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失去父亲之后的某天,我曾经问过我母亲我的名字有什么寓意,她告诉我,她和我父亲在我出生前的两天去了一次海边,看见那澎湃的海潮和温煦的海风,干了多年刑警的父亲难得的浪漫了一回。

“等你肚子里的这个小家伙出生后,就叫做张太津吧。”

“为什么?”

“你看这大海,多么宽阔,多么深沉。”他笑了笑,将我母亲拥入怀中。“我希望我们的孩子以后也有这样宽广的胸怀和境界,所以叫做太津。你觉得怎么样?”

“很不错,这次就依了你吧。”

于是,我的名字就被定为了“太津”。

哦,原来我的父母希望我有宽广的胸怀啊。

自那天起,我开始对我的名字产生了愧疚之情。

因为我知道,我的性格有缺陷。

还是极大的缺陷。

我痴迷于完成任务,接受任务时委托者给予你的信任,思考如何完成任务时的思索,执行任务时所采取的每一步计划,和对手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的头脑博弈,这一切都令我兴奋不已。

但我最喜欢的阶段,还是完成任务后的那段时光。

委托者那充盈着感激和敬佩的目光,和伙伴们在一起庆祝的喜悦,以及那战胜了许多困难所产生的,无可动摇的荣誉感。

多么美丽,多么迷人。

这些抽象化的情感和意识,源源不断的在我脑子里聚集,为那个具象化的目标提供着和我生命时长相当的动力。

接受任务,分析任务,解决任务,享受任务。

然后呢?

然后继续接受任务。

但,在陶醉的同时,我很清楚,这是一个永无止境的恶性循环。

在我眼中,我由两部分构成:一部分是沉静,友善,乐于助人,头脑冷静的张太津;而另一部分,则是偏激,暴躁,十分固执,为完成任务不顾手段的张太津。

虽然现在这两部分尚能如太极图一般保持平衡,但长此以往,纯白必然会被墨玄全部染黑。

我十分清楚问题的严重性,但我并没有尝试去改变现状,而是像吸食鸦片者一般津津有味的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那无上的荣耀最终会以一种十分温柔的方式引领我走向终结。

真是悲哀啊。

但这种病态的追求并不是与生俱来的,事实上,我在小时候和其他同龄人一样正常,都开心快乐地生活着。

每个悲剧都有个喜剧开头。

如果要分析我性格的转变的话,那就不得不提到我的父亲了,在我心中,他是伟人般的存在。尽管他可能一个月也不能回家一次,但我仍然从为数不多的影像和母亲的口述中知晓了他那矫健挺拔的身影和敏锐机智的头脑,这一切的一切无疑对我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于是,我产生了一生中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梦想。

成为刑警。

不,更准确的说,是成为父亲那样的人。

但是,当我将这个想法兴致勃勃的告诉他时,得到的却是一声苦笑。

“我劝你最好还是换个梦想吧。”他摇了摇头。“我并不想打击你的自信心,但这个梦想实在太危险了。”

“危险?怎么会呢?”我不解的偏了偏头。“刑警们都有枪啊,遇到坏人的时候,把枪掏出来打他不就行了?”

“你想得太简单了。”他伸出大手摸了摸我的头。“罪犯们都十分狡猾的,有的时候我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可我听妈妈说,你不是我们这办案效率最高的警察吗?”我两眼放光,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垂下头,思索了好一会。

“我觉得....应该是信念的力量吧。”

“信念的力量?”

“对。在执行一项任务时,你一定要想着把它怎样又快又好的完成,这样你的进展才能顺利。”他认真地说。“我就是这样,如果一项任务不能完成的话,我不会选择放弃,而是会竭尽全力的去完成它,这样才不会留下遗憾。”

“你这么厉害,就是因为这点吗?”

“当然了!”

联想到昨天因为贪玩而撂下的作业,我深深地感到了我和爸爸之间的差距。

“那,也就是说,我以后不能成为爸爸这么厉害的人了?”我沮丧地低下了头。

“不,正相反,你以后会比他还厉害的。”妈妈端着水果走了进来。“除了刑警以外,还有其他好多种类的警察啊。虽然职责不同,但大家都在默默的守护着城市,和你爸干着相同的工作。”

“那也就是说,即使我不成为刑警,我也依然会像我爸爸那样厉害吗?”

“那是当然。”他们两个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眼神中荡漾着温柔的微波。“但你要先把本职工作干好,也就是当个好学生。”

于是,从这天起,我将我的梦想做了小小的修改。

成为警察,成为比父亲还要厉害的人!

在这时候,我一直在为这个梦想奋斗着。无论是在学习成绩,还是身体素质上,我都领先于同龄人。而这种自豪感又继续推动着我不懈努力,这种良性循环使我感到无比的幸福,我坚信着自己会实现梦想。

直到我父亲牺牲的那天前,一直都是这样的。

在我得知这个噩耗的几分钟前,我还在教室里正常的上课,但我的班主任老师低着头冲了进来,和科任老师耳语了几句后,便轻声把我叫了出去。

“怎么了,老师?”联想到我昨天的作业完成情况,我不禁有些紧张。

“呃...你父亲的同事在办公室里等着你,他有些话要和你说。”

她仍然没有直视我,只低头看着路,好像目光和我相接就会灼瞎她的双眼一样。

“那我爸为什么不自己来呢?”

“这....”她被我的提问噎住了。“你...过一会就知道了。”

我并不是傻子,作为警员的子女,我很清楚我所面对的是什么。

爸爸大概是因公负伤了,再坏一点就是正在医院里被抢救着,再....

别想那么多,张太津,一点用也没有,你现在所能做的,不过只是放平心态。

尽管我不停地深呼吸着,但当我看见我爸同事脸上悲戚的表情和染满血污的警服时,我还是撑不住了。

我瞪大双眼,眼球想要冲破眼眶的束缚一般向前凸去,死死地盯着胸口和两臂那连接成片的血渍。牙齿带动着嘴唇不住的颤抖,可却听不见“咯咯”的碰撞声,取而代之的是狂风呼啸般的巨响。神经系统也像罢工了一般,使我感觉不到四肢,只有蚀骨的寒冷在向我提醒着他们的存在。

“怎....”

我没有勇气把话说完,只发出了一个滑稽的单音。

“太津,我接下来要说的事,你最好....最好做好心理准备。”

他的咬字不很清晰,几道泪痕冲开了附杂在脸上的灰尘,像是古路旁的沟渠一般。

此时的我连头都没点,只是把目光死死地钉在了他的身上,仿佛只要这么做,我的父亲就会安然无恙一般。

“你父亲他...他....”他的眼圈泛红,嘴唇因痛苦发起抖来。“他牺牲了。”

砰!!!!!

他对我的心开了一枪。

是...是真的吗?

我父亲死了?!

那个身手敏捷,机智勇敢,成功处理过许多重大案件,被省里表扬过好几次的父亲。

牺牲了?!

不。

不会的。

怎么会呢?

为什么会呢?

他大概是弄错了,我的父亲并没有死,他只是,只是....

对了!只是受伤了!

我的父亲不会死的,他还没有看见我长大,还没有看见他的孙子出生,还没有真正的享过福。

生活欠了他太多,还完这笔债前,他是不会死的!

不会死的!!!

我要去医院看他,看到他安然无恙,看到他对我露出笑容,看到他的双眼放出光芒。

看到他并没有离我而去。

呆立了一会后,我踉踉跄跄的转过身去,打算跑出办公室。

不知谁伸出手来揪住了我的衣领,企图阻止我的行为,我用力挣开他施加在我身上的束缚,继续向外跑着,可几步之后,我便越发感觉脚下有些发飘,脑袋也越来越沉。

黑暗和苦难像滔天巨浪般吞噬了我,我向前弓着身子,大头朝下栽到了地上,失去了知觉。

从我在校医务室醒来到参加葬礼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处于一种恍惚状态:一方面,我和母亲的确看到了父亲那被炸得血肉模糊的尸体,确认了他的死亡;但另一方面,我却觉得某些东西还藏在暗处,等待着我的发掘。

在这期间,我父亲的同事们轮岗一般的陪在我和哭成泪人的母亲身边。从他们的口中,我得到了数不胜数的安慰和忏悔,以及父亲死亡的原因。

在这几个月里,父亲和他的同事们一直都在追踪和调查一个吸毒团伙。而经过了不懈努力,他们终于成功的查出了一个窝点,再三确认后,我父亲他们驱车前往市郊外的那栋瓦房,准备实施抓捕。

下车后,我父亲他们小心翼翼的穿过了摆满破烂和杂物的院子,在门前就位。

肮脏的窗户遮挡了他们的视野,使他们并不能看清楚屋里是否有人,为了确保任务成功,他们决定按计划破门。

那紧锁的,锈迹斑斑的铁门是向外开的。于是,他们便据此分成了两组:一组负责打开房门并充当预备队,另一组则负责直接冲进去展开抓捕。

讲述这个故事的警察哭着说,他本应是站在第一个冲进去的位置上的,结果被我父亲一把推开了。

“年长者优先。”

这是大家听见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

各自就位后,破拆组很快就弄开了那道并不结实的大门,接着便拉开了房门。

房门打开,一个粘在墙上的奇怪凸起物短暂的吸引了突击组所有成员的注意力。

紧接着,那东西便发生了剧烈的爆炸,从中飞溅出的铁片和钢珠几乎全扎在了我父亲身上,而其他人因为有铁门和我父亲做遮挡,并没有受太重的伤,但都被冲击波击倒在地。

在行动结束后,警方对房子来了个彻底分析,才知道那凸起物其实是自制的黏贴炸药,似乎是手机遥控引爆的。

还没等被炸得头晕目眩众人爬起,无数颗子弹便呼啸着击碎玻璃,冲向室外。同事们不得不放弃了抢救我父亲,转而匍匐着去寻找掩体,同时用微弱的火力还击。

半分钟后,室内突然停止了响枪,取而代之的是几声急促的呼喊,以及引擎发动的声音。

在场的警察见状,立刻分为了两组:一组立刻去抢救倒在血泊中的父亲,另一组则跳上警车,轰大油门去追赶嫌犯。

但不幸的是,这两组都没能完成他们的任务。

我父亲蜷缩在地上,身体正面找不到一处面积大于二十平方厘米的完好皮肤,他半睁着眼,举起断了两个指头的右手,向天上无力的抓了抓,他好像想说些什么似的,微微蠕动着发紫的嘴唇,但终究还是没有把遗言留在世上。

眼睛合上,头朝一侧偏去,我的父亲就这样倒在了自己的岗位上,把自己的生命换了满身的弹片和钢珠。

他自己将展开另一场精彩程度丝毫不亚于人生的名为“死亡”的冒险,而将我和母亲无情的抛下了。

另一组的进展也并不顺利。在追击的过程中,一颗从前车里射来的子弹穿过玻璃,不偏不倚的打到了司机的手上,车子同被击飞的半个手掌一样失去了控制。

打了两个弯后,车子侧翻在路旁,虽然没有人受重伤,但那辆车还是逃走了。

远处腾起的烟尘为整个行动画上了灰色的句号。

听完这幕悲剧后,母亲和赶来的其他亲戚无不陷入了眼泪的海洋,可我的注意力却被另一样事物吸引了。

父亲临终前,到底要说些什么?

见没有人太关注这个问题,我便日夜思索了起来。

过程固然是曲折的,见我日夜冥想的样子,我的亲人们都以为我因为过于痛苦得了癔症,但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总算在最后一刻找到了答案。

准确的说,是在棺材合上的前一刻。

下葬那天,我仍在苦苦思索着父亲布下的疑团。在沉思中,我不自觉地走到了父亲的棺前,瞥见了他的脸。

尽管此时那苍白的脸上并没有任何表情,但我却像睁开了第三只眼一般,读出了许多东西。

父亲的双眼虽然合上了,但盖不住那从双瞳中喷出的,混杂着愤恨和遗憾的目光;双唇虽然紧闭着,但阻不了那激昂又悲壮的吼声。

那一刻,父亲的五官扭曲了起来,仿佛在忍受着地狱独有的抓心挠肝的酷刑一样。

这幅表情我只见过几回,但每一次都有共同点。

在父亲没能完成分内之事或是任务的时候。

这条记忆使我像被电击一样颤抖起来,接着便不顾众人惊异的目光和失声的呼喊,将脑袋向棺内探去,这时我们两个的头几乎碰到了一起。

我知道留给我的时间并不多,便将我刚刚想出的话语一股脑的倾出。

“爸爸,你的遗言是让我们替你完成任务吗?”

几双大手将我向后拽去,但我死命的扒着棺材,想得到确认。

也许是我疯了,但我看见已死去的父亲那缝了几针的嘴角向上抽动了一下。

哈哈,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我想了这么多天的问题如此简单啊。

原来答案就摆在我眼前啊。

为父亲报仇。

替他了结掉任务,替他了结掉遗憾,替他了结掉那群渣滓!

然后呢?

管他然后呢!

疯了吗?

就当我疯了吧。

此刻的我就像是一台被植入程序的机器一般,即使灵魂被抽空了,复仇的决心依旧能让我挺立不倒。

好,我终于找到这个该死的答案了。

然后呢?

现在就去做吗?

以六年级的力量去做吗?

不行吧。

那还要等多久呢?

这条路太长了啊,长的看不到尽头啊。

但我依旧要走下去。

即使这条路上布满了出其不意的机关和深不见底的陷阱,我也依旧要走下去!

找到了答案和方向的我不由得感到得意,便开始放声大笑,以庆祝这一伟大的发现。

这笑声很快就失去了控制,我的面部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喜悦而抽搐起来。但很快,这份纯粹的快乐混杂进了某些让我心碎的成分,于是那肆意的大笑变成了受伤的野兽所发出的痛苦的哀嚎,泪水则作为这种情感的载体从我的眼角宣泄而出,覆满了整个脸颊。

此刻我的感觉,即使是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人也无法形容得了。

葬礼结束一星期后,我再次回到了学校。

老师并没有将真相告诉同学们,而是以“支气管炎”为理由解释了我为何缺勤了十几天。但过了几天后,全班同学和老师便都产生了一个共同的疑惑。

半个月没见,张太津为什么变了那么多?

说实话,这次改变也在我的意料之外,而且我变得也不是很多嘛,只是增加了一个小小的特性而已。

不顾一切后果,滥用一切手段,只为完成任务而已。

关于这点,也可以不太恰当的引用《三体》里的一句名言。在参加葬礼之后,它成为了我最喜欢的一句话。

前进!不择手段的前进!!!

我第一次发觉这场巨变,是在一节体育课上,我和我的朋友们当时在玩捉人游戏。分完组后,我身旁的一个朋友拍了拍我的肩膀。

“张太津,咱们几个里就属你最能跑,你争取把他们都抓住!”

往常的我听到这句话后,大概会一笑了之,或者兴奋地发表一番誓师宣言,但此刻,我却把它理解为了布置给我的任务。

每个任务都是限时的,最长的倒计时和寿命相当。

人的生命如朝露般脆弱,也许有一天我会死于交通车祸,或是在烟尘中窒息,父亲的死亡方式对我来说算是比较好的死法了。

我想在我活着的时候把所有任务都完成,我不希望时间成为这条路上的阻碍,我不想像父亲一样因为没有完成任务而留有遗憾啊!

只有完成任务,才会得到他人的赞赏,才会让自己沉浸在荣誉感之中,才不会留下遗憾。

那就去完成吧。

管他是怎么完成的!

我可不想将未竟的事业留到下一个世界,或是干脆沉淀在孟老婆子的那碗汤中。

抱着这种错误至极的想法,自以为是的我便将全身心都投入到了这场名为游戏的任务之中。

在结束后,所有参加游戏的人都对我有了算不上太好的新认识:我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身子压低以在高速奔跑中保持平衡,这一动作使我看起来像一只贴地飞行的巨大蝙蝠。

任何进入我视线的对手,即使使出浑身力气去逃跑,最终也会被我追上并被扑倒在地。

操场在那一刻化为了丛林,捉人游戏也随之变为了狩猎行动。

在游戏结束后,班上多了两个因为被扑倒而受了擦伤的无辜者,以及一个因完成任务而兴奋不已的疯子。

队友那热烈的喝彩,因完成任务而迸发出的荣誉感,以及对手失败的叹息和沮丧的表情,这一切都为我带来了刻在骨子里的,永生难忘的快感。

我不知道在以前有没有像我这样痴迷于完成任务的人,但我毫无疑问的加入了成瘾者的行列。

在这之后,我堂而皇之的接受了这一特性,并展示给众人。同学们一开始都颇有些怕我,但当他们发现我已完成任务为乐时,便都笑着接纳我,同时把他们的一切琐事都交给我处理了。

谁能拒绝一个帮你处理事情时脸上还洋溢着笑容的人呢?

起初的我的确活在沉醉中,认为这体现了大家对我的信任。但没过多久我就意识到,大家并没有将我当人看,而是将我是做了替它们自己排忧解难的工具。

但人不是他人的工具,而是自己的意志啊!

再说了,写作业,做值日这些任务也太没挑战性了,偶尔做一两次还行,到后来慢慢的就腻了。

在这种想法的推动下,我停止了接下同学们的一般性委托,转而去处理那些我认为有挑战性的,或者对我来说有意义有的事情。

我的那些同学和所谓的朋友们见我做出了如此改变,便也摆出了敬而远之的态度。不过不要紧,我并不是将社交视作第二生命的人,况且我已经了解了自己性格的恶劣,又怎能奢求别人将那为数不多的友谊分我一盏呢?

于是,在小学为数不多的时光和整个初中生涯里,我一直和同学们保持着一种距离感。我丝毫不在意他们射向我的异样的眼神,以及那些夹杂着讽刺和嘲笑的言论,只一心一意的享受着那份属于自己的快乐。

当然了,我遇见过多次因自己能力不足而无法完成任务的情况,在这时,我便会深深地低落一阵,直到新的能吸引我注意力或是鼓励我重新站起的东西出现,我才会从这种状态中得以解脱。

在这段时间里,我略微不幸的戴上了度数并不高的眼镜,也开始留上了现在的发型。那时候,我并不期望情况有任何改变,但高中生活的到来将我对未来的预期彻底打碎,并将其重新排列组合,使我望见了光芒。

我们家并不富裕,本来也没有在善水学园就读的机会,但我得中考成绩十分理想,外加父亲因公殉职的缘故,我居然成功的拿到了一个贫困生资格。

被减免了大半的学费对我家来说还算负担得起,而父亲昔日的战友们听说这件事后,竟自发的替我凑了些学费。

综合了以上几点,我最终选择了入学。

尽管我在这里要面对的白眼和非议多了许多,但我还是选择像以前一样默默承受。毕竟只要实现那个目标,经受一切苦难都是值得的。

但尽管这么想,我还是遭遇到了以前从未打过照面的挑战。

在当时的我看来,社团不过只是那些富家子弟们消磨时间的好去处,但强制劳动却让我不得不重新审视我与它之间的关系。

为了以后考虑,我应该选一个能够全面培养我综合素质的社团。

在历经了为期一个小时的考察后,我最终把目光落到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展台前。

委托社。

我自认为我处理事务的能力并不算差,加之性格上的缺陷,我觉得我自己非常适合这个社团。

于是,我站到那个破破烂烂的展台前,桌后只有一个脸色苍白的高三学生病怏怏的坐在那里,枯黄的脸色不言而喻的反映了他的身体状况,但眼睛却仍然向外散射着光芒,仿佛在燃烧自己的生命一般。

他不时地轻咳几下,捶几下胸口,看到我向这边走来,先是一愣,接着便轻笑了起来,同时拿出纸笔。

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他的目光里有种冥冥注定的感觉。

“你好,我想入社。”我在桌前坐下,紧接着就被木凳上凸出的钉子扎的站了起来。

“哦,是要入社啊....”他的声调在男生中算比较高的。“姓名,班级?”

“一年七班,张太津。”

听到这里,他禁不住又轻笑起来,留我一头雾水的站在原地。

“嗯,但在这之前,我要先问你个问题,你的答案决定你能否加入我们。”

我点了点头,同时竖起耳朵,准备不落一字的倾听。

“你为什么要入社呢?或者说,你入社的目的是什么?”

我思索了几秒。

“抱歉,这点我不能告诉你。”我认真的说。“即使你把我拒绝了,我也只能和你说这些。”

我不想让这个社团里的人再次将我视作异类,尽管我知道,我的特性在第一次活动中可能就会暴露出来,但还是先混进去再考虑以后的事吧。

他仰头看向天花板,露出了令人玩味的笑容,几秒后,他重新看向我,眼神突然变得更加锐利起来。

“我理解,毕竟你的...需要藏起来么。”他意味深长的看着我,脸上的病容也突然消失了许多。“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明白,当然明白。

我瞬间理解了最开始的那道目光,以及那几声轻笑。

原来你早在这之前就认识我啊。

When? Where? How?

我的目光抖动了一下,随即和他一起笑了起来。

“想不到我已经这么臭名昭著了吗?”我撑着桌面,半开玩笑的说道。“那我还隐瞒个什么劲啊。”

“不,你还不算太出名。”他直起身来,手指轻叩着桌面。“我朋友的弟弟说,有个高一新生很厉害,我就从他那里要来了照片和一点信息....真的只有一点。”

“原因的话,你大概....”我突然有点不敢看他了,便低头盯着木桌,数着有几道裂痕。

“关于这点,我唯一能联想到的便是,啊,不好意思,就是你父亲因公殉职的那件事。”他低了低头,语速降了下来,脸上那一抹笑也消失不见。“结合时间和种种因素,我不得不说,那是最大的可能性。”

除了我的亲人外,他是这几年来唯一知晓这一点的人。

“你猜的没错,确实是这样。”我叹了口气,打心底里认为自己不会被选中。“那么你们大概也不会收我了吧。虽然我热衷于执行任务,但我搞出的麻烦不会比我作出的贡献少。衡量利弊后,连普通人都比我更有资格入社。”

“但我们不招他们,或者说,他们看不上我们。”他自嘲的笑笑。“世间有无数种衡量人的标准,将最多人选择的当作最合适你的,未免有些太片面了。”

“我们委托社信奉的就是能力之上。只要你有能力去处理事物,并和学校的利益保持一致,哪怕你是一次同时和七个女生交往的人渣或是以一当十的恶霸,我们都不在乎。”

“还有一点,我们缺少新生力量。”他露出了为难的表情。“我们社团本来就只有三个人,我和另一位明年就毕业了,仅剩的那位为了学业还要在高三隐退。”

“也就是说,如果你们今年招不到人的话,这个社就要被废了?”

他摊开两手,一副无奈的样子。

“总的来说是这样。”

“那....我们都会接下什么样的委托呢?”

“只要我们认为能办到的,就都会接下。”他一字一顿地说。“还有一些特殊的事物....等你加入之后,你会发现自己需要了解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我望着眼前的这个人,尽管我认识他的时间不足十分钟,但我认定,我能在这个社团学到数不胜数的新知识和新技能。

“所以...意下如何?”

“我加入。”

“你说的这句话让我非常开心。”他站起身来,收拾着桌上的东西。“但你表态的地点不太对,我们去社团活动室里细谈吧。”

我点了点头,和他走上楼去。

大概从我染上这一性格起,它就在我身上潜移默化的影响着我,坚持不懈大概就是因它而培养出的最好的产物。

因此,无论是在肮脏拥挤的走廊里,还是在哪破旧不堪的活动室内,我都没有丝毫动摇。

在那里,还有两位社员在等着我。

较高的那人眉目俊朗,身姿挺拔,和我们一比,仿佛昂首展翅的灰鹤站在了乌鸦堆里一般。另一位则稍矮了两三厘米,但却不知比身旁那位壮了几倍。他的眼中流露出好奇和不屑的眼光,从上到下的扫了我一遍。

我在心里暗暗的吐了吐舌,同时无端的将社长口中的例子安在他俩身上。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特殊的一年级新生吗?”那高个子拿着一张A4纸,目光在我和文件间来回游动。“感觉比想象中的....不一样啊。”

“我记得他是学生会长推荐给你的吧。”矮个子的声音有些像被敲破的牛皮大鼓,闷声闷气的。“这家伙.....”

“我劝你还是走吧,这鬼地方我连三秒都不想呆下去了。”高个子装模作样的打了个寒颤。“虽然我还有一年时间才能隐退,但我现在巴不得立刻退出,我女朋友看到这一定会...”

“你说那个?”那矮个子突然露出笑容,使整个人显得和善了许多。“是在花坛上喂你吃苹果的那个?还是在你脖子上造了六块淤血的那个?”

“都不是,是...”

社长轻咳了两声,示意他们安静下来。

“现在你是怎么想的?”

“即使我们在垃圾堆里展开活动,我也依然会加入你们。”我坚定的说道。“我在这找到了这几年不曾拥有的感觉,就是久违的团队感。”

“定了?”

矮个子有些犹豫的问道。

“定了。”

当我掷地有声的喊出这句话后,三人不约而同的露出了笑容,同时把我合力推到了一扇斑驳的破门前。

高个子把手放在了把手上,转头对我说道:“这是送你的见面礼。”

紧接着,我便看到了那整洁舒适现代化的室内。

过于震惊的我没能说出话来,便只能以抱头蹲在地上,嘴咧得大大的为反应。

他们笑了一阵后,社长带头走过来,递过一只手,示意我站起来。

“张太津,欢迎来到委托社。”

我握住他的手站了起来,手上和心间同时感受到一股暖意,这使我鼻子一酸,泪水也开始在眼眶中打转,但最后还是被我憋了回去。

同我想的一样,我在加入社团后的确了解了很多以前不曾知晓的知识和经验。

在社团的半个月里,我所学到的东西比初中三年里加起来的还要多。

更令我吃惊的,便是那庞大而又精密的学生权力体系。社长在将所有情况都告诉我之后,我足足缓了几分钟才彻底搞清楚情况。

社团活动自然就是处理各种个人和社团的委托了。虽然它们之中的大部分着实有些枯燥,但每完成一件,我所积累的东西,或是知识,或是经验,便都会增长一点点,这对我完成那最终的目标自然是十分有帮助的。

但真正调动起我兴趣的,还是处理那些特殊委托。

我校和他校的关系,以及我校内部各势力的关系,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复杂和混乱许多。由此衍生出的委托自然也不在少数。

我的第一个特别委托,是和外校沟通社的联合行动。我们要在晚上去教训一个北高的混混,他在几天前打劫了我校的一个学生,我们需要让他长点记性。

分配完位置后,我们十几个人便在他的必经之路上埋伏起来。待在我身边的是个话不多的,和我同年级的外校沟通社社员。

简单的寒暄了两句后,我们便一起等待着那人的出现了。

过了四五分钟后,一个黑影急匆匆的从暗夜中闪了出来,确认了那人就是我们的目标后,我不顾身旁那位的反应,立刻冲了上去。

逃跑中的那人很快就用眼角的余光瞥到了我,并改变了逃跑路线。我则牢牢地钉在他的身后,仿佛有一个无形的绳子将我们两个拴在一起一般。

我承认,那人的确跑的比我要快一些,但在我压倒性的体力优势面前,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从遥遥望见人影到看清楚那人的轮廓,再到只有一臂之差。

终于,我能碰到他了。

当时的我忘记了安全第一的原则,只认为完成任务才是第一位的,便扯着那人的后脖领,同时用尽力气,不顾一切的将他向后拽去。

可能是那人没想到我能追上来,他被我放到时一点防备也没有,但这并不代表他失去了反抗能力,因此,当那个话不多的同级生和其他人赶来时,面临的是我们两个扭打在一起的局面。

我的镜片多了两道划痕,整套衣服变得肮脏不堪,腮边肿起的大包记载着一场恶斗。但我的对手早已趴在地上,因为鼻子流血而只能用嘴“呼噜呼噜”的喘息着,他那破了六七个口子的双手艰难的捂着被我锤了不知道多少下的肚子,两脚不住的蹬着,仿佛要从这里逃离一般。

我们的任务显然圆满完成了,但由于我的缘故,似乎有些圆满的过头了。

当大家把我从那个混蛋身边拉开时,我又一次的享受到了完成委托的快乐。但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团队配合,我们合作完成了一项并不简单的任务,当大家都用充满敬意和赞赏的目光看向我时,我在这一刻所获得的成就感超越了之前所积累的总和。

加入这个社团是自我决定为父亲报仇以来,做的最正确的选择。

自此之后,我便更加卖力的投入到社团活动中,但更令我惊喜的是,随着活动的展开,开始有人不为利益的接近我,和我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最开始是本社的三位前辈,接下来是那个寡言但做事靠谱的同级生刘进钊,然后是整天笑意盎然,但却总是伤痕累累的校报社社员肖汐。

最后,我遇见了陈梦棉。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委托社门口。她按下门铃后,去开门的我本想直接把大门敞开,但一瞥见她左臂的袖标,我就立刻只将门留了一条缝,同时伸出头去。

“你是值委会的?”我警惕的说。“光临蔽社,有何贵干?”

“我有委托。”她的声音很轻,但却稍微有些含混,像是没睡醒一般。

她所说的是正当的理由,因此我只好把她迎了进来,同时用不信任的眼光紧紧地盯着她,生怕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接着,她毫不客气的坐在了比较干净的沙发上,我们社团的四个只好挤坐在她对面。

“你是那个陈....陈梦棉,对吧?”没等她开口,高个子前辈就没有把握的说道。“在路旁睡到过十几次,被叫做‘睡美人’的那个?”

他的这番话让我记起了她的名字:上次考试,她排在年级第五,比我高两名。

她没有多作表示,只是礼节性的点了点头。

“你怎么认识她的?”社长问道。

“学校里但凡有点知名度的女生,我基本上全认识...”

“我认为二位的话题有些跑了。”她略有些不耐烦的说。“我们可以开始谈委托的事了吗?”

“嗯,你说吧。”

矮个子前辈把笔记本电脑放在腿上,准备开始记录。

陈梦棉揉了揉眼睛,甩了甩几缕挡在面前的头发,轻声开口。

“我希望你们能帮我成功竞选值委会特派员。”

“抱歉,办不到。”社长几乎是立刻回绝了她的委托。“我们不掺和值委会和学生会的私事。”

“先不要这么急着拒绝,我们可以谈谈条件嘛。”她的双眼突然睁大,从中射出神采奕奕的光芒。“比如,你们在上一届值委会特派员里,有可以提供情报的盟友吗?”

“那叫卧底。”我嘟囔道。

我们四个很清楚,当时的值委会对我们来说是视野盲区,委员长所构建的出色的保密工作,让我们几乎连最无关紧要的物品和情报也得不到。

“但如果我成功加入,你们就有了。”她把手放在胸前,自信的说道。“考虑考虑吧。”

“不行,这太冒险了。”矮个子前辈抬起了头,严肃摇了摇头。“我认为得不偿失。”

高个子前辈则沉默起来,眼中闪着不确定的光芒。

就在我思索利弊时,社长递给我一个眼神,同时看向我的裤兜。

那里有我的手机。

就在这时,我突然明白了社长的用意,便不紧不慢的掏出手机,调到相机模式,同时假装在玩,接着突然将摄像头对向陈梦棉,同时开启了摄像模式。

她的反应不在我之下,当我刚录上一秒时,她便低下了头,用双臂紧紧地护住了面部。

“你在干什么?”她那有些恼怒地声音让我想起了巷里争斗的野猫。“为什么拍我的脸?”

“万一你要是开一张空头支票怎么办?我们好歹要留个证据吧。”我耸了耸肩,有些无赖的说道。“现在说说你的想法。”

听到这里,她叹了口气,重又看向我们。

“我唯一的对手是一个叫做袁瀞的女生,本来我的赢面更大的,但因为...因为许多缘故,加上她不停地打压,现在那个位置马上就是她的了。”

说到这里,她愤怒的咬着牙齿,身体也气得微微晃动起来。

“但我不甘心,那个名额本来就是我的,因此我一定要把它抢回来!”

“那你有什么计划呢?”

“只要合法而不暴露我就好。”她轻描淡写的说道。“虽然她一定会知道,但装无辜还是有必要的。”

我们四个又沉默了一会,直到社长开口。

“那这样的话,就请你先回吧。”社长点点头。“明天我们会告诉你我们会不会帮。”

“那,我就静候佳音了。”她拉开门,走向外面。“我在一年四班。”

一声轻响,门关上了。

在这之后,我们四个展开了长达十五分钟的讨论,在经历了激烈的,差点就打起来的争辩后,我们终于达成了一致,并由我负责向陈梦棉传达。

于是,我在第二天上午最后一节课下课时来到了四班门口,但陈梦棉的身影并没有出现在涌出的人流中。

我看见了一个初中的女同学,便向她询问着陈梦棉的动向。

“她?”她翻了翻白眼,同时向教室角落的方向指了指。“她又睡死过去了,估计过一阵才能行,你找她干吗?”

“说点事。”我简单的回答道。

课间和午休时的教室是允许外班学生进入的,因此我便走了进去,同时在教室后面的角落里发现了陈梦棉。

和她说的一样,陈梦棉果然趴在那里一动不动,长长的鬈发几乎盖住了半个桌面,剩下的半个则被各类教辅书占据了。

我本想将她推醒,但考虑到我们并不熟,外加男女授受不亲,我便坐到了她的对面。

这一坐,便是五十分钟。

在这期间,我那鸣奏不停地肚子提醒着我进食的需要,但我怕在我走时她醒来并离开,便索性咬咬牙,刷新着自己的耐力极限了。

当我对事物的欲望马上就要战胜我的定力时,陈梦棉的脑袋突然晃了两下,接着便撑着桌子抬起头来,和我四目相对,被压红的脸颊上似乎沾了些亮晶晶的东西。

“呃,你是...昨天委托社的那个,对吧?”她拍了拍脑袋,清醒了过来。

“嗯,我叫张太津。”我直视着她,希望她记住我的名字。“我是来给你答复的。”

“嗯,说吧。”她自然的说道,但手指却稍微有些颤抖起来。

“呃....我们同意帮你了。”

看着她那放松下来的,有些滑稽的表情,我不禁笑出声来。

“那么,细节呢?”她用双手梳理着头发。“不会只是精神上的同盟吧?”

“不,委托社这次不打算直接出手,但我们可以为你提供幕后支援,比如动用其他社团的力量啊,散播消息之类的。”

“那我怎么和你们联系呢?”她不解地说。“按你们这么说的话,我便不能和你们有任何接触了啊。”

“是,你不能和委托社有接触,但你可以和我有。”我掏出手机笑了笑。“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初中同学兼邻居了。”

“也就是说,你是我和委托社之间的联络员?”

“嗯。而且,为避免暴露,我最近也不能去委托社去了。”我略有些遗憾的说道。“现在,我专门负责你这项委托,感到荣幸吧。”

她笑了起来,我感觉有一道斑斓的彩虹从她的脸上浮现出来,空气中也突然出现了花香。

“那我可真是谢谢你了。”她也掏出手机,和我交换了联络方式。“以后就拜托你了。”

“嗯,放心吧。”

在这之后,陈梦棉身边便出现了一个之前并不相识的初中同学。在午休和她没有值委会工作时,我们便会坐在图书馆里讨论对策。

“你们主要都在哪些方面竞争呢?”我坐在她的对面,面前摆着随意从书架上拿起的书。“或者说,我们主要要从哪些方面下手呢?”

她思考了一会,接着给出了答案。

“从三方面吧。”她比着手指。“第一,就是提高我的名声;第二,就是降低袁瀞的名声;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是做出一份比袁瀞的那份完美的多的报告。”

“报告?”我被最后一项搞得一头雾水。“什么报告?”

“哦,就是对以后工作有什么计划,该怎样做,有什么合理化建议之类的。”她耸了耸肩,摆了摆手。“你也知道,委员长是深受形式主义毒害的,所以我们也只好这样啦。”

“这么说的话,我们从这三方面都可以帮你。”想了一会后,我缓缓说道。“宣传那方面,校报社和大部分社团与我们的关系都非常好,因此做个采访啊,传个绯闻啊,这些都没问题的。”

“至于报告的话,就只能咱们两个一起加油了。如果真的要写的特别好的话,估计要费好几天。”

“不怕,我们有大概...”她掏出手机看了看。“十二天的时间。”

“那就好,我们开始吧。”我掏出了纸笔,开始和她一起商量起报告的事情。

行动的发展比我想象中的要顺利很多。陈梦棉接受了校报社的采访,还和采访她的肖汐成为了朋友。袁瀞的一些绯闻也开始在各个社团之间流传,有时走在走廊上,我甚至能听见有女生在唧唧喳喳的议论她。

我本以为会受到值委会那边很大的阻力,但可能是我们成功的骗过去了他们吧,整整一周的时间内,他们并没有过来找我们的麻烦。

唯一的麻烦来自陈梦棉本身。

关于她老是睡着这一点,一开始我只认为是她每晚复习太久导致的睡眠不足。但当她第四次毫无征兆的倒在走廊里,被我拖到长椅上之后,我认为我有必要好好问她这个问题。

她睁开了眼睛,我递给了她一瓶水。

“谢谢。”她拧开喝了几口。“帮大忙了。”

“所以,你到底是怎么了?”我有些不放心的说。“总是昏倒在外面。我一开始以为你只是太困了,但现在看,似乎不是这样。”

“那个。”她简单地说。“和我们的委托没关系。”

“没关系?”我冷笑着说道。“关系大了!每次你昏倒之后,我们都会暂停工作,思路也被打乱了,这真的影响工作啊。如果能对你昏倒进行预判的话,我就能进行....存档?”

她突然变得犹豫起来,不敢抬眼看我,只是一个劲地喝着水。

“如果我告诉你的话,你该不会帮我了。”她吞吞吐吐的说道。“以前也是这样,都怕担上事,一个也不敢靠近我....”

“听着,我们是工作关系。”我用手比划着,试图让她相信我。“如果你想拿到那个位子,那么就告诉我原因,然后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如果你想让袁瀞坐在那个位置上笑话你的话,那就算了。”

“你...真的不会...”她试探着询问道。

“相信我,我一直站在你这边。”考虑了一会,我又加上了一句话。“我也是被冷落排挤的人。”

同类相惜这点在我们身上得到了完美的体现,两分钟过后,陈梦棉终于迟疑的将真相讲出。

“原来你得了这种病啊....抱歉。”我有些不好意思,但同时又有些好奇。“所以每次你的病发作时,你都会昏倒吗?”

“嗯,但一般一个小时内都能醒过来。”

“那你晚上睡得着觉吗?”

“有的时候睡不着。”她叹了口气。“我没有正常的生物钟,因此整天过得都是浑浑噩噩的。”

“那,这也是袁瀞领先你的原因,对吗?”

“是最主要的那个。”一提到那个女生,陈梦棉就显得特别愤慨。“但为什么因为我得了这种病就歧视我呢?我一直努力着,就为了证明,即使我得了这种病,我也并不比你们差!但有什么用呢?所有人在知道我的病后就会远离我,什么重要的活也不交给我干!还给我起什么外号,叫我‘睡美人’,你们以为我乐意这样吗?!”

她几乎嚷了起来,引得图书管理员走过来将我们警告了一番。

“我理解,我理解。”图书管理员走后,我小声的说道。“我也被大家冷落歧视过,虽然略有差异,但我们的感受不尽相同。”

“你怎么了?”她抬起头来,一副迷惑的样子。“我感觉你很正常啊。”

“那是因为我....以后你就知道了。”我不想扯太多,打算继续在报告上战斗一番。“总之,我要你明白,在委托期间,即使你昏倒在八车道高速上,我也依旧会把你扛回来。我不会离你而去的,明白吗?如果你认为我是个好人的话,委托完成之后我们也可以做朋友的,知道了吗?我不会像他们一样把你丢在一旁的!”

我连珠炮一般的宣誓把她弄愣了,过了一会她才笑了起来,比我所见的任何一次都要灿烂。

“好的,我知道了,你不会放弃我的。”她慢慢的说道。“谢谢你,张太津。”

“道谢还是免了,只要你以后能给我个信号,让我知道你快要睡着了就好。”我站起身来,朝着图书馆的方向走去。“还有半个小时,也许我们能把第三大点整理完。”

她应了一声,接着匆匆赶了上来。

夕阳的余光替她挡住了颊上的那一片淡红。

事情说通之后,我们的进展就快多了。每次要睡着时,她都会告诉我,让我有时间记下我们在那一瞬间的思路。在她睡着的时候,不用担心她的我则会继续思考报告的事,等她醒了之后再与她交流。

我们以为困难总算画上了句号,但敌人还是察觉到了我们的行动。

竞选前三天,我们在图书馆碰上了袁瀞。

冷艳且高傲。这是她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

“我还以为你这几天放学都回家痛哭去了呢,原来是在这垂死挣扎呢。”她走过来,搬了把椅子,坐在了我们的侧面。“有这时间,你还是好好的睡觉去吧,省的在岗上睡着了。”

“我劝你还是把注意力转移到自己的名声上去吧。”陈梦棉争锋相对的回击着。“在这样的话,恐怕整个学校都要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听到这里,袁瀞突然向陈梦棉扑来,幸好我在中间挡着才没有打起来。

“你以为我不知道这是你捣的鬼吗,陈梦棉?”她狠狠地说。“你积点德吧!传别人坏话的嘴是要烂掉的!”

“那你怎么不说说你自己?整天在委员长耳边嘀咕我。”陈梦棉此时也扑了上去,我不得不抽出右手摁住她的脑袋。“张太津,你放开!我今天把她弄死在这,我们就不用忙了!”

听到这里,袁瀞把目光转向了我。

“你是谁?”她不屑的说。“她的男朋友?”

“我叫张太津,是他的邻居兼初中同学。”我冷冷的说道。“可以不要打扰我们了吗?我们还有个报告等着结尾。”

“初中同学....啊,是这样啊。”她转了转眼珠,笑了起来。“那我就走了,不打扰你们在这二人约会了。”

“赶紧滚蛋!”陈梦棉从牙缝间挤出这几个字。

但袁瀞只走了几步,便回头看向我们,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赢定了。”

接下来的时间,陈梦棉坐在那里生闷气,我则一边劝着她一边为报告写结尾。

遗憾的是,她的最后一句话并没有引起我们的注意,我们也终将为这点付出代价。

竞选前一天,我照例去找陈梦棉,打算和她最后将报告润色一般。但等着我的,是失魂落魄的,坐在楼梯口的她。

“怎么了吗?”看到这一幕,我赶紧冲了上去。“是刚才摔倒了吗?还是....”

她突然抬起头来,嘴唇僵硬的上扬,眼里却没有任何的笑意。

“太津,我被值委会除名了啊。”

“轰”的一声,我的冷汗流出来了。

“怎么...”

“袁瀞她回去查了我初中的资料,发现你不是我的同学。”她没有任何感情的说着,像是一台机器人。“接着他就想到了委托社。”

“然后...我暴露了?”我难以置信的说道。“他知道我是委托社的人了。那你....”

“对外的名义是我有疾病,不适合担任值周生。但实际上,我被认为是叛徒,被踢出去了。”

接下来,她便不说话了。为了安慰她,我也坐在了她的旁边。

一开始,我只是在自责,为什么自己没有在认真地考虑一点。但很快,我就察觉到了一场。

这是一次失败的委托,对吧?

但,为什么,我没有像之前那样暴怒着想去完成它,或是陷入深深地,无法自拔的忏悔中呢?

半分钟后,我半信半疑的想出了一个答案。

以前的委托对象,只是委托对象。

而这次的委托对象,是我的朋友,是和我有相同经历的人,是和我在讨论问题时,能够情不自禁笑出来的人。

是陈梦棉啊。

“总之,这段时间多谢你的帮助了。”她站起身来,向校外的方向走去。“以后要是想找我的话,就到一年四班来吧。谢谢你肯当我的朋友。”

“等等。”

我叫住了她,她转过身来看着我。

“你这样没人照顾你的,万一要是再晕倒了怎么办?”我坚定地,一字一顿的说着。“再说了,你现在和值委会是敌对关系,估计也没几个社团愿意要你了。”

“所以,加入委托社,和我一起工作吧。”

听到这里,她浑身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真的可以吗?”

“我这么麻烦,你还....”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坚定的点了点头。

接着,大滴眼泪从眼角滚落,四散在空气中,折射着璀璨的光芒。

之后的事情则多亏了学生会。尽管值委会的委员长多次暗示,但会长还是行使了特别权力,将陈梦棉破例加入了委托社。

从此之后,我们便多了一层同事关系。同时,我对陈梦棉的工作能力再也没有了任何怀疑:她的思维十分灵敏,能够察觉到我们所未知的盲区,不仅精通各种知识,灵巧的双手更是一次又一次的帮助了我们。

不知不觉中,我发现我看她的视角变了。对视时会主动的移开目光,在搬起无知觉的她时,总是满脸通红;老是像个傻子一样,即使没事也总会找些话题。

我没有那么迟钝,我知道这一切代表着什么。

我喜欢上陈梦棉了。

但考虑到我未来的目标,这是不允许的。

我不希望她走上我妈妈的老路,成为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自己已逝丈夫的悲剧性人物。

但令我烦恼的是,她也喜欢上我了。

春天到了,我们学校人工林里所栽种的樱花树也开花了。一时间,有不少情侣都会去那里赏花,重复着这古板而又新潮的浪漫。

“太津!”最近私底下的时候,她总会只叫我的名字,弄得我十分不好意思。“陪我去看樱花!”

当天正好没有委托,我便顺着她的心意,走下楼去。

走到人工林的边缘,她笑嘻嘻的看着我。

“你好慢啊。”

“是你走的太快了。”

接着,她拍拍手,冲进了人工林。

“快点走,不然我一会就又睡着了!”

她的声音混着拨开树枝是所发出的“沙沙声,听得十分模糊。

回想起之前我把她扛回去的样子,我定了定神,沿着大路向林中冲去。

闪过一处转弯时,我眼前一亮。

几大朵粉白色的彩云悬在半空,好像织女匆匆逃离瑶池时遗落的那件罗纱一般。细细看去,才发现那其实是无数朵樱花聚集在一起的集合体。它们绽放于天地间,尽情地享受着只属于他们的阳光,雨露,以及此时此刻。微风拂过,樱花们亦随之起舞,将动人的舞姿献给广阔的世界。花香像恋人附在耳边时所倾诉的悄悄话一般,流入我的心间,触碰着最柔软的地方,泛起一阵涟漪。几瓣离家的冒险者兴致冲冲的告别了大家,在和微风跳完了一曲华尔兹后,在池塘中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那个女孩就站在水边,樱花般的脸颊,白雪一样的贝齿,雾霭一样的长发,为这幅《春日赏樱图》画上了点睛的一笔。

“怎么样,我的眼光不错吧?”

她张开双臂,闭上双眼,像电视剧中的女主角一样转了几圈,仿佛要给每棵树,每朵花一个拥抱。

我没有说话,只是缓缓的走了过去,在心底赞赏着这一番美景。

她不再做声,走到我身旁,同我一起享受着沉默的美好。

良久,她开口了。

“樱花是我最喜欢的花了。”她仰着头,喃喃的说道。“但比起樱花本身,我更喜欢它的花语,你知道是什么吗?”

那个词瞬间划过我的脑中,但我把它生生压了下去,换上了另一个。

这是为了我,也是为了她。

“凋谢。”我淡淡的说道。“樱花的花语是凋谢。”

“和我想象得有些偏差呢,明明是...”

“那应该是你记错了,樱花的花语就是凋谢。”我坚定的说道,毫不理会心底的隐隐作痛。

呆立了几秒后,她笑了起来。

“好,你说是就是吧。”她用手缕着秀发。“不过我还挺想和你一起坐在樱花树下的。”

我无奈的叹了口气。

“当樱花全部凋谢,化为尘土时,你就会...”

“不,我依然会。”她的目光使我沉默了下来。“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的。”

这样的话,便只能将问题交给时间了呢。

“这样吧,等花落了,我们再来。”我独自一人向林外走去,留她一人在池水边思考。“仔细考虑一下,不要被暂时的美景蒙蔽了双眼。”

陈梦棉啊,你应该去喜欢青松,或是绿柏。因为即使寒冷的冰霜覆盖了每一寸大地,松柏们都依然会挺立着,为你提供遮挡。而樱花,只会在短暂的惊艳后迎来永久的沉寂。

这么说也许很残酷,但我将来所踏上的道路,不允许你选择我。

那如樱花般飘摇的道路。

我愿意为这次对话会改变她对我的看法,抛下先前许下的承诺。可她却依然会像旧日一样同我处理着棘手的委托,同我探讨着几乎不可解的难题。她依然会在思索时不自觉的捋着自己的秀发,依然会毫无征兆的变得困倦,继而昏睡过去,任由我将她抱起,也依然会用那杏眼向我传递着美好而又柔和的清波,露出甜美的笑容。

整整一个月过去了,一切都没有丝毫的改变。

在这期间,我几乎每天都会光顾人工林,去看那一丛樱树。我看着樱花盛开,看着绿叶萌发,看着花瓣飞舞,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那个女孩。

一场倾盆暴雨使我最终下定了决心。

穿过破旧的外间,我走到了里屋。

和社长还有其他两位前辈说完之后,我走向了按着计算器的她。

“陈梦棉,借一步说话。”

十分钟后,我们走到了人工林的中央。

“带我来干嘛?”她打了个哈欠。“难道有什么惊喜在等着我吗?”

我没有说话,只是指了指那片曾经粉白,如今青绿的樱花林。

“昨晚的暴雨带走了最后一点樱花。他们现在都静静地躺在淤泥里,等待着不可避免的凋谢。”我平静的说着。“凋零作为它的花语,可是再好不过了啊....”

她没有做声,只是静静的凝视着新叶。

“我之前告诉过你,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刑警,但我并未告诉你原因。”

我决定让她在此刻彻底放弃幻想。

尽管无比的残忍,尽管无比的悲伤。

“我的父亲也是一名刑警,但在一次任务中他牺牲了。”我悲伤的说道。“而我要继承他的遗愿,为他报仇。”

“可人的生命太脆弱了啊,我很可能重蹈他的覆辙啊。”

“想象一下吧,每天都在为丈夫的安危而提心吊胆着,没有一天是安生的。”

“我知道你喜欢我,其实我也喜欢你,但我所要踏上的道路和我们的恋情并不兼容。”

“所以说,放弃我吧,放弃那风雨飘摇的美好吧。”

接着便是一片沉默,但过了一会,她竟不顾地上的淤泥,坐在了树下。

“你说的没错,他们现在的确都睡在淤泥里,成为大地的养料。”她拈起一瓣樱花,淡淡的说道。“但等到第二年,他们又会重新的回到树上,再跳起那热烈的舞蹈。”

“樱花也许会飘落,但绝不会凋谢,因为对他们来说,凋谢即为新生。”

“我并不怕你有一天会突然离我而去,因为在那之前,我们一定都积攒了好多好多的照片和回忆。”她笑了笑。“万一你真走了,有它们陪着我,我也不会感到寂寞。”

“你想的太远了,太津。”我们两个互相注视着。“把责任和风险通通放在一边,陪我在这坐一会,好吗?”

意志不坚定的我最终还是妥协了,便不顾肮脏,同她坐在了一起。

“我能拥有和你一起创造回忆的权利吗?”

我伸出手去,握住了她那双纤玉。

她并没有抽开,而是伸出另一只手来轻拂着我的脸颊,同时凝视着我的双眸。

“你真是太迟钝了。”她温柔的说着。“你提出要成为我的朋友的那一刻,我们就已经开始了。”

接着,毫无征兆的,她的头突然倒在了我的肩上。

“其实...在刚进来的时候...我就很困了...”她迷迷糊糊的说道。“但我一直硬挺着....直到收到你的答复....”

“谢谢你,太津....”

看着她那睡去的侧颜,我也不禁将头靠了上去,同时说出了藏在心底的,最真切的话语。

“不客气,梦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