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往前走,继续,往前走——

——即便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前往何方。

血色像是幕布般披挂在视线中,脚下发出的足音伴随着空洞的回响,喉头氤氲着铁锈味的喘息声无人回应。四肢的末端早已无法感到冷热,只有来自遥远彼岸那模糊的触感。这是少女从未体验过的感觉,可并没有一丝的新鲜感和生命的喜悦感——这根本不属于自己,这不过都是一片虚无之中的可憎幻象罢了——没错,这一切都是幻象...都是缥缈而荒诞的幻象...

在这深埋于地下几千米的洞穴之内,在这被遗忘了不知多少年的黑暗之中,曾存活于此的是被太阳抛弃的后裔,那些追逐着殷红盛宴的狂徒。

他们高歌,他们起舞,他们将自己的灵魂和血肉献给为他们提供这片“乐土”的神明,并以此换来了成为黑暗子嗣的机会。

他们狩猎,他们献祭,他们将太阳之下生灵的鲜血挥洒在祭坛之上,用作继续换取自己永恒生命和不朽身躯的代价。拖着早已死去的肉体,他们将更多的生灵从光明中拽到了阴影里,拽到了这片死者的泥潭里。

他们狂欢,他们痛饮,他们将众多的活物变作无法思考的奴仆,挥舞着鞭子为他们的神明和他们自己去建造神殿,建造堡垒,建造那些奢靡的奇观雕塑。由尸骨砌成的高墙围拢起来,由血肉编织成的罗帐铺织开来,鲜血汇成的河流从王座一直流淌到这片黑暗领土的尽头。

他们是氤氲在血色之中的恶魔,他们是吸食血液的猛兽,他们是身披黑袍的狂信徒,他们是“黄昏血鸦”,是死神在人间的代行人,是沐浴着哀嚎和尸山血海的天罚者。

他们举行“落日圣礼”,由主祭司来分享神明馈赠给他们的圣血并为神明奉献例行的祭品——可现在,他们将本应作为主祭司的少女遗弃在了这片毫无出路的幽邃迷宫之中——少女放走了祭品——就因为这一次小小的背叛,所有的血乌鸦都走上了无法挽回的绝路。

被放逐出神殿的少女在黑暗中奔走着,跌跌撞撞走在这条永无止尽的道路上——

她也是一个“血乌鸦”,是纯种吸血鬼,是主祭司,是像以往历代前辈那样通过炼金术用神明的血液直接创造出来的生物。她的灵魂在进入这幅肉体的瞬间便被烙上了暗夜子嗣的印记,未曾目睹过光明便成为了暗黑族群的代言人。

“血乌鸦”们坚信着,只有直接源于神明的存在才是最为崇高的子嗣,才是最能直接服侍栖息于另一位面神明的仆从——它们既是存在于此的血魔,也是来自遥远空间的使者。历代主祭司的最终使命,均是以一场完美的“落日圣礼”的告终来换取回归所侍奉神明身边的机会。

“——”

崎岖的岩石隐藏在黑暗里,像是无法被察觉的暗礁沉浸在大海之中。疼痛,撕裂感,少女能够感觉到源自肉体的损伤,也能够感觉到随之而来血肉的重新组合。她是最为纯正的血之恶魔,她根本不会被这些岩石损伤。就连那些疼痛,都不过是她出于好奇而为自己所捏造出来的幻境而已——

——因为好奇。

也许她的灵魂本身便带着叛逆,也许她只不过是比起前代更加贴近一个真正的小姑娘,她的“好奇”为自己带来了许多麻烦,为所谓“同族”招致了祸乱和不安。可即便如此,“血乌鸦”们还是只能选择相信她,毕竟他们说她是神明派来的使者。她接受着教徒们的信任,接受着教徒们把“不安”交还给自己——

——这是自己好奇的代价。

“——你也,是被抓到这里来的?”

“...”

“啊...抱歉...你是和他们一样的吸血鬼...”

“...?”

“——【歌声】——”

“...你在唱什么?”

“...我家乡的民谣...”

——自己对她那双澄澈的眸子感到好奇,对她那清亮的歌声好奇。

“...你不怕我?”

“为什么要怕呢?”

“我是吸血鬼,你是祭品。”

“所以呢?”

“我会杀死你,在祭祀仪式上。”

“啊,这样啊,所以呢?我的恐惧,能换来重新看到太阳的机会吗?——”

“...”

——自己对她淡然的申请感到好奇,对她那开玩笑似的语气感到好奇。

“..喂。”

“怎么了吗,吸血鬼小姐?”

“太阳,是什么样的?”

“太阳啊,又大,又亮,像是火炉一样。”

“——火炉?”

“...你大概不用火炉也能看得见周围吧...嗯...那是一种,在黑夜里带给我们光明,在寒冬里带给我们温暖的东西。”

“...温暖吗...只是,单纯的冷热——?”

“...不全是...冬天爸爸打猎回家之后,一家人围坐在火炉边也是很温暖——我最喜欢抱着弟弟,一边听母亲给我们讲故事,一边睡在爸爸的胳膊上。”

“——那个小男孩,需要我帮你把他的头骨拿过来吗?”

“...这样吗...不用了——请让我一个人待一会——”

——自己对她那谈及“家人”时幸福的表情感到好奇,对她在铁栏之内的啜泣声感到好奇。

“——祭司小姐?”

“...你有腿的吧,还不快出来——因为呆太久而废掉了?”

“为什么?”

“为什么?不知道,大概是因为好奇。”

目送着那孩子摸索着消失在黑暗之中,自己全然不顾擅自放跑了被神明所指定的祭品所带来的严重后果。自己什么也没想,只是看着她匍匐在地面上,一点点的向前摸索着前进,直至消失在了自己也无法看到的黑暗尽头——

她在这里活的下来吗?——这里没有她的太阳,没有火炉,没有家人,没有给她温暖的事物——她一定,活不下来的吧。可是她却还是挣扎着离开了这里,离开了这片黑暗之中的堡垒。

这是,为什么呢?——

——直至野兽的咆哮声传遍了整座堡垒,长出蝙蝠羽翼的信徒们相互厮杀,将铸就的血乌鸦石像扑倒碾碎之后——直至自己也漫步于这片千年的黑暗之后,自己也想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

“——”

眼前的石壁之上,突兀地出现了与这片墨色格格不入的事物——

那是一朵小小的,幽蓝色的花朵,像一颗在漆黑的夜色中闪烁着的星星。以花朵为中心弥散而开的光晕让少女的黑白世界中首次有了其他的色彩。

少女用手轻轻触碰了它的花瓣——那是被称之为清凉的感觉,与少女所熟知的赤血的温热正相反。

漫无目的的少女继续向前走去,可这次却放缓了脚步。

一颗,两颗,三颗——

随着少女不断前进,这点亮夜空的“星星”逐渐增多——

石壁上,钟乳石上,陡崖上,仿佛一切能够落脚的地方都能成为这奇异植物的歇息场所。少女顺着这花朵增加的方向走去,顺着这点亮了自己视线的方向走去——翻过石壁,爬上高坡,越过深渊——在爬上一块巨大岩石之后——

——引入眼帘的是一片幽蓝色的海洋。

完全看不到另一边的石壁,整座山谷都被幽蓝色的花朵覆盖着,就好像是一个独立于世外的小世界一般。

“...天空?还是,海洋?”

少女喃喃自语着,回忆着那个祭品在当初曾经向自己形容过的事物。

顺着坡道滑下,少女注意到花朵之中的泥土上似乎有着谁留下来的赤足脚印——看起来也是从这上面滑下来的吧。清淡的香气包围着少女,包围着这位从永恒之夜中走出的暗夜子嗣。少女感到皮肤上传来清凉,却不是自己所熟悉的冰冷寒意。踏着幽蓝色的花田,少女不禁向着这片幽蓝色汪洋的深处走去——在那深处似乎有一座小山丘——可同样是幽蓝色的——是长满了花朵的石头?

伴随着逐渐接近,一副沉睡巨兽的面容逐渐清晰起来——

像是山羊的头颅长着弯曲的犄角,两个巨大的蹄子靠在头颅两边。这硕大身躯的下半身却是触手,像是章鱼一样带着吸盘。巨兽的身体上并没有长着花朵,却同样是缠绕着那淡淡的幽蓝色荧光,让本就似乎透明的身躯更增添了一副迷离感,就像是个幽灵。山一样的躯体一起一伏,它很明显正沉浸在梦境的国度之中。少女注意到,在巨兽下巴的胡须旁,靠着一具骸骨——

那骸骨并没有挣扎或者跑动的痕迹,仅仅是像睡着了一般偎依在了巨兽的身上。

“...这就是你所找到的太阳吗,祭品?”

凝视着沉睡的巨兽,少女不知不觉把手贴到了那下巴的毛发,顺着捋了下去。

——呼——

当少女再度抬头时,她看到一双幽蓝色并充斥着好奇与惊恐的眼睛之中,倒映着自己的身形——那是一个和巨兽同样茫然的年幼白发少女,披着残破不堪的祭祀长袍,就那样柔弱而渺小地站立在花田之中,站立在山一样的巨兽面前。

这是少女,作为存在诞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