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谢里格从未想到过会在这样的场合下醒来:地面上远处巨大的爆炸产生的隆隆声接连不断的响起,像海浪一样突破地下室的隔音效果绝佳的外墙冲击着他的耳膜。偶尔还有房屋垮塌时巨大石块砸下来的扑扑簌簌的声音混杂进来,宛如间奏时随兴弹出的小高潮。谢里格揉着不甚清醒的脑袋,昏昏沉沉间还以为自己到了岑诺伯格的屠宰场,只敢缩着耳朵听祂挥舞着巨大的铁锤将血肉之躯打翻在地。

老实说,他刚刚从趴着睡着的床沿抬起头时,还在为自己这浑身发麻的脊背能否支撑到他处理完昨天剩下来的烂摊子而发愁。只不过世事无常,他现在已经免于这样的困扰了。可惜的是,这并非是从好的意义上而言。

就在他愣神的功夫,米莎也被屋外面惊人的异响吵醒了。她可能还无法意识到这是无比巨大的混凝土块正从建筑上剥离下来,砸在路面上而产生的哀鸣,但这仿佛惊雷般炸开的隆隆巨响也足够把她吓得不轻。谢里格见状赶忙把她紧紧搂进怀里,好让她稍微冷静下来。

他一面用手来回摩挲着米莎那瘦弱的脊背,一面眯着眼睛,凝神细听外面的动静:最开始的爆炸声像是远在几百里外发生的地震,借由大地传来一阵阵低沉厚重的闷响,根据方位来看,多半是发生在城市最外围郊区的军队大营的交火。而现在,爆炸声和房屋倒塌时发出的巨大呻吟已经变得相当频繁而密集。这些不详的声音也变得愈发清晰且响亮起来——恐怕就在他们醒来后这短短半个钟头里,战火已经顺着切城那蛛网般交错延伸的大小街道一点点向主城区蔓延了。

他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但无情的事实就在面前:昨天那个走上末路的疯子和附身在他身上的术士可能所言非虚,“整合运动”的老鼠们在这个庞大帝国严酷的稽查机器眼皮子底下东躲西藏了这么多年,终于找到了条缝隙钻了进来。

只是谁也没能料到,通过这条小口子他们最终策划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进攻。而在这样的攻势面前,即使切尔诺伯格作为乌萨斯最为耀眼的巨型城市之一,也脆弱得经受不起一场真正的战争。

“轰隆”!又一声爆炸响起,这一次近得仿佛只在几个街区开外了。

看来已经没有时间深究切城何以沦落至此了,谢里格让情绪稳定下来的米莎坐回床上,自己起身开始翻箱倒柜地把塞在不知道哪个角落的米莎的外出服翻找出来。外面热闹非凡,公寓大楼里却安静得只有他来来回回收拾东西时弄出的响动,这可称不上是什么好兆头——在基层系统浸淫多年的文官同僚们恐怕一早就意识到了风吹草动,已经各谋出路去了——谢里格对此心里敞亮,自他们出逃又过了许久,现在多半已经到了生死时速的关键时刻。

他忙活了一阵,终于把一些野外必需的物件收到收到手提箱里,“啪嗒”一声扣上箱扣。接着就要来帮米莎穿上她的外套,再用围巾严实地裹住她的小脸。米莎倒是一直乖乖地任他摆弄,只是用目光默默询问着他要往何处去。

他决定实话实说,当然,只说一部分实话,“外面有坏家伙在闹事情,我们先离开切城,回到家乡去呆一阵再说。家里老屋子后面有片漂亮的白桦林,你肯定会喜欢的。”

米莎看上去并没有接受这套说辞,但他此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亲爱的,你亲眼见识一下就知道了——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呢?”说罢,他右手一把抱起米莎,左手提着皮箱,三步并作两步跑出了公寓。

推开公寓大门后,谢里格更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并不比掉下地狱的倒霉鬼好到哪里去:从不知道几条街外飞过来的大大小小的石块让整条街的窗户都挂了彩,路上更是堆满了孩童体格大小的建筑残骸,教人难以想象是怎样夸张的爆炸能把它们抛飞到这里来。

醋栗街像死了一样寂静,空气中混杂着一股让人难以忍受的焦臭味,估计是从几个街区外散发过来的。抬头向那些街区望去,首先注意到的便是不时燃起的冲天的火光,像是已经烧得十足旺的巨大熔炉,那空中四处飞舞的火粉就是炉子里迸发出耀眼火星。

眼前这幕凄惨的光景倒是让他脑袋冷静了下来:谢里格最开始打算带着米莎找到切城某个无人问津的角落,找间年久失修的破房子躲上几天,待到时机合适再做打算。但是眼前这阵势毫不留情地击碎了他最后一丝幻想,告诉他这次切城多半在劫难逃。

他估摸着最多不出一天,来势汹汹的感染者大军就能彻底接管这座已经停摆的城市。等到那时,在满目疮痍的废墟之上无数不多的生存资源将被他们搜刮一空,而剩下的不过是郊外狩猎般惬意的猫捉耗子——用大规模拉网把躲在还没倒塌的房屋里的切城市民一个个逼出来简直易如反掌。

他当机立断,决定改变路线,不仅没有逃进向远离爆炸的街区,反而像是向着正在发生冲突的前线靠近,只不过走了一条格外迂回的线路:进入下城区他后一边在错综复杂的街巷里奔走,一边使劲回想着自己当年被委派巡视贫民窟时探查的连接城外和城内的毛细血管一般的不为人知的通路。

曾经它是偷渡客的“生命走廊”,现在使用着的则是切城边检员和他那见不得光的女儿。

不过谢里格已经无暇顾及生活的戏谑之处,他更忧心的是情况正在如他预料的那般迅速恶化:刚钻进下城区的交界地带时,他还能感觉到警察或是民兵团在不远处的街道利用临时的防御工事抵挡“整合运动”的前进;有时仅仅就在一条窄巷开外,甚至还有训练有素的安保雇佣兵小队在竭力阻止感染者的攻势,他们制服上印着的白色“城堡”将身份展露无遗。

然而在这之后不久,有组织的抵抗迹象就完全消失了,这说明“整合运动”的大军在前线的大举突破恐怕已经无可阻挡了,切城已经进入了最后的死亡倒计时。

唯一的好消息是,以切城的地广人稠,“整合运动”纵使谋划万全,也只能集中优势力量,一鼓作气从城市外围直插切城的心脏,用最短时间夺取移动城市的控制权并瘫痪各大机构的职能。也正因如此,他才敢铤而走险,争取从侧翼进入最先结束“清扫”的贫民窟,之后就好发挥边检站文员的本领不为人知地进入到下层的分离舱去。

若是成功出了城,到了酷烈的荒原上之后,他心里也做好了盘算:切城作为乌萨斯人皆瞩目的巨型城市群之一,陷落在“整合运动”手上对于帝国通过战争和统制浇铸起来的威严无疑是巨大的抹黑,恐怕在接到线报后,周边的几个都市都会有所动作,用铁和血来挽回失去被侮辱和被损害的。而他只需要带着米莎在荒原上捱过这段时间,便不难等到靠近此处的城市的接应。

而即使大将军们在议院互相推诿,导致援兵迟迟未发,他作为外交系统的末端人员,手上还掌握了切城目前的具体位置和移动轨迹:它目前已经十分靠近乌萨斯和炎国的边境线,就在数日后,炎国人所骄傲的商业明珠——龙门将会预期和切城擦身而过,并预期在双方之间开展可能的商业来往。而根据不久前签署的两国互相给与涉外系统人员必要优待的合作备忘录,他和米莎只要登上龙门后保持低调(他倒是长于此事),之后会由龙门安排他俩返回乌萨斯城邦。

就在反复考虑着出城后的种种事宜时,他已经离还在零星交火的前线街区很远了,那些骇人的爆炸声重新变得有些沉闷。只是空气中依旧弥漫着呛人的烟尘,缠绕着叫人反胃的浓重腥味。如果驻足静听,远处正不断传来被逼入绝境的人发出的声音:呼救声,惨叫声,求饶声和婴儿的号哭。

即使没有闲暇去一一分辨,谢里格听到这样的合奏也不免感到黯然:“整合运动”曾经不过是乌萨斯广阔的天空中偶尔投射而下的一小片不足为惧的阴影,而今天他们正要取得其它国家都没有取得过的“丰功伟绩”——攻下乌萨斯帝国引以为傲的一整座巨型城市。

谁能保证在这之后,他们不会胜了还要再胜,让更多在大陆脆弱平衡下喘息的城池失陷在火海里呢?

今天以前,所有人都会对这样天真的问题嗤之以鼻。而作为困在这漫长的一天的小人物,谢里格觉得乌萨斯人已经无法不去正视这个问题了。

不过,比起思考这个遥远问题的答案,他眼下有紧迫的多的事情需要应付:

就在刚刚,谢里格跑出一条偷渡客们爱用的阴暗巷子,来到贫民窟南边某个周围建筑围出狭小的公共花园时,不凑巧有人正在那里。

花园由于长久以来无人打理,已经被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占领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这些低矮的灌木能够完全覆盖住原先随意浇筑的各样设施,直挺挺地长到人腰附近的高度。由于缺乏必要的滋养,在切城进入秋天后这些灌木便迅速地衰败下来,枯黄的根茎大片地倒伏下来,露出深处有着斑驳立柱的小凉亭。而周围也尽是些外墙发黑的老屋子,以及被烧得只剩残垣断壁的红砖小教堂。这般断绝生机的景象倒是透着几分萧瑟的美感。

在小教堂幸存下来的那张礼拜长椅上坐着一名瘦高个男孩,他头发花白,身上那身纽扣众多的大衣比他的头发还要苍白。他之前一直静静坐在那里,盯着礼拜堂深处圣像的黝黑残骸,似乎对这具土偶木梗的最终结局饶有兴趣。在他的身旁,一支造型奇特的,鹿角一般生出许多枝节的黑色拐杖斜靠在长椅上。

谢里格和米莎闯入这片小天地后,他似乎有所察觉,借着拐杖站起身来面向父女俩。谢里格这才注意到他的脸上像是涂了厚重的白粉,看不见一点血色。

他悄悄后退两步,同时动作极轻地把米莎放下来,不引人注意地把她藏在自己的阴影里。

好在男孩还没有注意到他的一系列动作,他见到谢里格后,脸上挂着孩童那种天真的笑,像是发现了新玩具,或是偶然间从草丛里捉到只蚂蚱。

男孩幅度很大地半弯了下腰,同时把右手收到胸前,左手甩到身后,等到起身时,又很夸张地把身子挺得笔直,完成了一个喜剧演员似的行礼。他脸上笑容不减,说道:“啊哈!先生,您看起来像是迷路了。不过别担心!鄙人梅菲斯特,自信能给您指到正道上。”

谢里格不动声色地向旁边的路口又挪了几步,同时捏了捏米莎的手,想让她借着废墟的阴影跑出去。但是米莎似乎并不愿意,她反而紧紧贴在他背后,看样子是说什么也不肯离开他了。

谢里格只好先寄希望于能够开口应付过去,对面虽然绝非善类,但多半也没办法在他这样的小角色上面耗费太多精力——在主城区那边,“整合运动”大概会迎来最后的激烈抵抗,而倘若他能撑到战局需要把这样的头头再次投入战场,就算吃点苦头流点血,也算涉险过关了。

只不过,像他这样个性张扬的幼童,很可能会炫耀性地挥舞自己的武器——多半会是某种威力巨大的源石技艺。对此,谢里格已做好了凶多吉少的觉悟。

他格外谨慎地回应这位自称梅菲斯特的男孩:“原来是魔王阁下,是我有失尊敬。只是阁下恐怕也有要事在身,不须在鄙人这样的小老鼠身上劳神费力呢”

男孩脸上依旧戴着那副假笑的面具:“哈哈,真有意思!什么时候乌萨斯人叫自己老鼠啦?”

“阁下应当也听说过,炎国人喜欢讲‘此一时彼一时’,而像我这样碌碌无为的小市民,就更是无时不刻在身体力行了。”

“恶魔”听了以后显得相当满意,他开心地拍拍手,像个孩子一样高声叫道:“有趣的说法,先生!能在乌萨斯人这群懒汉、强盗和恶棍里面找出你这样清醒的人,可实在是不容易!”

“只不过”,他向前倾了倾身子,咧开嘴露出整排洁白的牙齿,扮出孩童特有的兴致勃勃的表情问他:“我还想向您请教一件事情!我的‘牧群’现在正在屠戮切城的小市民——那可不比驱赶羊群难上多少!不知道先生听后有何感想?”

他说完,夸耀般地稍稍举起了他那根奇形怪状的手杖。随着他一抬手,周遭地上的碎石沙砾就像恐惧着他一样往后退却,庭院里的枯草仿佛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一根根像是被旋风卷起在空中打转着。

谢里格是这里面感受最深的那一个:他虽然也称得上身形魁梧,但也踉跄着险些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好不容易重新站直了,他也觉得自己身上还压了有重达千钧的巨石,逼着他不得不缩起身子,好让自己好受一点。就在他满头大汗,拼命着想从颤抖的嘴唇里挤出几个字时,米莎从他身后站了出来。

米莎咬紧牙关,紧紧抓着谢里格的手不放,而他一下子感觉无形的压力减去了大半,顿时感觉浑身轻松了一些。他想把米莎藏回到自己身后去,小熊可是不肯:她可是毫不畏惧,用比蓝宝石还清澈的眼睛瞪视着礼拜堂里的男孩。

“梅菲斯特”倒是一点不在意米莎的敌意,对于眼前的事态,他反而爆发出阵阵爽朗的大笑。从他甚至笑得太过厉害,得靠手捂着自己的肚子来看,这一次倒是毫不做作。

或许是不小心扯到了气管,笑声变成了一阵剧烈的咳嗽。男孩用手按摩着自己的喉咙,慢慢才缓过劲来。

“梅菲斯特”看起来倒毫不在意刚才的失态,他心情大好,对米莎摊开双手说:“乌萨斯人和他的感染者······女儿?恕我失礼,但这组合实在是有趣得让人捧腹啊。喂,我说,你虽然有勇气,但不过是只雏鸟罢了!怎么样,要不要来到我的‘牧群’里,尝尝什么是力量的滋味?”

谢里格这下也顾不得自己额头上已经有青筋绽开,硬撑着发虚的脚步,挡在米莎前面:“魔鬼阁下,乌萨斯人也有自己的格言,我们叫它‘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男孩满脸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先生,请尊重人——我正在和这位女士交谈呢!”

而随着他这一挥手,谢里格顿时感觉天旋地转,自己脚下的重力突然消失了一样:他整个人就像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记无形的铁锤,庞大的身躯一下子倒飞出去,栽进了后面某间破屋里面,激起的尘埃足足把他的身形都埋没了下去。那屋子本就大限将至,遭了这样的冲击后终于寿终正寝,仅剩的几根房梁“哗啦啦”一股脑全都砸了下来。

这次,谢里格就没那儿走运了:有根朽坏的主梁不偏不倚地砸在了已经被摔得眼冒金星的他肚子上。他只觉得眼前一黑,随后腹部就失去了知觉。

米莎见状,也不顾那栋破屋还在发生声势惊人的大解体,竟然顶着头上不断坠落的各种碎块,跑到了谢里格身边,就要用自己稚嫩的源石法术帮他止住伤口的渗血。

就在此时,切尔诺伯格今日最为盛大的爆炸发生了。

尽管爆炸发生在相距甚远的中心广场,但在这样声势惊人的爆炸下,地面像是要吐出积蓄已久的惊惧与不安一般剧烈地扭动着,即使是还没完全回复意识的谢里格也清楚地感受到了自己背后大地正震得像是火山喷发一样,渲泄出所有漆黑的情感。

在这样猛烈的晃动下,破屋里那几面刚刚才幸免于难的砖墙也伴随着最后的悲鸣完全垮塌了下来。谢里格赶忙驱使着自己残留几分知觉的双臂,尽可能地把米莎罩住护在胸前。

“梅菲斯特”也被这爆炸吸引了注意力,踮起脚远远望去:在有几人合抱般粗壮的火柱窜到云层中之后,中心广场那座比在场的所有人还要老迈的钟楼也随之瓦解,把自己身体里的黄铜零件全部喷吐到空中,再伴随着体积硕大的碎片从天上洒落。

那根长长的钟摆是剧目最高潮时登场的男高音——它被爆炸产生的气浪抛上高空,狠狠砸在了地上,进行了生涯最后一次的凄厉报时:

“当————!”

在这瞬间其它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切尔诺伯格的一切生物都默然不语,就像钟声的回响还在他们心里长久地回荡。

“梅菲斯特”是最先从这幕震撼景象中回过神来的那一个,他皱着眉毛,似乎对于自己的同僚献上的盛大演出还颇有微词。他犹豫了一会后,便干脆地转过身去,向着主城区方向就要走去,一边走一边还念念有词:“该死!塔露拉闹出来这么大的动静,准是又留了烂摊子要我去处理·····麻烦死了这是!”

而对于还在废墟里的那对父女,他突然一下子完全失去了兴趣,仿佛他不过是蹩脚话剧的一名过路看客。等他走到了路口,才表现得好像刚刚意识到他才是主导了这出闹剧的主角,转过头来装模做样地念出最后的退场词:“再见了先生,祝你今天愉快!”

“也祝你明天愉快,如果你看得到明天的太阳的话!要说的话,丧钟已经为你们鸣响啦。”

等这个自称恶魔的小鬼彻底消失在转角后面,又过了几分钟,谢里格才抱着米莎从瓦砾之下站了起来。皮箱已经埋在这片狼藉之下不知何处,他看了一眼周围废墟的惨况后便放弃了继续搜寻。更何况,经过这一番折腾后已是下午,他必须快些带着米莎出城。

他于是继续带着米莎向城外赶去。只是一开始,他尚且能像之前那样抱着米莎走路;到后面,他就不得不把米莎放下来,拉着她的手一起走;再后来,他甚至要借着米莎那羸弱的身体提供一点支撑,好让自己不至于走的歪歪斜斜。

午后,乌萨斯的秋风显得愈发可憎:每次秋风刮过他的身体,都毫不留情地带走了谢里格心脏的搏动里涌出的那点温热。他现在甚至无法肯定自己是否走在正确的路线上,而是靠多年来巡视贫民窟街巷的本能记忆拖着身体走着。

万幸的是,尽管谢里格平日对于炎国人宽慰自己的那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说辞不以为意,但看起来那位长着张发白死人脸的男孩成了他今天看见的最后一位感染者。有鉴于此,他此时也不得不把这句古老谚语当作自己意识愈发朦胧时抓住的救命稻草了。

在此般命运的关照下,他竟然奇迹般地,在黄昏时分,终于下到了作为切城地下一层的机械室里。

只可惜,他能意识到这样渺小的幸运也快要从指缝里溜走了:尽管还在运作的大型机器和热管不时送来珍贵的热量,尽管米莎已经想办法用她那巫术一般的源石技艺勉强地给伤口止住了血,他依然能感受到自己血液中的那种生命的温热正在从伤口里不断流失。

迎面吹拂过来的暖风让他陷在泥潭里的思维稍稍清醒了些,他背靠着墙壁坐在地上,准备做出自己这辈子最重大的一个决定。

他叫了米莎的名字,让她坐到自己面前。然后从大衣的暗袋里摸出两样东西:他的文官证和那张罗德岛送来的小卡片,现在两样东西上都浸满了他的血。

他多么希望自己永远不会这样开口,但他已经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

他尽量缓慢地,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对米莎说:“米莎,亲爱的,我很清楚对你来说,开口说话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但这一次,爸爸有个事情只能交给你来办。”

他稍稍歇了一会,继续说道:

“你还记得刚才带你下来的那个黑色的升降梯吗,对,就在那边。爸爸希望你能用那个到上面,然后走过那条长长的走廊,再爬上咱们下来时走的那道楼梯,上去之后又是一条甬道,走出去就是地面上,那里会是一片很大很空的地区,你还记得吗?”

米莎看起来能理解他的意思,他就接着讲道:

“那儿的不远处有几间很大的房子,里面有不少房间。你就去那里面,找一个能看到外面的房间躲着,记得要经常看外面的动静。”

“你再看看这张卡片上的图案,很好认对不对?如果你看到有不少衣服上印着这枚棋子的人走过去了,你就赶紧追上他们,把这两样东西给他们看,让他们带你去见,嗯,一个叫阿米娅的小姐姐。你能记住吗,阿—米—娅,她知道怎么帮我们。她比你要高一些,穿着黑色的大衣,耳朵是”,他把手放在头上,滑稽地比划了一下,“棕色的长耳朵,像书里面的兔子那样。”

谢里格停顿了一下。

“如果”,他慢慢地说,“如果不小心今天看到的那些坏人发现了,你就单单把这本黑色的给他们看,告诉他们,这是你从他的身上拿来的,你是‘牧群’的一员,有任务在身。等他们走了之后,你再······”

他的话没能说完。

米莎抓着他的大衣,把头埋在他的伤口处,表明自己态度坚决。谢里格只好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小脑袋,现在他能给予的只有这点不像样的安慰了。

等过了一会,估摸着米莎的情绪应该稳定下来后,他打算继续之前的话题,“别担心,我会一直在这等着你的。你只要找对了人,我们就都会没事的。”

他这次也没能继续说下去。隔着几层织物,他也感觉到了某种温热的液体濡湿了他的大衣,最开始是两三滴,到后面汇集成溪流就止不住了。这种温热就像他血液的温度的一样。

谢里格沉默了半晌,最后下定决心一般开口说:

“米莎,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孩子,爸爸也希望能见到你长大后的样子。”

“但是我已经太老啦,可能没办法陪你到那个时候了。只要你能顺顺利利地长大,那就好过所有的东西。”

“我现在就走不太动路了,已经成了米莎的累赘。”

“跟爸爸一起走很可能就会撞上死完,死亡是很可怕的东西,你不怕它吗?”

她直起身来,用清澈的目光正视着他的眼睛,随后轻轻地、坚定地摇了摇头。她又伸出手来,把那枚蓝色发夹取下来,别在了谢里格头上。

“好吧”,谢里格还想说点什么,但最后化作了一声叹息。他对米莎伸出手,“我们走吧,回故乡那边去。”

米莎马上抓住了他的手,她握得非常用劲,像是不打算松开了一样。

他一只手扶着地板慢慢站起身来,带着米莎向更下层走去。

下面的灯已经熄了,他紧紧攥着米莎的手。在黑暗中,两人一点点摸索着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