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画家展区总体来说不算大,但也占据了将近百平方的用地。与之前逛过的展区不同,青年画家展区的游客明显要多上不少,其中更有许多文艺家模样的游客不时驻足,细细端详展区里的画作。

而整个青年展区的最中央,则单独隔出来了一块区域,两侧放置着展厅门口摆放的那种巨幅画像,不过画像上的内容变成了白婉若的个人简介及作品介绍。区域的正中央则是一群记者模样的人,簇拥着一位携着少女的青年女性。那少女不是别人,正是方才与我们在展厅门口道别的白婉若。

“啊呀,碰见有趣的事情了。”柳世卿停下脚步,我也随之驻足。

虽然此处聚集了不少人,但几乎都严格遵循着艺术馆的参观准则,就算是交谈也是低声细语。因此,当携着白婉若的那名青年女性开始说话时,即使站在不那么近处的窝跟柳世卿,也能清晰地听见所说的内容。

“各位,这块展区就是我市青年画家白婉若的个人作品展区。”青年女性侧过身,向台下的记者们介绍道:“这里面既有白婉若的以往的作品,包括描绘市内长江大桥之雄壮的《桥》,展现江城市城市特色景致的《岸边》等写实派画作;也有白婉若的最新的浪漫派作品《重生》。在一众青年作家的画作中,白婉若以她娴熟的工笔,考究的色彩,出众的构思一骑绝尘,远超同时期同龄画家的水准……”

真是不加吝啬的赞美。

“……那么婉若,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青年女性一脸微笑地转向身边的白婉若。

“谢谢李姐给我的介绍。”白婉若微笑着冲着镜头说道:“非常感激大家能喜欢和支持我的画作,但我个人感觉仍有不足,还要多多努力才是。”

一如既往的谦虚呢。

身边的记者似乎凑得更紧了,白婉若仍保持着她那温婉的微笑。

就在被称为“李姐”的青年女性接受记者们问询的间隙,白婉若似乎看见了我跟柳世卿二人,朝我们使了个眼神后,便再次投入跟记者的问答互动中去了。

看起来很辛苦啊。

在我们驻足等待白婉若接受采访的功夫,展廊的另一头,文铃和乔诗如正也向这边走来。柳世卿向文铃耸耸肩,摆出一副无奈的神情,冲白婉若那边挑挑眉。文铃没有应答柳世卿发出的讯息,而是面无表情地扭过头看向白婉若那边。

“……白婉若她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开心……”

我想起文铃方才说过的这句话,看着人群簇拥中的白婉若——她仍是温和的微笑着,仿佛没有什么心理波动一般,在李姐与采访记者们的问答间,机器一样地点着头。

“白叔叔真是个厉害的人啊。”柳世卿如此感叹道:“现在这样给白婉若造势,她再想过普通人的生活已经很难了吧。”

“造势?”

“对啊。”柳世卿点点头:“抛开名气不说,请这么多记者足以让白婉若的画作被整个省的人熟知了。”

“你的意思是,这些记者是白婉若的爸爸请来的?”我有些不解。

“当然,大企业家能动用的资源可不是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能够想象的。”柳世卿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年少出名,就算不去专门的艺术学校也能通过这种方式增加知名大学单招的概率吧。未来的路都被铺好了啊。”

未来的路嘛……

我还从未想过这种事情,只是觉得现在尽力去学习,高考一定能取得好成绩。至于高考之后的事情,大概也只有“上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这样的模糊概念。然而当真的具体到“上哪个大学”或者“找个什么样的工作”时,已然完全没有想法。

“更远点说,以后真的成为知名画家了,这也算是光辉的过往经历吧。”

光辉的过往嘛……

那么,那么如果真的是这样,白婉若上午所说的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很多时候人是没得选的,不是嘛?”

一直温婉地笑着的白婉若,真的开心嘛?

“或许……或许真的像文铃所说的那样,她自己并不开心吧。”我将心中的想法脱口而出。

“可能吧。”柳世卿呶呶嘴:“但看起来近乎完美的未来,就算一般人看到也会羡慕的吧。拥有令人羡慕的可能,还不满足嘛?”

“或许她也有自己的苦衷吧,毕竟……”我想起公交车上白婉若勉强的表情:“毕竟,很多时候人是没得选的,不是嘛?”

柳世卿扭过头,用一种讶异的眼光打量着我:“这不太像你会说的话啊。”

我点点头:“确实不是我的原话。”

“嘛,不过你说的确实在理,白婉若可能也有她的苦衷吧。”柳世卿顿了顿,继续说道:“不然她也不会选择跟家里人闹不和,不是嘛。”

我表示赞同地点点头,没有接着往下说。

被众人围着的白婉若似乎有些不适,额头上已然渗出了汗珠,但她仍是温和的微笑着,仿佛这样的不适与她无关似的。

李姐似乎看出了白婉若的勉强,招呼着记者们道:“那么白婉若现在要去休息一会,你们有什么还要问的可以继续问我。”一边示意白婉若从身后的人群缺口中溜出去,将这个难以应付的场面交给她来对付。

在稍稍鞠躬示意后,白婉若从人群当中退了出来,虽然在走出人群的过程中还有人往她的手中递出名片,但终究还是成功和文铃二人一起,与我们顺利会师。

“真是不好意思,久等了。”

白婉若微微鞠躬,原本瀑布一样的长发已然有些杂乱,或许是脸上的汗水作用,数根青丝不安分地粘粘在了白婉若白皙的面庞上。

乔诗如从那只熟悉的白色小包中掏出一包面巾纸,递给白婉若:“来,擦擦汗。”

白婉若道过谢,接过面巾纸,在自己的额头上轻点,拭去点点香汗。

“辛苦啦。”看向白婉若的文铃的眼神稍稍缓和了些:“要不要找个地方坐一下。”

白婉若固执地摇摇头:“不用了,我带你转转吧,之前都来过艺术馆没有?”

“那就麻烦你了。”柳世卿微微颔首。

“那么我们先去那边。”白婉若指指文铃来时的方向。

“不先看看你的画嘛?”

“这会人有点多,一会再过来吧。”

话毕,白婉若迈出一步,像导游一样地带着我们边参观边讲解起艺术馆的展画来。

此时我却听不见半点她讲解的声音,满脑子都是杂乱的思绪。

“很多时候人是没得选的,不是吗?”

天才画家少女。

“他人即地狱。”

光辉的经历。

我很难想象面前这个一脸温婉微笑的女孩子的笑容下到底承担着什么。

但我能肯定,那是我未曾窥见,甚至可能未曾听闻的属于她自己的独特困扰。

踏着白桦木地板前行,在一盏盏橘色的暖光灯下穿梭。虽然白婉若就在面前的几步处,不知为何我却能感觉到她离我越来越远。

恍惚间我们却已逛完了展厅的半圈,柳世卿提出要去厕所,文铃便一同前去了。乔诗如则一个人留在了“山水画”的展区,说是因为喜欢于是想留下来细细观摩一会。

偌大的展厅里的休息长椅上,又只剩下了我跟白婉若两个人。

“真不愧是白婉若同学,就连从不会欣赏艺术的我也能欣赏几分了。”

“程陆同学太夸张了。”白婉若摇摇头,微笑着回答道:“艺术的鉴赏从来都是一种主观的感受,我只能通过技法的角度去给你们介绍,但是真正的欣赏,还是需要靠你们自己实现。”

说到这里,白婉若直视着我的眼睛,捂着嘴笑道:“如果真的能开始体会到画作中的美好了,倒不用感谢我,感谢你自己吧,程陆同学。”

“哈,哪儿谈得上欣赏,只是感觉迟钝的我自己的一点不值一提的感觉罢了。”

“这就对了,艺术嘛……”白婉若看着展厅里的画作,眼神温柔地说道:“艺术就应该跟着感觉走……我时常会想:人生也应当如此吧。”

“人生也应当如此?”

“是啊,跟着自己的感觉,随心所欲的才是人生吧。”白婉若又转过头来:“对了,程陆同学,记不记得你之前在‘UnGiardino’问我的问题?”

“诶?”

“就是你问我学意大利语是不是要去意大利留学啊……当时我没有回答,但事实就是,可能到高三的时候,我就要跟着家里人移居佛罗伦萨了”

白婉若的眼神有些无奈。

“佛罗伦萨啊……怪不得你要学习意大利语。”

“是啊,可能高考都不会参加了呢。直接申请去意大利的学校就读,离开江城市的朋友、同学、江城市的一切……”

“也是因为这个,你跟家里人吵了一架嘛?”

“你怎么知道……”一瞬间,白婉若有些惊讶,但随后便恢复了镇定:“没错,开学前的几天,父亲告诉了我这个消息,所以我跟他们吵了一架……但……可能因为我从小就很听话,以至于现在正常的异议在他们眼里近乎忤逆。于是父亲和母亲冻结了我的银行卡,断绝了我的零花钱,也不再亲自开车接送我上放学——他们想让我知道,‘忤逆’‘触怒’他们的下场。”

“……”

“听起来很奇怪对吧,我这样一个从小到大都听话的乖乖女,居然连自己搭乘公交车通勤都做不到,真是没用的家伙……”

“才不是这样!”或许是不想继续听白婉若自怨自怜,我打断了她:“白婉若同学只是没有习惯,并不是什么没用。而且……白婉若同学要不要再试着沟通下,或者告诉他们你自己在想些什么。”

“有说过啊。”白婉若苦笑着点点头:“不过他们第一个问题就把我问住了……他们说:‘你不听我的安排,自己能干些什么’。”

“好过分的说法。”

“对啊,但有什么办法。”白婉若耸耸肩:“倒不如说仔细想想,他们说的没错吧……从小时候开始,上学也好,学画画也好,升学也好……全都是他们一手操持的,现在回想起来,我就像没有意识的提线木偶一样,活在他们搭建好的舞台上,做着他们希望我去做的事情。只靠我自己真的不能做成什么,离开他们的我,就像提线木偶被剪断了线,甚至连自己站立都做不到。”

我看着面前的白婉若,她眼中似乎有泪花在打转,但始终没有滴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