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车厢门,昶还没来得及打量四周就被梁宣热情地拦下。

“哈哈!昶少爷您来得正好,您来说说?”看样子梁宣已经醉了,虽然不至于烂醉如泥的程度,但绝对喝了不少。

“我们都是为了让那些被妖魔鬼怪附身的人恢复正常而努力的同事,事实上这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妖魔鬼怪!”他看着昶戳了戳自己的脑袋,“他们之所以看到幻想都是因为他们的脑子产生了多余的废料!您——您说对不对?”

梁宣面向同坐在吧台的女士:“要帮他们,就得由我,哎——怎么着?把用不着的部分切掉,我才是在救他们,结果他们怎么还觉得我做得不对了?害得我只能拜托——拜托您帮我,他们真是,恩将仇报!”

他的话听起来语无伦次。

解决委托时昶应付过几次这位自视甚高的大叔,平时只消附和一些无关紧要的寒暄,今天算是撞上找茬的时机了。

就如同没人知道梁宣是因为祟找上德隆一样,无人知晓德派的副业固守着超自然与非科学。像梁宣这样的顾主不在少数,但家系与委托人基于相同的利益相互掩盖各自的秘密。

偶尔昶,也许不止是昶,家系里所有人都会在脑海中虚构出一个可能:“假如祟都消失”——

“跳梁小丑。”把鄙夷连同哂笑全部压进心底,昶带着礼节性的微笑,学着他点了两下自己的额头:“梁先生的方法确实没错,其实我一直想亲手尝试尝试,不嫌弃的话,下次为您解决那些难题的时候,请一定让我效仿您的方法。”

搞不懂昶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梁宣的笑容一僵。“哈哈哈哈,您太客气了!”他向昶举起酒杯示意,一饮而尽,“随时欢迎少爷来诊所参观!”

没必要在梁宣这里多耗时间,昶继续往里走。接下来才是值得期待的主菜。

“我是不是也叫你少爷比较好?”坐在车厢后半部分的卡座里,穿着黑色长袍的男性打趣地朝他挥了挥手。

昶在对面坐下:“您请便。”

“那位医生方才四处宣扬,这次旅行他特地准备了三个月呢,就为了庆祝他行医十五周年。”病子珅的目光在梁宣身上停留了数秒,很快挪了回来,“他是外科医生?”

“我听说是神经外科。”昶向服务生点了一份软饮料。

“原来如此,他所说的‘努力’是前额叶切除术?”病子珅眯起双眼,原本就狭长的眼睛更像在笑,“貌似他对自己的手术不怎么自信?”

“大概他根本不相信这个手术能起作用吧?”看着梁宣又要了一杯酒,昶随意地透露一些消息,“我曾经在旧报纸合刊上读到过梁宣的糗事,他十年前的一出手术导致病人患上精神分裂,后来病人杀死了自己的家人。”

“不称呼‘梁先生’了?”

“哎,一时疏忽。”

服务生端来装着软饮料的玻璃杯,从托盘上卸下来。

“那么昶少爷家也经营神经外科的诊所吗?”病子珅双手交叠拄着下颚,问题看似无心,倒是让服务生吃了一惊,玻璃杯的杯底清脆地磕上桌面。

“?”感觉到服务生的视线,昶抬起头,对方迅速埋下脸,恭敬地行一礼后走远了。昶抽回注意力,“我比较好奇先生您是做什么的。”

“我吗?我是京钟大学的老师,教民俗学。”本以为对方会卖关子,岂料他直截了当回答了昶的疑问。

“既然如此,您称呼我‘少爷’,我就称呼您‘老师’吧。”昶捻着玻璃杯里纸质的吸管,凑近嘴边兀地停下,“京钟大学……不就在里津吗?”

“对,所以我和你们一样明天早上下车。”病子珅点头确认,“被叫作老师好歹我还习惯,‘您’字儿就省了吧。都是同好,凑巧目的地也相同,难得有缘不要弄得这么疏远。”

他递出躺在手边的《养蜂人》:“小说我读完了,给。”

昶接过小说放在桌角。

“没想到这次的主题和民俗信仰有关,恰好在我的专业领域内,理解起来没有以往的题材困难。”病子珅捏着下巴仔细回想,“嗯……结尾的那句‘将生命奉献给神明祈求神的慈悲’,应当是借用了德鲁伊教的教条,《高卢战记》里记载过凯尔特人的献祭仪式。”

“不愧是民俗学老师。”昶客套地奉承一句。

“可惜这次的主题虽然有趣,但相较前几部作品完成度却显得仓促。”病子珅端起自己的杯子,球形冰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这是我个人的看法,你认为呢?”

“……我也有同感。”出乎意料率先听到的是质疑,昶的回应有些迟滞,“养蜂人最后发现献祭能得到永恒的生命,作品结局也留出他要供奉祭品的悬念。

“作为单纯的悬疑小说算是合格,先生想写的应该不仅于此吧。”他捏起小说侧面,快速地扇动纸张,“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整篇小说中表达疑虑和揣测的句子很多,像是……‘养蜂人越是想看清,自己的认知越是被颠覆’。

“难道先生这是借旁白之口在寻找什么真相?

“小镇养蜂的民俗、流传的传说,以及坚信传说是真的的疯老太婆……”枚举出书中的重要信息,昶放开最后一页,小说“啪”得一声合上,“‘居民坚守的民俗明明围绕着传说产生,他们却不自知’——

这句话总让人感觉意有所指。”

病子珅的嘴角勾起不易觉察的弧度,他低头凝视着冰块:“这个嘛……就我自身而言体会还是挺切确的,毕竟民俗不管怎样都绕不开神话传说。

“神话是对现实浪漫式的解读,在蒙昧时代可以解决大部分矛盾和难题。

“在我看来,前人对神话的信任着实毫无根源,更多的是‘想去相信’。

“民俗会影响传说,传说也会影响民俗,尤其那些有明确传承或记载的神话通常都具有相应的风俗习惯和祭祀活动,比如说,中秋节便是由祭拜月神演变来的,与之相关的神话数不胜数。

“可是……”杯子里的冰块转了一圈,他没喝便放下了,“这让我想起最近的课题,我在考察只在里津周围几个城市流传的本土神话。”

“你是指《虚子言》?” 昶对病子珅话中所指有些眉目。

“对。”病子珅对昶的询问表示肯定,“《虚子言》对里津、岐良,还有其他两个城市的原住民来说算得上耳熟能详,但这流传至今的本土神话对民俗的影响实在太小了,无论城市还是乡村——简直像凭空捏造的。令人不禁疑惑:

“这些神话传说到底是如何出现的?”

“也许《虚子言》流传的时间很短,所以找不到相应的民俗?嗯……加上现如今没人相信鬼魅存在的那套说法,民俗在文化交融和驱逐中消失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昶试着揣测原由。

“文化交融不过数年时间,但相应的民俗就算在那之前也没有记录哦?况且,《虚子言》最早的成书时间至少在几世纪前,对比相关的文献可以发现,内容和现在流传的版本相差无几。

“这么长的时间足够催生出各种各样的民俗了,然而直到现在也只有一个习俗,那就是阴历九月初七至九月十四的秋假。”病子珅不自觉地用指尖在桌面上敲了两下,“秋假从前叫‘寻神’,《南善斋记》里有更详细的记载:

“寻神期不可惊扰死者,需要每夜在家中点一支蜡烛,若是蜡烛半夜熄灭,隔天就必须去自己亲人的坟前扫墓,因为那是人神从墓中醒来的征兆。”

他饶有兴趣地摩挲玻璃杯平滑的杯口,像是忘记昶的存在,滔滔不绝地阐述自己的猜想,“本土神话里明确提到了人神这尊神明,却没有拜祭活动,不就很奇怪吗?

“倘若反过来思考:《虚子言》并非用来处理现实的难题,而是承载了一部分真实,它本身就具有实践价值——换句话说,为避免神话内容重现才禁止了习俗的产生,这样就能解释清楚了。”

“……难不成你和‘养蜂人’一样,认为自己看到了真相?”昶摆出无可奈何的模样,调侃地耸耸肩,“换成其他人肯定认为你研究傻了。”

“这也是一种解读方法。”病子珅不以为然,喝了一口杯中的酒,“每个人都只能看见自己主观的世界,不存在完全客观的真理。”

“但你却赞同客观真相的存在?”昶挑起一边眉毛进行追击。

双方对视一眼,接着默契地笑起来。

病子珅举起双手以示投降:“哈哈,好吧,我认输。”

昶还想说点什么,耳边响起十点半的钟声。

“哦,都这个时间啦。”昶看了眼钟面,遗憾地起身,看上去不够尽兴,“我该去休息了,老师你呢?”

病子珅晃了晃手中的酒杯:“我还要再等一阵子。”

昶点点头:“和你聊天非常愉快,我先失陪了。”

“说起来。”病子珅似乎总算抓住开口的时机,他特意等昶完全转身回来,指了指自己的口腔,“那是时下的流行吗?”

“……!?”在理解疑问的刹那,昶竟然一时失语。

病子珅问的,正是昶烙印在舌苔上的印记。

但,没人问过类似的问题,亦不可能问——这个印记被层层叠叠的术式严密地隐藏起来,严密到就连桃子都未曾发觉。

当这细小的、藏匿已久的隐秘,倏然被不留情面地挖开、裸露在阳光下散发着霉味,昶难以想象此刻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

时间宛如被无限分割,每一秒、毫秒、微秒宛若沙砾从鼓膜上滑落。

“……呃……您问……这个吗?”即使昶的脑子里想好了一大堆借口,话到了嘴边却没办法顺利地说出口。

“咚!!”

突如其来的巨大响动掩饰了昶的动摇,车厢里所有人都循着声音望去,梁宣连人带椅子摔倒在地,他正扶着服务生的肩膀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昶认出对方,是那位端来软饮的服务生,今天晚上酒吧内工作的服务生不知为何只有一位,他光从昶的身边经过就不止两三次。

“我把这位先生扶回房间休息,换班的人马上就到。”他向酒保作了一番交代。

“好,麻烦你了。”酒保应了一声,继续手上的工作。

“……嗯,我还以为藏得很好。”赢得些许调整的时间,昶窘迫地抓了抓头发,仿佛做了错事想掩盖却被当场指认了出来,“我见别人弄了所以有学有样……现在后悔死了,还想等这个慢慢消退,当作无事发生的。”

“哈哈哈哈哈,那还真是抱歉了,我应该不说出来,不小心就多管闲事了哈哈哈哈哈……”病子珅露出包容坏学生的笑容。

“既然发现就没办法了啊——”昶瞪了一眼对方,忍不住埋怨,“总之,其他人都不知道,你可不要说出去。”

“嗯,我知道了。”尽管没必要配合昶,病子珅仍旧妥协地点头答应。

昶又盯了一会儿。

“你放心,我嘴很严的。”病子珅还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看不出更多的信息来,昶没辙地叹了口气,“好吧,假如你说漏了嘴我可要诅咒你哦?”

不等对方回应,昶快速离开了车厢——

大概用“逃离”更为恰当。

“……没想到有人能看破术式。”关上箱门,昶的脸色立即覆盖上厚重的阴云,绵密的雨声回荡在空旷的走廊内,一齐迸溅开的还有脑中不间断的嘲笑,两种声音犹如叽叽喳喳破壳的小鸡一般扰人。

“闭嘴。”呵斥住无机质的笑声,他透过箱门的毛玻璃望着病子珅的位置。

“那个大学老师的灵视比桃子更敏锐……不,似乎和桃子的眼睛完全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