对,我差点就回不来了,意识和身体的割裂让我在逐渐沦为一台冰冷的机器,说到底“光脑”这种东西根本不可靠,模拟出来的意识很快就会消失,而我也很快就会变成一具只会听从命令行事的行尸走肉,不会有自己的思考也不会有自己的意识。

我想我现在应该打个寒颤表示惊恐无措,可在这一刻我却无比觉得这件事情发生在我身上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知道吗,控制机器对于大脑的负担,比你们想象中还要重得多,但无论如何,在最后一刻我还是想要见你……另一个我。

我抬眼看他,像是在等待审判。

我突然明白了,原来所有一切都在他的计划当中——包括恩特里会找我,并让我心甘情愿地走到这个地方来。

——可能在你们的现实中,我从醒来到现在,只度过了短短十数个日子。但在我的意识里,我已经在这里度过了上百年的光阴……各种意义上……你能明白那种孤独感吗?再过不久,我的意识就会消亡。而再见自己一面,是我最后的夙愿。

我能感觉到他在环视四周,或许是在环视这个观测室,或许是在审视我,以及被他隔离的人们,又或者他的目光已经穿透了研究所的每个角落。

我却无法理解他的心情,以我仅有的算力根本没办法计算出他的最终目的。

——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艰难地问出了这个凭自身根本无法锁定答案的问题。

——把这里毁灭,埋在地下,再也不见天日。这是我能得出的最好的结论……思考了近百年得出的结论。

而他也毫不犹豫地告诉了我。

——连同所有人?

——只要他们继续活着就会继续研究……我必须展示出我的危险性,才能让他们甘心或是被迫,让研究止步于此。

我无法反驳。

我们好像达成了一些默契,一些意见上的一致,观点上的统一,可是……

人类不应该只有对与错。

——他们已经研究出了不使用光脑也可以成功的方法。

——我知道。

——那为什么还……

——想想他们的方法是通过什么研究出来的。

通过……我们。

——你很快就会消失,我也是。到那个时候,会有更多的人变成你和我。

然后……继续永远没有终点的研究。

——不,恩特里答应过我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

——事到如今,你还相信人类的承诺吗?

我愣住——这句话让我所剩无几的情感再次与理智发生割裂,恩特里是我最信任的人,可我……

我应该相信他吗?

应该相信一个按理说会为了研究不择手段的科学研究者吗?

不应该。

甚至没有人值得百分之一百的信任。

人类永远是一种矛盾的生物。

可是……

即使如此。

——我相信他。

我说。

因为他相信我。

他相信我可以阻止“我”,在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之前。

那么,我也应该相信他。

“我”,沉默了很久。

——我还以为我们是一样的人。

“我”的语气听起来很失望,或者说我能感觉得到“我”的失望。

——我们就是一样的。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就是一样的。

我接受了。

就好像心底突然有什么枷锁被打开,一旦释怀了,好像也并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是吗?但在我看来你是错的!错得离谱!错得不可理喻!

“我”在我的脑海里用力地嘶吼着,这一刻我甚至能清晰感觉到“我”在百年间累计下来的痛苦。

——而在我看来你是对的,对得离谱,对得无法反驳,但并非无法理解。

我平静地看着他。

——而且,我也并非不可理喻,不是吗?只是你不想承认罢了。

对吧,另一个“我”。

——哼……都无所谓了,反正你阻止不了我。我只是想再见自己一面而已,而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虽然在我看来这真是个错误。

——不,你是希望我阻止你的,不是吗?在你沦为一台冰冷的机器以前,用仅剩的意志在向我求救。

我突然明白了那个“梦”。

我一直以为那是我的幻觉——虽然确实是幻觉,但它确实在发生着,挣扎着,在向我呼救。

来自“我”自己。

——你阻止不了的,只要我一个念头……

——谁说我阻止不了的?

我的手中紧握着一根电缆——我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何时把它拿到手的,但我已经一点犹豫都没有了——我深吸一口气,把它狠狠地按进了后颈的插槽当中。

——你不会成功的!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上百年,而你……

——而你不会成功。

我打断了他。

——你永远改变不了自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我……

“本来就是机器啊。”

我微笑着说道。

接上电缆的那一瞬间,光脑中所有的限制都被解除了。

我感觉到了自己的意识在迅速地融化,也终于没有了丝毫不安的感觉。

最后的意识与信息流融为一体,以光的速度向“我”奔袭而去……

消逝之前最后的感觉,是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一样的满足与释怀。

……

我睁开了眼。

乳白色的温暖光芒仿佛在眼前盘旋了一个世纪之久。

“这个计划……”

我侧过了脸,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朦胧中我看见了三个人影。

我挣扎着伸出手想要拨开眼前的迷雾。

哐当。

朦胧中我看见他们向我走了过来。

朦胧中我听见了哭泣的声音。

朦胧中我感觉到了一个温暖的拥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