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了。”当钟声敲响第四下,少女终于忍不住趴在桌上无神地瞪着眼睛,脸颊下压着一本又一本未翻译的古文书籍。

就算桃子不讨厌研读文言文,但读了整整一下午再怎么说也会厌烦。更何况,“毫无收获……”子鼠合上手中的游记揉了揉额头,“这些大多都是我以前读过的书,果然不能指望有遗漏的细节。如果有人罗列一个记录能力者的书单就好了……”

“至少把你记得的记录都找了出来,也有一些能作为参考……”桃子撑起上身,抽出堆在其中的《津泽通志》第四卷翻开,“像是这个故事,能力者使用了灵子启动术式,只是效果有一定程度的衰弱。”

“嗯……”子鼠仔细回想真派送来的第二机关的资料,“第二里曾收容过两名有灵力的能力者,由于灵力不高,所以配备给他们的法器仅作为情急之下的权宜之计,使用次数寥寥,不过术式的确没有给第二的人造成负担。”

“那我要正常使用应该也不成问题。”桃子挽起左臂的袖子,左腕上带着商给的手环。

“我还是主张谨慎为上,但眼下没有其他更好的措施……”少年不放心地盯着手环,挪了挪嘴唇,“桃子,你感觉能控制能力吗?”

“我说不清楚,至少现在还差一点……”桃子看着自己的手心,握紧又张开。她闭上眼睛思索一阵,接着说道,“现在像是,面对白纸想默写某件熟悉的事物,脑海中有模糊的印象却没办法准确描绘。

“我想这是因为我还不确定能力应当以什么形式呈现出来。”

“意思是只要你想,什么能力都可能出现?” 子鼠先是一愣,紧接着严肃起来,毕竟这可不是能开玩笑的事。

“啊,不是不是,没有这么夸张啦。”桃子连忙摆摆手。她抓了抓头发,选择着贴切的措辞进行解释,“怎么说呢……脑子里有种强烈的强迫观念会圈定在一个固定的范围内,明明界限含糊不清,自己却可以清晰地辨别什么做得到什么做不到。”

“……呃?”少年的头缓缓偏向一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对方给出的描述相当跳脱,以至于子鼠有些跟不上谈话。

见同伴费解的模样,“唔,我想想怎么说明更清楚……”桃子挽起双手靠向椅背,“首先是——”

“来,你的茶。”病子珅指尖提着杯口递出马克杯。

虽说端上的是绿茶,喝法却不太讲究。除去泡茶用了茶壶,不仅没用茶杯装盛,茶几上还放着用来调味的牛奶和方糖。

只是茶的香味很足,汤色清亮。

“谢谢。”昶接过马克杯送往嘴边,没喝又放下。

病子珅则拿上自己的杯子走去对面的单人沙发:“让我想想,该从何讲起呢?”

“我不了解老师你知道些什么,老师你也不了解我,不如我们用答疑的方式?” 少年的焦点追着对方的行动落定。

“当然可以,哈,这下就更像老师和学生了。”男性打趣地举起杯子,喝了一口放在茶几上,“有什么尽管问。”

昶晃了晃茶水,亮黄色的液体绕着内壁荡起波澜:“你真的打算一五一十地回答?”

“哎,看来你不认为我会告知你实情。”病子珅叹息一声,可气息中听不出丝毫的惋惜。他十指交叉拄着下颚,手肘放在膝上身体前倾,“既然你读过院敏西的作品,那这么说吧。

“因为告诉你会比较有趣。

“你是个聪明的学生、读者、听众,相信与否取决于你自己的判断。”

“老师是伊壁鸠鲁派?还是萨德派?算了,这个问题不重要。”昶朝空中挥挥手,像是拨开无关紧要的杂音,“你开始研究民俗学的契机是什么?”

“契机吗……意外是个正经的问题。我想想……”病子珅瞥向右边,貌似在用心思索,“是受了家人的影响。”

“说的也是,朝夕相处耳濡目染,万一有某位家人与众不同就更是如此了。”

“哈哈,话中有话可是得不到正面解答的。”纵使昶的遣词带着扎耳的尖刺,病子珅只是笑着耸耸肩。

“……”昶闭上嘴沉默一阵,脑海中反复斟酌提问的方向与即将泄露的情报,迟缓地开口,“我偶然得知,你有一位名叫季烟竺的亲戚。”

“确有其事。”对方爽快地承认,顺道对女性的身份作了补充,“是祖父私生子的孩子,年纪比我少长。他们一家人很不受祖母的待见,祖母又是强势的个性,因此他们从未被接回家。可惜她好几年前就过世了,怎么事到如今突然提起她?”

“老师研究民俗学的契机难道不是她吗?”

季烟竺,记录在第二机关名册上,少有使用真名的能力者之一。在表格一旁的注释内简略介绍了她的身世:里津病家前任当家私生子之女。

桃子和子鼠不认识病子珅,翻看第二机关名册时自然不会注意到这里,但对昶而言,这熟悉的姓氏出现在记录中,兴许意味着能力在以家族为单位传递下去。

——倘若真是如此,病家、柒家,以及桃家,整个家族随时可能涌现新的能力者。

虽说能力显现的原因尚不明了,但最省事的处理果然是把他们全部——

“她的确是对民俗学产生兴趣的契机之一。”病子珅的话将昶拉回现实,不过他只回答无关痛痒的表面,其他部分却三缄其口,绝不会切中核心。

“季烟竺与民俗学有什么联系?”明白这点,昶顿了顿,谨慎地盯着对面,唯恐放过丝毫的细节,“或者说,能力者处在民俗、处在神话中的哪个位置?

“你也是能力者,对吧。”

“能力与灵力最大的区别,呃……”子鼠捏着眉心尽力用自己的语言结合起二者的差异,再度阐释桃子的形容,“灵力需要继承和积累,而能力是天生拥有的,只需一个在认知上打开能力的闸门,再确定好能力的表现形式就可以了?”

“差不多是这样。”

“好随意啊……”少年情不自禁吐槽,“要是能力这么简单就能觉醒,完全无法想象社会会变成什么样子,就没有其他限制吗?”

“有啊。”少女祈祷般双手紧紧握在一起,骨与肉挤压的触感随着用力转变为痛觉,“即使眼下难以捕捉能力的具体形态,周围的枷锁却无比清晰。运用能力也无法随心所欲地超脱规则,个体仅能够到咫尺之间的领域。”

“嗯?你说什么?”桃子后半段的自言自语子鼠没听清。

“诶?”桃子像是回过神来,“哦,我在想……‘人神几乎将天之民几乎斩草除根’,你刚才这么说的。”

“对。”

“那剩下的天之民的去向没有记载吗?”

“这个嘛,其实只有《虚子言》与少量同年代的文献明确提出曾经存在‘天之民’,可以总结为那时候普遍接受的传说,之后与祟有关的典籍再也没有天之民相关的文字。”少年顺手拾掇起桌上借来的书籍,他把每本按照大致的著写时间垒成一摞,“这也是为什么《虚子言》给出了人神的概念与祟的来源却未受到重视,另外还有《虚子言》里记录的祟与实际有很大出入的原因。”

“原来是这样。”桃子点着头,可并未对子鼠的说辞全盘接受,“但我还是觉得奇怪,之后的书籍否定天之民的存在了吗?”

“这……”少年稍稍犹豫,他抓了抓头发,“这倒没有。”

“既没有人记载能力者的来源,也没有人否认天之民,它们只是把这两件不相干的事物束之高阁——不就像避讳着什么一样吗?”

“你的意思是——”听到这里,子鼠立即理解了桃子的猜想。

时间不过接近五点,厚重的阴云逐步黯然。

天黑得越来越早,室内的空气越来越沉。

大学分配给教师的宿舍还算宽敞,四处堆积的资料和纸箱仍让客厅的空间显得狭小,台灯在触手可及之处,病子珅却不着急拧亮。

“你知道津泽是指什么地方吗?”回应昶的设问,老师慢悠悠打开方糖罐,往马克杯中添加糖块。

“……指包含里津、岐良、都海和龛守四个城市的这带地域。”昶的回复慢了半拍。这是谁都知道的地理常识,病子珅特地问起难免会让人感觉被戏弄。

“那‘天之民’呢?”老师继续提问。

“《虚子言》里出现的神子。”昶挑起眉毛,心中浮现某种揣测。

病子珅鼓起掌来:“哈哈,看来你真的很敏锐,不过我还是从头说明吧。”

“希望内容不会太无聊。”无论有意无意,对方的行为都让少年有些不快。

“别这么说嘛,我也想立即抛出结论,但凡事讲究循序渐进。”老师伸手点亮台灯,柔和的灯光透过灯罩照亮房间,“这要从天之民抛弃天来到地面讲起。

“天之民第一步踏上的地区,便是津泽。地上荒芜、空无一物,天之民四散开来,依照自己的模样用泥土捏造出形态各异地之民,并赋予他们有限的生命。

“随着同族斗争与地之民的反抗,天之民的数量减少,最终只剩下留在津泽的一支。在长久的战争中,祂们遗失了太多自己的文明和力量,不得不隐姓埋名融入与自己外形相同的地之民中去。

“纵然祂们与地之民通婚、哺育地之民的后代,但天之民依旧与地之民互不相容,人神的碎片会拒绝祂们。”

“证据呢?”昶脱口而出,随即改口,“你是从哪里读到的?”

“地点在《良田历》和一些农业类著作中有所记载,后续则是我个人对各类线索的总结和推断——”

病子珅忽然停了下来,宛如评书到了精彩之处,为听众留出回味的空当:

“还有病家的族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