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略特很怕死,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畏惧。正如人会呼吸,苹果会从树上落下那般天经地义的恐惧。自从七岁那年,他亲眼见过刽子手以斧头砍下犯人的头颅后,那种恐惧感早已深入他的灵魂深处,成为某种挥之不去的印记。

但是,艾略特的处境实在与死亡相去不远,以至于他得时刻面临自身的恐惧,这也导致绝望已成为他最常触发的情感。习惯总会形成自然,自然塑造了本能,于是乎,怕死的艾略特在以特定标准衡量下,却是一位超越死亡的勇者。

这也是他何以会来到罗纳城的缘故。

艾略特是没资格踏入这座城市的,身为黑铁之族的他,甚至没有不经允许离开庄园的自由。黑铁之族是世间第二卑贱的身份,仅好过无属之奴,而很不幸的,艾略特便属于这类身份。

对他而言,这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固然以他这等身份的人而言,思考是种奢侈。而他绝大多数的亲朋好友,也早已学会麻木看待近在咫尺的悲剧,但艾略特没有。

怕死的本能,使他从小便以另一种角度看待世界。而这不同的角度,甚至引发他思考着黑铁之族所受的苦难,透过几次罕见的灵光一闪,艾略特甚至有了某些特别的想法。

他很聪明,知道这类想法会要了他的小命,所以他学会了隐藏,学会了伪装。他让自己与一般黑铁之族绝无不同,在官吏面前唯唯诺诺,卑躬屈膝的任由总管欺凌,任劳任怨的完成自己艰难地任务。

而终于,他的苦难都有了回报。

就教会圣典而言,身份是天生注定而不能更改的,一切源自出身那刻便已决定。而在现实里,绝大多数情况下这也是不可挑战的铁律。

但是,在极少数中的极少数情况下,这项铁律有着漏洞。而艾略特,凭借着常人绝无法想象的刻苦,以及上天微不足道的怜悯,抓住了绝无仅有的机会,来到此地。

罗纳城是一座自由市,是青铜之民生活的居所。相对大半辈子只能居住在隶属庄园的黑铁之族而言,青铜之民无疑是幸运的,他们可以自由的在帝国疆土内迁徙——假如他们能负担旅行费用与定居税赋的话。

大多数时候,青铜之民会居住在繁华的自由市,过着辛勤而充实的生活。他们大多都是掌握一两项专门技艺,如打铁锻造的工匠、具备文法素养的书记、经于计算的商人,在艾略特看来,他们是十足幸运的。

当然,少数时候,他们也会定居在庄园,毕竟庄园也需要他们的技能。富有的领主会聘请一些青铜之族来到庄园为他们服务,大抵上他们都会付出远超于一般行情的价格,青铜之民才会离开繁华的城市入住荒凉的庄园。

而且,他们不时都会在某些时候(通常领主与青铜之民签订契约时,都会仔细确认详细条款),回到城市与亲朋好友们相见。而艾略特之所以来到罗纳城,便是因为家乡内那位铁匠在近期返乡时顺带带上他。

而这便是艾略特改变自身命运的第一步,至少在他看来是如此。

圣典虽云:人,生而有属。但艾略特深信,自己必定能从各种严苛的铁律里,找出一条生机,他是如此深信的。

“怎么样,很壮观吧?”

铁匠弗莱·西米特脸上布满洋溢的欢喜,用他那热情的嗓音向艾略特说道。这位青铜之民有着壮硕的身材,高大的身躯,魁武有力的双臂更是充满肌肉,也难怪领主老爷甚至为了他愿意付出上百莱利的薪俸。

“是的先生,这的确很壮观。”

艾略特没有因为对方的和善而放下尊卑,这倒不是他认定弗莱是个虚伪之徒,而是他深信,源自圣典的尊卑早已是世界的基础,不能轻易逾越。也许有人(尤其是散漫惯的青铜之民)总会忘记此点,但艾略特可不会。

想要打破一项规则,必须前装作服从规则,否则早就被那无情的律法给惩戒的体无完肤死无全尸。

个人的力量是渺小的,至少对于白银之士与黄金之主以外的人种而言是如此。正如圣典所述,人,生而有属。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归属,黄金之主掌握权能,一言一行的可使世间天崩地裂,白银之士虽无黄金之主那般全能,其掌握的力量也可使一般凡人吹飞洇灭。

艾略特曾经目睹过统治者的力量,所以他知道,自己必须小心翼翼方得苟活于世乃至改变世界。

“你这是第一次看到难免有些惊讶,不过罗纳城其实是一座小城市。”

带着几分快活,弗莱拉起马匹的缰绳,朝雄伟的城门前进。艾略特见状,只能加快脚步以近乎奔跑的方式以免跟丢那位年轻的铁匠。

艾略特之前的惊异并非伪装,眼前壮丽的建筑的确超乎他的想象。虽然弗莱早已向他叙说过城市的形象,但百闻不如一见,即使是庄园内的磨坊乃至总管大屋都远远无法媲美这座城市的伟大。

数万人口便居于此地,生活于此,这种曾经无法想象的事实,在前这座建筑面前却得到了解释。

“通行证。”

当艾略特沉溺于自己的思绪时,一道阴冷的声响打破了他的思考。眼前身着铠甲,面色惨白的中年男人挡住了他的去路。艾略特顿时一片茫然,不知为何当他看到眼前阴冷男子时,居然丧失发言的勇气。

“喂!你那么凶做什么?吓到他了!”

正当艾略特不知如何是好时,弗莱响亮的声响将他从一片虚无中拯救。弗莱怒气冲沖的看着那位阴冷男人,毫无惧意的表达着不满。

“喔,他是你的...”

“这是他总管签发的证明,看清楚了。”

没好气的翻了阴冷男人白眼,弗莱将一张泛黄的纸捲丢给阴冷男人。阴冷男人面无表情的接住后摊开,在几息过后原先的表情总算松动起来,露出几分色彩。

“原来如此,是帮佣吗?看来是我误会了。”

那名阴冷男人顿了下,然后看着弗莱张嘴说道,“最近城内发生几起离奇的谋杀,治安官怀疑和自由之子相关,所以要求我们提高戒备。”

听了阴冷男人的解释,弗莱面色稍缓,也平复了自身的怒意,开口回覆,“原来如此,看来方才是我冲动了。”

阴冷男人点了点头,随后挥手示意身后的同伴们放行,此时艾略特才总算回过神来,从原先无尽的恐惧里走出,恢复正常的思绪。

“很恐怖对吧?说真的,我也不喜欢这批城市卫队,但有时候我们也需要他们维持秩序。”

弗莱无奈的叹了口气朝惊魂未定的艾略特安慰道。艾略特隐约的察觉到 ,眼前这位铁匠貌似对那些散发可怕气息的卫兵们隐含不满。此时的他,已经明白自身畏惧的缘由,尘封于他记忆深处的可怕回忆,再一次涌现于他的脑海深处。

庄园里没有卫兵,一般而言庄园内的青铜之民大概只有庄园总管、铁匠、书记以及税吏寥寥数人而已,毕竟绝大多数时候庄园里的黑铁之族总是任劳任怨的。

然而,在艾略特七岁时,庄园有次遇到荒年。按照以往经历,庄园总管会适度调降税赋,以便庄园里的黑铁之族得以生存。但那一次,伟大的领主老爷为了庆祝自己女儿的生日,打算举行宴会,需要的大笔金钱。

于是乎,出于满足雇主的意愿,庄园总管打算维持原先的税赋,自然而然的,不少本就处于饥寒交迫的黑铁之族便死于荒年大雪中。而为了苟活,总有愚蠢之人愿意铤而走险,几位骨瘦如柴的苦力,趁着总管外出时潜入庄园大屋企图盗走几块面包。

对于这等违反律法的滔天大罪,总管可谓气急败坏,于是特地以自己人脉从城市里请来几位卫兵,在庄园里举行正规的死刑。那是艾略特第一次亲眼目睹残酷而令人畏惧无比的刑罚,那也是他第一次直观的面对死亡,在此之前,死亡无非是在睡梦中一睡不醒。

可以说是,正是那次的启蒙,使得他对死亡的恐惧烙印在灵魂上,进而引发他开始渴望改变现状,脱离这与死随行的处境。那几个苦力绝望的脸庞,枯瘦德身躯,以及绽放的血花,最终塑造出此刻的他。

“您说的没错,先生。”

艾略特恭谦的向弗莱说道,此刻的他,再一次意识到自己与对方的立场绝对不同。人,生而有属,对于青铜之民而言,卫兵是捍卫秩序的必要之恶,对黑铁之族来说,卫兵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凶手。

“走吧,别呆愣啦,我带你去行会登记下。登记后,你就可以在这座城市的下街出入了,不过得小心点,上街那里是禁止你们进去的,虽然大部分的人觉得没差,可是卫兵还有治安官很在乎这点。”

拍了拍艾略特的肩,弗莱语重心长的提醒。感受到对方手掌的温度,以及话语中的关怀,艾略特不禁觉得心里收到几分温暖。

但他明白,自己绝不能沉溺于这等雀跃之情——倘若他想改变自身命运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