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深海的声音,相当的宁静,相当的幽邃。

海底一万米,这里没有阳光,没有空气,有的只是令人窒息的压迫。这里似乎从来无人涉足,直到现在这个时候,如果是一条鱼,说不定会在不远处感受到水在轻微的波动,那是不属于这个地方的物种所带来的。

他和一个人类一起,在这沉底的深渊里漂浮着,他们身穿巨大的且复杂的设备,这种设备能够支撑着他们长久地留在这里并进行一些作业。但此刻,他们停留在这里,像是壮士远行前,听着助兴的号角而驻足原地目视远方,以烈酒为欢,行者为悲,壮士豪饮,却无人垂目,他们是踩着无数人尸体的“英雄王”,但到了这里,他们正坐着面临着终点的最后准备。这个时候,海沟里所传出的那种寂静的几乎不能称之为声音的平调,就成为了他们的号角,成为了他们的烈酒。

“我做了很长的一个梦。”他身旁的人说,那个人的声音从耳麦中传来,带着一点电流的嘶嘶声,像是没有情感,又像是丢失了什么东西。

“我梦见和人在喝酒,边喝边在一个石屋子里下棋。”

“也不知道下了有多久,总之围棋这东西我也下不太来,没什么头绪,所以一步棋要想很久,不像现在。”

“正下着下着,外面来一人说,‘报,将军,五里外来了一众军队,约摸不下三千,我们在此地驻守的将士伤亡惨重,还望您赶快撤走。’”

“我这心里就寻思着,这打仗还讲人数的?一看自己穿的衣服,才发现,好嘞,活回去了。不得不说这古人穿得可真别扭,不看还不知道,这一看就觉得穿的不舒服。”

“这么想着,当下就心一横,就冲着那小兵说,等我这局棋下完也不迟。但谁想到,我一说完,我对面那人就腾地一下站起来,吓我一大跳。”

“不过也怪邪门的,看不清那人长啥样,他就直接对着我说,‘仁兄,战事要紧,此棋改日再下也成。’,他这话说得相当奇怪,语气嘛也很熟悉,我直接就摆了摆手说,‘不成,这棋说什么也得下完,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咱俩毕竟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这么说完,那好家伙就从一旁抄起刀就冲出去了,那报信的小兵都被撞得一个踉跄。我就纳了闷了,心想这千军万马,都不知仁兄怎么去抵挡,那不是送死吗?”

“然后我就一个人跟自己下棋,就这么一直下一直下。我想到他在冲锋杀敌的时候可能也会怕死,我想到那数千人心中对他所抱着的杀意。”

“想到血色残阳,落日黄昏。这么想着,我就一下子变成了他。我看了看自己的手,满是擦不去的红色污迹,然后我就在红得跟血一样的天空下面站着,周围全是敌人的呼喊声和厮杀声,他们争先恐后地冲过来,每一个人都面色狰狞。”

“看到这些,当场直接就把我吓得梦醒了。”他身旁的人说,这个人的声音略显疲惫,明明是像是在声情并茂地描绘着自己的梦境,而在他的耳麦里,这个声音丝毫不带感情,像是机器在复读。

巨大的城市像是噬人的猛兽,而他们两个站在这个猛兽前面,一个人面无表情侃侃而谈自己昨晚的梦,而另外一个人,也就是他,正在费劲思考着什么东西。

大约半晌,他才终于在臃肿切庞大的深潜设备里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将军,我们这一仗有胜算么?”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那个人说,“况且这一切不都是你安排的?元帅。”

“是吗,我是元帅么...”他喃喃道。

“是啊,我的好元帅!”那个人突然情绪激动,声音发颤,他面色狰狞地吼道,“他妈的,来吧。”

面前的巨型水下城市突然“舞动”了起来,在海底一万米的地方,这里的海水忽然翻滚起来,光的波纹在这漆黑不见五指的地方逐渐荡开,无数的水底植物和动物在这道强光下开始现形又逐渐被这迷乱的光所掩盖。

而他也知道,这是号角天亮之前最后的亢鸣,作为壮士的他们是时候该出发了,这是一条不归之路,就好像梦里的那个人一样,热烈而又慷慨的赴死,却不为所求。

“其实你不是将军,我也不是元帅,我们都该是那个拿着刀冲出去的人,不是吗?”他说道,然后,将整个人面朝向他身旁的人,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平衡,让两个复杂的深潜设备互相缠绕在一起,避免在乱流中被分散开来。

在这一顿乱流从海底的深处涌完之后,当这一切都重归寂静之时,他则拉下了进入这座深渊“巨兽”的“水闸”,那玩意看起来像是一个白色的吸盘,此刻它已经被紧紧握在深潜装置的钩爪上,巨大的波浪从城市里面冲出,奔涌的水流迅速将他俩的身影卷了进去,

在最后,他在海底一万米的地方轻声说道,也像是想要为这里和过往的时间中留下某种证明,

“就算无法改变什么,我们也可以埋下名为希望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