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梦见故乡吗,珀尔希?那个你从来没见过的地方。”

“不会。”

“哈,我会梦见。”

“明明你也没见过。”

“我是没见过,但它刻在我们血脉里,有一天你也会梦见它的。”

珀尔希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但对方并不这么想。

“好吧,那个地方什么样?”

珀尔希在把刚刚擦干净的枪放到一边,又擦拭起她的短匕。那个靠在一个木箱上的白发老人听到她发问之后颇为得意地笑了出来。

“那里的泥土肥沃到能让枯木结果,那地的葡萄要两个人抬,蜜酒就像是泉水一样遍地流淌,奶糕多到可以砌成房屋。”

“但那个地方已经不在了。”

“是啊,灭了。”老人悻悻地说,“早在我曾祖父那辈就已经不知道故乡叫什么了,在他曾祖父那辈我们就已经离开那里了。”

珀尔希看了看隐藏在阴影里的老人,冷冷地说:“现在只有你还会怀念那个故乡了。”

“唉,现在的小丫头片子嘴真毒。”那名老人毫不在乎地嘟囔一声,然后就直接靠在一堆多到足以让他们在任何一个国家被处以死刑的军火上打瞌睡。

珀尔希把她擦好的匕首收进腰间,然后踮起脚把刚刚维护好的枪械放在一个铺了块布权且当做桌子的大箱子上。她尽量放轻动作不吵醒那个睡着的老人,然后她踮着脚轻轻走出营帐。

外面是一片天地苍茫,不过这并不是什么上得了画卷的风景。天气潮湿阴冷,泥土和新雪混成了一潭黑白难辨的泥泞肮脏,凌乱的脚印和车辙又让地面变得一道深一道浅,弹壳、酒瓶、废木料等垃圾更是丢得到处都是。

在这片脏乱的营地里差不多住着六十余人,珀尔希是唯一的孩子。

“哟,珀尔希,老爷子应该还没起来吧?”一个脖颈处有着明显伤疤的人向珀尔希打了招呼,他正搬着一个木箱。

“他又睡下了。这些都是废品了吗?”

“啊,基本上都是些没法用了的。”

枪械是冷酷无情的东西,但它们对自身也同样冷酷,当不再能剥夺任何一人的生命时,它们就会迎来自己生命的终结。

“珀尔希也可以再睡一会的吧,距离早饭还有好一会。”

“不了,我在周围逛逛。”

“哦,好,不过——”

“我知道。”珀尔希直视着那个男人的眼睛,说完之后又垂下了眼睑。

对方没再多说什么,搬着那个箱子离开了。

珀尔希走出营地,翻上一个小山坡,深吸一口混杂着海风咸味的冷冽空气,望向远处一片疮痍的大地。

这里是战场,位于海滨城市库兹兰塔的西北部。至于开战的双方是谁,又是为了什么而掀起战争,珀尔希一概不知。战争在几天前就打响了,不过作为雇佣兵“ 阿尔维亚”的他们昨天才赶到这里,作为库兹兰塔一方的援军参战。

就在不久之后,最多太阳勉强爬上天空的时候,珀尔希就要在她现在所看到的这些战壕中把匕首刺进某些人的喉咙,把子弹送进某些人的胸膛。

但珀尔希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如果她不去杀人的话,他们迟早会因为贫困而死。

阿尔维亚,这并不是对他们雇佣兵团的称呼,而是对他们这一人种的称呼。但就连被这么称呼的六十多人里也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称呼是什么意思,只有那个衰老到一碰酒就醉的老头子说过这其实并不是他们本来的称呼。

但这六十多人中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个世界的人都畏惧阿尔维亚的名字。但这份畏惧最终催生出了忌惮而非敬畏,说道底,他们不过是一个六十多人的暴力团伙罢了。

没有哪座城市愿意接纳他们,没有哪个政权敢让他们入境,就连作为雇佣方的库兹兰塔也明确地强调了禁止阿尔维亚进入他们的城市或者阵地。他们作为雇佣兵四处流亡,从日出之地到日落之处,都没有他们的安身之地。每当接到委托,他们启程前往,在那里暂时驻扎,等委托结束拿到报酬,他们烧毁营地,抹去痕迹,再次踏上流亡的道路。

当没有任何委托的时候,他们不得不在诸多势力的地盘之间辗转,有时不仅会迷失了方向,甚至会迷失了自己。带着一堆火器,喝着劣质的麦酒,穿着不知道哪里得来的衣服,唱一曲沾不着调的歌,向着某人醉酒乱指的方向前进。

阿尔维亚的作战能力是令人惊叹的,或者说令人惊恐的。某个曾与他们并肩作战过的将军曾经如此评价:“阿尔维亚,那是一群训练有素的疯狗。”

他们在战斗中的凶残不仅令敌人风声鹤唳,同时也引起了绝大多数雇主的忌惮。一般的雇主都会找个方式把报酬结了,然后要求他们立刻离开。这样一下子就不同程度地招惹了两股势力,再加上阿尔维亚凡是委托大多都会接受的风格,这片大陆差不多已经充满了敌视阿尔维亚的人。

其结果,就是他们现在狼狈落魄的处境。因为很少被允许靠近其他势力的边境,所以除了雇主提供的军火,其他物资极其匮乏。再加上阿尔维亚接的委托风险都极高,有些雇主还希望借此除掉他们这个盘亘在大陆的肿瘤,如今阿尔维亚只剩下了这几十人,其中还只有珀尔希这一个孩子。

珀尔希看到了远处库兹兰塔军队驻扎的地方,那里有移动板房组建成的军营,临时建起的各类防御工事,各类改装过的大型车辆,还有用于战争的装甲车辆。最显眼的是高悬在各个建筑顶端的旗帜——库兹兰塔之鹰。

在那里会有新鲜的蔬果供应,有最优良的医疗支持,而在几百米开外的阿尔维亚驻扎地,只有劣质酒冲鼻的酸味还有咸到能掉盐巴的肉干。

珀尔希依托着树林小心隐藏自己的身形,虽然现在还处于战争中罕有的片刻休战,但双方的侦查兵并不会彻底就此休息。珀尔希自然是不能被敌人发现,但她同样也不能被库兹兰塔方发现。阿尔维亚只是一群雇佣兵,库兹兰塔并不信任他们,如果贸然靠近他们是有可能被杀的。

这就是早上那个男人想要提醒珀尔希的。

我们不属于任何地方,几乎所有的阿尔维亚成员都会反复不断地告诉珀尔希这一点。

她已经大致了解了周边的地形,这本该是昨天负责侦查的人负责今早在餐桌上向众人说明的。

她回到了营地,正好赶上了早饭。不得不说阿尔维亚营地的环境相当之差,这一定程度上是因为他们根本就没规划过营地建设。把餐厅设在营地最外围的安排能气死任何一个稍微有点理智的人。

珀尔希坐在中间的位置,被其他高出她一半不止的成年人围在中间。她安静地喝自己的粥,在嚼肉干的时候也尽量慢些,不发出任何声音。大人们也毫不在意她的存在而高声阔谈,聊得有一茬没一茬。珀尔希看着他们,仔细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始终没能弄清楚到底是谁在和谁对话。

等早饭结束,每个人都会喝上一杯热茶或者烈酒,这取决于个人喜好。喝完之后再满上一杯,放在最大号的餐桌的中央,然后所有人准备出发。每个人都是把自己的杯子胡乱地一放,因为杯子的样式各种各样所以总能找到自己的杯子,但并不是每一个杯子都能等到他的主人回来。届时,剩下的人里总会有人主动喝掉迷途在外的那位弟兄的茶或者酒,然后背负起那个人的一切。

但现在,这张桌子上没有一个属于珀尔希的杯子。

珀尔希从不觉得自己在这群野蛮人中受到过什么特殊照顾。总有几个喝醉了的人大半夜吵得她睡不着觉;在每个人搬自己的行李的时候也不会有人来帮珀尔希,只让她自己选要丢掉的东西;女人们也从不会和珀尔希谈论什么女性话题,所有的生理问题都要自己处理;甚至有过几个好事之徒拿别人的爱枪当材料来教她如何让枪炸膛,害的珀尔希把自己最心爱的一副配件给赔了出去。

但是,这张桌子上从来都不曾有过一个属于她的杯子。

当初她连扳机都扣不动,在泥地里跑个几步还会跌倒的时候,这张桌子上没有一个属于她的杯子。现在她近身格斗水平已经远远超过了普通士兵,运用枪械的熟练程度也已经是在阿尔维亚中首屈一指,但这张桌子上还是没有一个属于珀尔希的杯子。

她从来没问过为什么,也没把自己的杯子摆上过桌子。

她现在孤身一人坐在空荡荡的营帐中,看着那些杯子上方升起的几缕热气。

总有一天,你要背负着我们所有人的一切,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