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白面鸮都会觉得再见到一位参加过她葬礼的人的确有点尴尬,只不过当时租房子的我差点被史尔特尔吓到,所以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好久不见……”上午八点,史尔特尔站在门口,两侧是玻璃橱窗,背着光,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

“好久不见,”我打个招呼,“虽然才隔了一天。”

“好久不见。”蹲在地上的白面鸮也随声附和。她正用手戳着一盆白栀子的花瓣,一直起身转过头去,被外面的光线刺得眯起眼睛,就像当时见到我一样,并没有对她的到来表现出太多惊讶。

今天的史尔特尔终于好好穿了一次衣服,上身是无袖的白T恤和黑外套,下面只有一条短裤。最重要的是她这次规规矩矩地把手伸到了外套袖子里,没有露出肩膀。我估计以她的性格,最多只会在“上班”的第一天这么穿,之后又是怎么自由散漫怎么来。

不过像我看到她一样,她看到白面鸮时,应该也是小小地吃了一惊。白面鸮略带茫然地看着史尔特尔,她穿着卡其色的毛衣和浅棕色的长裤,身形又很纤细,整体看下来,像一支大号的栀子花。无论是面容还是神情,都一定与史尔特尔记忆中接受治疗时一成不变的白大褂和严肃脸很不一样,而且这其实是她们第一次见面,以至于她迟疑着不敢确认。

“这真的是白面鸮。”我说,“前莱茵生命研究员,后任罗德岛医疗部干员,现无业游民。”

我说到无业游民的时候白面鸮瞪了我一眼。

“嗯,”史尔特尔看着我,“也不只是因为这个。”

“我?”

“你们。”她脸颊微红。

我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白面鸮走过去轻轻抱了抱史尔特尔,她比她要更高一点,如果不算角的话。而后白面鸮像以往例行检查一样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没事后就径直走回她原来待的角落坐下继续看那本小说。小说的内容她完全可以在脑海中检索,但她还是喜欢从纸上阅读,喜欢摸到纸的感觉。

史尔特尔叹一口气,大概已经明白了情况,绷着的肩膀放松下来,不再追问。店里除了两排花架、我面前的玻璃柜台和恰到好处的阳光,只剩下白面鸮翻页的声音。

直到,一把消防斧飞过来,穿过橱窗玻璃,卡在花架第二层。玻璃破碎的声音清脆到无法忽略。

门外不远处是一群身着黑衣,从身形来看很有压迫感的暴徒。他们手持撬棍、匕首,当然还有消防斧之类的武器。

“就是这里。”他们逐步逼近。他们走近时,我能看到他们胸前金色的刺绣——被蛇环绕的曼陀罗。

虽然不清楚来意,但显然来者不善。

史尔特尔很自然地抄起扫帚站在我身前,就像昨天抢过菜单点冰淇淋一样自然,就像这种动作是刻在她记忆里一样。白面鸮合上书本,站到我身侧。此时此刻,恍惚间,我又有了一种回到过去的错觉。

我还在罗德岛时,尚且不惧比这阵势更声势浩大的,由乌萨斯的将军博桌卡斯替率领的铁骑。然而我不想再躲在后面发号施令,一次也好,我也想站在前面。

为首的黑发斐迪亚一拳砸在门框上,揪住我的领子,把我从回忆里扯出来。我与他对视着,我盯着他的脸——由尖下巴和坚毅的鼻梁构成的力量的象征。同任何传统的,从街头斗殴里走出来的领袖一样,他右眼眼角下有一道浅浅的刀疤,让他那普通的黑衣掩盖不住深褐色的眼珠中的锋芒,让他显得与众不同。

想必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维克多·斯内克,花与蛇结社的领袖。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来吗?”维克多松开手。他的声音低沉,具有一种带着尘土的沙哑感。

“不知道。”

“问她。”他甩甩粗重的长尾巴,指着史尔特尔。

史尔特尔茫然摇头。

维克多哼了一声,虽然很不耐烦,却还是向我们讲明了原因,像是对我们绅士般的怜悯,又像是对猎物的余裕。

昨天史尔特尔竟然没有添油加醋,她说的都是事实——除了她因为花瓣好看,误把她要雕刻的曼陀罗当作了玫瑰。不然我在当时知道后说不定会提高警惕。

帮会向那个做木雕的下过订单,订做一批木制的标志。除了史尔特尔手里的那件,店里还有一批成品也一并被她烧掉了。他们消息灵通,抢在报社之前知道了这件事,并一路追查到这里。我不知道那位雕刻家为什么会把这个东西交给史尔特尔。也许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物件的重要性,也许他是老糊涂了,忘记了是维克多·斯内克向他下的订单。

“咳咳……”一下子说完这么一大堆话,他不由得咳嗽两声,我联想起刚才看到的他脖子上的源石结晶。

“你们侮辱了我们帮会的名号!等这件事传开,底下那群老鼠都会笑话我们。”他说,“一报还一报,我们不能丢了面子。别拦着我们!你们让开的话,我只砸你们的店,不会动你们一根指头。”

“不想挨揍就滚开!”后面有人附和,他们的视点却都集中在维克多的右手上。

因为史尔特尔烧了点木头,所以就来报复我们吗,还堂而皇之地说出什么“只砸你们的店”?我想。不过说到底,这都是史尔特尔干的,跟我完全没有关系。他们迁怒于我,我甚至觉得哭笑不得。我对他们奇怪的自尊心不感兴趣,但是跟这种人也讲不通道理,辩解再多也无济于事,他们也觉得是废话。

“跟传言一样彬彬有礼,不愧是重视花和礼节的帮会。”我说。

他没有理会我的讽刺,举起手来示意手下做好准备。

“我带来的麻烦,我会自己解决。”史尔特尔把扫帚末端多余的枝条烧掉,握紧光秃秃的木杆,面向一众摆好架势的黑帮成员。

“不行,这是我的店,你是我的员工。”

多年以前,面对敌人,我没有勇气能够说出“这是罗德岛,你是我的干员”,然后义无反顾地冲上去。直到葬礼结束,我还在发呆,我已经错过了说出“对不起”或者是“谢谢”的机会。

这一次,我终于能喊出来并且冲上去,然后被打倒在地。身上各处都挨了几拳,肋骨像断了一样疼,眼泪也涌了出来。

我被疼痛钉死在地上,眼前有一层眼泪的滤镜。史尔特尔只留给我一个背影,白面鸮蹲在我身前。史尔特尔不乏以一对多的经验,但在模糊的视线中,我看不清史尔特尔与维克多和其余众人的交锋。她的身影混入涌进来的那一团黑色,我通过木棒末端的火焰辨识出她的存在。维克多身后是一群狂热的信徒,他们像围着篝火起舞。真相离我越来越远,我像是在以濒死之人的视角看一场与我毫不相干的战斗。

史尔特尔能兼顾的人数有限,维克多越过她,状若疯狂地拿着锤子狠命砸着店里的东西,从花架到花盆,泥土飞溅,最后是花。他挥锤砸不断花,只有呜呜的风声,后来他只好用手把花连根拔起,然后把根茎扯断,边扯边流泪、咳嗽。

更多的人越过史尔特尔的防线,我的耳边是木棍碰撞和花盆、玻璃破碎的声音。人潮的喧嚣逐渐吞没我的感知。

警察姗姗来迟,他们早已经先一步逃走。准确地说,是从容不迫地离开。

带队的身着警服的黎博利打开警车门,走到我们面前紧紧衣领。史尔特尔搀扶着我站起来,他确认过我们的身体并无大碍后很明显地松了口气。而后摘下帽子,为来迟了向我们道歉,我忍着疼痛,礼貌地应付两句。

之后他简单地记录了店里的受损情况并说之后会有人向我们派发来自政府的一小笔款项,帮助我们修缮店面。

是封口费吧,我想。

他再次道过歉后便登上警车,像来时一样草率地离开了。既没有做做样子命令警员去追那些逃掉的黑帮,也没有拉我们去警局做笔录。

店里一片狼藉,唯有之前那盆栀子花因为待在角落奇迹般地幸免于难,仿佛他们特意为我留的。

白面鸮戳了一下我胸前被打的部位,我疼得叫出来。

“骨头没断,”她说,“但是有一点皮下出血,简单来说就是淤伤。”

她扶着我重新躺回椅子上

“谢谢。”我望着栀子花摇曳的花瓣。

“这也是分内的工作。”史尔特尔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她的脸上有一道划痕,还有一点细密的血珠在向外渗出。

她用手摸了一下,旋即把头转向别处。白面鸮正在简单整理一下店里的东西——那些家伙对我的钱不感兴趣,他们什么也没带走。

店里像上午一样沉默。

我看着天花板发呆,然后闭上眼睛。

因为一些荒唐的理由,我们的花店会受到以花为信仰的黑帮的袭击。政府为什么会放任这样的黑帮存在?这样的“劫富济贫”真的有必要吗?还是说,其实是政府默许他们向我们这些外来者宣泄暴力?

想这些问题很费精力,我觉得身体不疼了,但是很累。我不觉得多么屈辱,也不多么担心修整这里要花很长时间。我只觉得绝望到整个天花板都压下来,沉重到使我无法呼吸。

“清点完毕。”白面鸮趴到我身上,把脸凑过来,手指又一次戳到我疼的地方,“没有少什么东西,只是有些东西坏了。”

“我们回去吧。”我试着站起来,却发现浑身没有力气,“看来坏的东西也包括我。”

白面鸮拖了拖我,没有拖动。

“我背着你吧。”

史尔特尔背着我迈过一地玻璃渣和泥土,头靠在她肩膀上,手垂在她胸前。

“别乱碰!”她说,“这里离车站还有一段距离,如果我痒得没力气了就把你摔下去。”

我笑了起来,我没有责怪抱怨史尔特尔,她嘴上也不肯因为她惹的麻烦道歉。但她还是毫无怨言地背着我,连我的眼泪滴到她的胸前也没有说一句话。

仿佛是刻意在等我养好伤,三天之后,上面的问题就有了答案。

“我弟弟的之前所作所为有辱结社的名声,我在此向您致以诚挚的歉意。”三天后的埃伦斯特餐厅里,维克多的哥哥安德鲁·斯内克如是说。

在这三天里,我本来已经对警长口中提到的那张空头支票不抱希望,却不曾想真有人连同钱和人手一块送过来。他们帮我一起清理过店内的种种碎片,安上玻璃,修好被挤得变形的门,又用货车拉来一些我并不想要的花,强硬地塞满我的花架。他们做这一切工作只花了一天,速度之快,像是在掩饰之前的不作为。

在这期间,我在信箱里收到了一封道歉信。不过其中也并没有太多歉意,主要是简单复述了一遍当时的事情经过,其意在于约我在埃伦斯特餐厅见面,他好当面致歉。从别人的描述中看自己的经历倒是真挺有意思,但是读到此处我不禁疑问——他一句也没有提到自己,即使我当真觉得里面没有陷阱而没头没脑地赴约的话,我要怎么见他呢?

写信者对此早就有所预见,信的末尾说:“到时您一定会认得我的。”

我和史尔特尔来到埃伦斯特餐厅。餐厅的装潢比几天前只有微小调整,却一下子显得格调高雅了许多。我们头顶上飘荡着我叫不出名字的钢琴曲,由于回音,更觉室内狭窄,四壁的红褐色仿佛向我们逼近。

我们几天前坐的靠窗的位置已经坐了一个带着圆礼帽的斐迪亚。

我初见那人的确吃了一惊,他跟维克多长得非常像,身形要瘦小一点。他脸色略微发白,缺少血色,眼角下没有刀疤,显得要比维克多更苍老。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是那种我一眼看不透的人,他不透风的礼服和上面整齐排列的黑色纽扣把他的真实想法锁在心里。

那对笨蛋情侣碰巧又在这座餐厅又在邻座,且依然在喂蛋糕,刻意到仿佛是向我们炫耀,也仿佛是向我们示威。

他起身邀请我和史尔特尔坐到他对面,微笑着为我们斟上红酒,我们无动于衷。摇曳的红酒液面上荡漾着餐厅里摇曳的昏黄光线,桌子的一侧是一盆纯白的铃兰。

如果是来谈判的,我不会碰酒杯。但我的冷漠并没有让他失去兴致,他很随意也很放松地一小口一小口品着红酒。他端着酒杯隔着酒液看着我,明明里面几乎不含什么酒精,他的脸却红得像是醉了一样。

“容我自我介绍一下,”他放下酒杯,“我是安德鲁·斯内克,维克多·斯内克的哥哥。花与蛇结社对外的事务主要由我负责,例如与西蒙集团的对接与谈判,与政府的交涉。我的弟弟主要负责帮会日常事务和招募新成员。”

“之前从未听说过您。”我说,顺便侧眼瞧了瞧史尔特尔。史尔特尔看着窗外的风景一言不发。或许是在借助这一举动抹消自己的存在感,让我们把她当作背景。

“您没有听说过的话最好,我比维克多更见不得光。有句谚语,‘慷慨的哥伦比亚总会赐给手沾鲜血的商人一枚硬币’。我和弟弟出身优渥,父母都在政府担任要员,我们可以对外宣称我们是斯内克家族。但从我还记不清弟弟面容的时候,我们就因为政治斗争的漩涡被迫分开。我们的父母分属不同的派系,我跟着父亲学习权谋和商业知识,他跟着母亲生存,努力活下去。后来母亲死了,他自己努力活下去。”

他的母亲因何故去世?这个疑问只停留在脑海,我没有问出口。

他顿了顿,继续说:“后来父亲也死了,我带着钱,带着人脉回到了哥伦比亚。再见到他时,他已经是陌生的样子,坐上了现在的位置。他捂着右眼不让我看,他说他杀过人,因为有人要和他抢吃的。我说我也杀过人,虽然不是用自己的手,只是因为他们要和我抢生意。”

他说在那之后,他们重新联手领导花与蛇结社,想形成足以影响哥伦比亚的一股力量。

“我去过龙门,跟那里的家伙打过交道,我想把那里的管理模式复制到这里来。”

他简要概括了帮会历年的功绩,甚至说是“政绩”,例如我之前听到过的整合和收编零散的其他黑帮,同时他有条不紊地讲述完毕,像是在总结他们的生平。维克多是花与蛇结社的桅杆与风帆,他则是使结社在曾经的哥伦比亚众多势力的浑水中得以周旋和立足的船锚。

“你有过野心吗?想通过做这些来改变哥伦比亚?”

安德鲁无奈地一笑:“无论我们做过什么,我们都是这座城市的阴暗面,进到这里的人也不会有足以改变政局的力量。如今的结社日益壮大,许多人慕名加入,希望从我们这里捞点好处,我们却逐渐偏离了正轨。说起来有点可笑,他们对维克多言听计从,听他的命令去接济穷人,给他们发钱,只是为了自己得到更多的钱。”

“为什么要向我讲这些,花与蛇结社的历史?或者说是内幕?”

“请原谅我的自说自话,但我认为您有权知道这些。况且,维克多昨天死了,再瞒着也已经没有意义。”

“去世了……吗?”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他提起这些事时轻描淡写,对于自己的母亲和弟弟也毫不避讳“死”这个字。我还沉浸在震惊中,他就已经开始滔滔不绝地去讲他弟弟从前做过的许多出格的事,讲他和弟弟读书时成绩很好,他们常常趴在一张床上讨论看过的小说;讲他弟弟在阳台上养了很多盆栽却总是要他来浇水。他省略了很多关键性的内容——以一个第三者的视角讲述自然会这样。现在的维克多只存在于他的话语和记忆中,在他眼中,维克多的过去是支离破碎的玻璃,他得以从中窥见哥伦比亚的过去的反光。

他越讲越动情,我耐心地等他讲完才小心地问他维克多的死因。

“家族遗传,矿石病,病变器官在喉咙附近,从出生开始血液中的源石结晶密度就居高不下。”他适时地咳嗽两声并拉低衣领,露出脖子上的源石结晶给我看。比维克多的颜色要更深,也更加密集,几乎形成一个闭环,看起来更加惊心动魄。

“戴着这个,在外面,就像狗一样。但是我很庆幸,这个东西没有夺去我说话的能力。我靠这张嘴吃饭,也靠它活下去。”

“他……”

“他的病也很严重,他明白自己时日无多。”他说罢看着我身旁正在发呆的史尔特尔,“那位女士那天烧掉的木雕,是他送给他的未婚妻最后的礼物——那个知道她是个混蛋却仍然愿意当她的未婚妻的女人。他知道之后没有通知我就带着兄弟去……砸了您的店。他只是在泄私愤。事后我抓到几个参加了的家伙,他们说只要跟他一块去就有钱拿,前提是只砸店不伤人。”

“还挺有原则。”史尔特尔转过头来哼了一声,“就这点事?”

“史尔特尔毁掉了他的……遗物吗?”我说。

“你们不用道歉,该道歉的是我们。”他搓着手,局促不安地打断我,“我没法替他辩解,我们一定会尽力弥补,赔偿你们的损失。虽然我知道再提要求有点过分,但是我恳请您给我一个机会,但我希望您和女士能不计前嫌来参加斯内克的葬礼,到时候我会带着兄弟们再次正式地向您道歉。”他说。他俯身前倾,弯腰接近四十五度,“也许他也会想借这个机会向您道歉。”

我和史尔特尔走出餐厅。我的第一印象,他是一个理性且感性的人。自始至终他只是在尽力回忆和平静地叙述一系列的事实,且偶尔辅以几滴眼泪,并没有浓烈的情绪表达,却极具感染力。我不清楚这种官场或者生意场上煽情的话里有几分诚意,还是说这种话术已经成了他的说话习惯,但我可以确定,他在最后向我们鞠的那一躬是真挚的。

“要去吗?”史尔特尔问我。

我点点头,闭眼思索和盘算到他所说的那座公墓要坐电车走的路线。

像电车上的大多数乘客一样,我闭眼小憩。史尔特尔也如此做。我还没睡着时感觉她无意间把头靠到了我肩膀上,随后又赶紧挪开,靠向另一侧。我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电车一路向北,到了北城区的终点站停了下来。我和史尔特尔被电子提示音叫醒,然后要下车步行一段距离,换乘公交,一直坐到最北边的那片公墓。

来这里之前,我们要先去花店取花,而白面鸮则是从家里直接坐车来这里。所以她先我们一步到达,穿着庄重的黑色裙子在站牌下等着我们。

我们穿过一片树林,空旷的天空下是一排排林立的墓碑,有一些碑前站着一两个人。他们大都只是雕塑般地站着,也不开口,像是灵魂出窍,在与他们想见的死者交流。有的碑上倚着一把黑伞,碑前摆着几个金黄的水果或几束花。我们小心翼翼地从这许多具肃穆的躯壳中间穿过。

最远处的墓碑前零散地站着几个人,走近才发现那里的墓穴还裸露着,外翻的泥土还很新。大坑上面摆着两具土红色的棺材。他们要将安德鲁和弟弟合葬。

安德鲁在那天回去后就死了——我认识他不过几个小时。之后帮会有成员寄信通知我,且在我收到信的第二天便有人登门拜访,说结社已经解散,但是请我前去参加葬礼是他的遗愿。

我早该想到的,他有比弟弟更严重的矿石病,他把帮会的历史对一个仅仅认识几个小时的人和盘托出。安德鲁是怎样死的?是脖子上的源石环勒断了他的最后一丝气息,还是在病入膏肓之前就选择了自我了断?只看到了结果的我们不得而知,只能期盼着他们能像生前一样体面一点。

那几名曾经的帮会成员有点面熟,他们冲我们歉疚地笑笑,合力把棺木抬进墓穴。史尔特尔还偷偷带了一束蓝色的勿忘我,这次她没有搞错花的含义。她把那束花丢进墓穴,随着身旁那人一铲一铲地填土,细碎的花瓣融入泥土的土黄色消失不见。

与花有关的一切悄然收场,灰黑色的墓碑于此静静矗立。对于他的……不,他们的死,我感到更多的不是悲伤,或者来不及悲伤。我看向四下,更觉一种茫然无措。

“花与蛇结社”就此解散,我们是否在不知不觉中,见证了一次时代的落幕呢?我们周围,有些帮会曾经的手下还在忙忙碌碌,他们间或聚在一起低语,又匆匆从我们身边掠过不作停留。即使我们什么都没做,也在一定程度上推波助澜了这一场无可挽回的葬礼。

光线渐渐变得昏暗,我看向天空,有几片乌云遮住太阳。

“花与蛇结社”就此长眠,一个沾染过鲜血的黑帮长眠,哥伦比亚的上空却笼罩着阴云。一座城市失去了一个黑帮,我也因此而缅怀。我终于能深切地感受到我在介入这座城市的血肉,我在触碰它的细胞,我与它的关系开始变得纠缠不清。

白面鸮站在我身旁揪揪我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