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二日 晴

  今天是我十六歲的生日!如果阿廖沙叔叔說的沒錯的話,那今天就是我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該獨當一面的時候了!

  在今天一大早,阿廖沙叔叔終於答應了我,帶着我跑去了新雅庫茨克的港口參觀了他們出海用的大帆船。在踏上那艘漂亮的三桅帆船之後,我激動的心情終於按奈不住了——我幾乎花上了大半天去研究那些船陀、風帆還有船艙的結構,結果發現它們和書上所說的其實有很大的出入!…另外,我也花了很多時間,向那些看起來很粗魯的水手們問了很多問題,雖然他們經常都很不耐煩,脾氣也特別臭,還愛酗酒——但不得不說,正如阿廖沙叔叔所說的一樣:實踐才是最好的老師。就算有再多的挫折,我也不會就這樣遏止住自己探索的精神的!

  成為一個乘風破浪的水手,像那些傳奇故事裡面的航海家們一樣,將風帆飄揚於四海,這就是我從小以來一直的夢想。雖然在早些年阿廖沙一直說我還沒有成為水手的資格,不讓我上船,但至少在今天,我終於離自己的願望又近了一步了。而且,在通過集市回家的時候,阿廖沙叔叔又給我買了一本日記本,說讓我多練習一下語法和拼寫——但實際上,我更願意把這本日記當成我的第一本航海日誌。畢竟,也許再過上一段時間,我就有資格跟着阿廖沙叔叔一起出海了!與其記敘日常里那些無聊的瑣事,果然還是給激動緊張的航海生活多留下一點記錄的篇章,才更加符合我的願望。

  回到家以後,達莉婭嬸嬸為了慶祝我的生日,給我煮上了好大一鍋鱈魚湯,那個味道可真是好極了…希望在今年的聖誕節之前,我還有機會再吃上那麼一頓奢侈得不行的晚餐。  

五月六日 晴

   好像已經很久沒有再打開過這本日記了。自從生日那天過去以後,我就再也沒有登上過那艘漂亮的大帆船了,所以也一直沒有寫日記的心思。但今天,除了在唱詩班消磨時光、以及在碼頭上幫那些很愛臭顯擺的軍官們搬箱倒櫃之外,我好像還打聽到了一些有關於前線不好的消息,所以,我覺得很有必要記下來。畢竟,能在這座新建沒多久的城市繼續逗留下去的時光,好像也已經快看到頭了。

   那些一臉愁容的軍官們聚在了碼頭,一直討論着前線軍隊潰敗的話題,簡直聽到我耳朵都快起繭了:似乎在勒拿河一役敗給了天災使徒率領的大軍之後,沙皇陛下剩餘的軍隊好像就徹底崩潰了,難民和逃兵正在一路往東進發,恐怕再過上一段日子就要全部涌到新雅庫茨克來。但逃跑又有什麼用呢?…這群懦夫。再這樣逃下去的話,恐怕我們就要直接跑到勘察加去了——聽說那裡只有一片鳥不生蛋的凍土,就算天災使徒不追來,恐怕沒有多少儲備糧的我們也得餓死在那裡了!

   晚上,回到家的阿廖沙叔叔也拉起了一副黑臉,一直在跟達莉婭嬸嬸討論準備繼續逃難的話題。在偷聽他們講話的時候,我好像聽見親自督軍的阿列克謝陛下被執意撤退的哥薩克人殺掉了,而王儲彼得也在混戰里不知所蹤——聽到這種噩耗,我不禁懷疑,難道上帝已經不再眷顧我們的帝國了嗎?…唉,可憐又英勇的沙皇陛下,願你的靈魂能在天國中找到安息之所。

七月十一日 陰

   事情終究還是變得糟糕了起來。往東一路逃難的人們終於一波接一波地跑到新雅庫茨克里來了。但守備城鎮的軍士們並不允許他們進城,因為已經沒有更多的糧食去接濟他們了。我當時就趴在教堂的鐘塔上,親眼看見那些軍士對着險些暴動起來的難民們連打了好幾排排槍——在硝煙散盡后,那些狼狽又可憐的人們才悻悻地退回到了城外的森林裡,留下了十幾具衣衫襤褸的屍體。這幫開槍的狗雜碎可還真是殘忍…但我也對此無能為力,只能在心中默默祈求着上帝能夠庇佑死者歸於平靜。

   在晚上回到家以後,阿廖沙叔叔剛從碼頭回來,就急急忙忙地吩咐達莉婭嬸嬸和我收拾好行裝,準備再過幾天之後登船向東航行,隨第一批船隊離開這個這座即將崩潰的城市。達莉婭嬸嬸問他現在城外到底是個什麼情況,但叔叔他只是一直顧左右而言他,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強調着情況變得相當嚴峻。而我在抽出空隙問了問叔叔,問他昨晚是不是有已經有變異的疫鬼偷襲過城北的居民區時,他卻突然語噎了起來,連忙拉着臉呵斥我不要再出聲、也不要再問,乖乖收拾行李就對了。

   這個傳言是我從神父們竊竊私語的交談里偷聽過來的。看到阿廖沙叔叔這個表情,就算我再愚笨也大概清楚真實情況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了。雖然能親自登上那艘帆船揚帆出海對我來說是一種精神上激勵——但在再一次經歷這種逃亡在即的感覺,讓我也不能打心底地高興起來。如果我一個人偷偷地溜走了,那留在教堂里的神父和修女們會怎麼樣?那些在街頭巷尾和我一起嬉笑打鬧的夥伴們又會怎麼樣?那個鐵匠家的女兒——每次看到我都會露出甜甜的笑容的娜塔莎又會怎麼樣?…有關這一切,我都不敢細想,一個人獨自離開的感覺,讓我的心裡充滿了揮之不去的負罪感,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臨陣脫逃的懦夫。

  阿廖沙叔叔在船上也是個很得力的水手,所以才會讓我們拿到第一批隨船航行的資格。也許如果我再懇求他一下的話,也能他能讓娜塔莎也能登船,一起前往那個傳說中的新大陸?…唯獨只有她,我是怎麼都放心不下,只能明天再找個機會再去問問阿廖沙叔叔好了。

七月十八日 陰

  在今天,我終於如願如償地登上了那艘巨帆,踏上了前往新大陸的旅途。但在船邊瞭望着碼頭上那群擁擠、眼睛裡充滿了絕望的人群時,我卻感覺怎麼都開心不起來。

  在水手與軍士們的驅趕聲中,即使是有資格登上船的移民也不得不乖乖地回到了船艙之內實施隔離措施,在專人的巡視下在艙房內度過乏味的一天。但我可不會就這樣乖乖地待在一邊——我找了個給阿廖沙叔叔幫忙的理由,光明正大地留在了甲板上,負責幫水手們搬運一些航海用的雜物。儘管之前發生的一切都算不上愉快,但能夠像個真正的水手一樣在帆船上瞭望一望無際的大洋,多少對我的內心也是一種慰藉。

  曾經從水手們的傳言中聽說——在大洋彼岸的新大陸上,有着比西伯利亞還要遼闊、還要肥沃的土地。那裡沒有疫鬼也沒有使徒,只有一群野蠻且還沒開化的土著人。如果他們說的不是謊話的話,也許到了那個地方以後,一切都將會變得好起來的吧。

  順帶一提,在昨天,我去和娜塔莎告別了,阿廖沙叔叔終究還是沒有答應我的請求。當我把真相告訴她的時候,她看向我的眼神只剩下了憤恨與嫉妒,嘴裡只剩下了冷嘲熱諷以及謾罵…那個曾經笑起來宛如天使般的女孩,就這樣徹底地在我的內心裡幻滅了。

八月二十六日 雨

  航行已經持續了近一個月的時間,但阿廖沙叔叔卻告訴我離新大陸還有好長一段的距離——儘管一開始在船上所有的事情都是新鮮的,但經過海風以及無盡的波濤使勁地打磨后,我卻已經開始厭倦這一切了。從傳奇故事裡面聽來的詼諧生動的航海生活,和實際上的枯燥無味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這幾乎讓我萎靡不振了好長一段時間。但依靠着對新大陸探索的嚮往,我還是想辦法重新振作起了精神來,畢竟,現在說什麼也沒有辦法回頭了。

  在這幾天,除了那枯燥無味的航海生活以外,我還從水手們竊竊私語的議論中打聽到了一個令人恐慌的消息——聽說船長一起帶上船的女兒,是個曾經在新雅庫茨克被疫鬼抓傷過的感染者!雖然在登船前每個人都明確地反對過把這個女人帶上船,而船長本身也答應了,但這些水手卻一直傳言船長偷偷地把自己的女兒藏進了底艙的木箱里,每天還親自定時給她送食送水,期望上帝的奇迹能夠讓她幸免於難。如果這個傳言並非虛假的話,那就相當於我們的船上藏着一個隨時都有可能爆炸的火藥箱,真是見了鬼了!…不過我相信水手們肯定也不會坐視不管,他們現在對船長刻意阻撓他們的求證行動已經相當不滿了。也許再過上一段時間,他們將會把這對自私的父女扔到海里餵魚,到那時候,我肯定第一個站出來拍手稱快。

九月五日 雨

 事情終究還是發展到了最糟糕的地步——在暴動中殺掉了船長的水手們,在前往底艙的時候,被已經變成了疫鬼的女人給抓傷了!

 雖然他們最後依靠人多勢眾的優勢把這個傢伙給解決了,但很多人還是受了傷——依據常識而言的話,受了傷的人必定將會被感染,最終會成為新的疫鬼繼續去掠殺其他生者…他們應該在此之前就自殺,避免進一步感染其他算健康的人。但除了極個別人在告別家人之後選擇跳海自裁之外,還有一批陷入了瘋狂的水手拒絕了其他船員對他們的檢查,並劫持了為數不多的武器以自衛。當他們當著所有人的面用長刀和火槍打死了好幾個敢於質疑他們的乘客后——我和達莉婭嬸嬸都嚇壞了,從此只敢待在反鎖的船艙里,乖乖地等着阿廖沙叔叔每天定時給我們帶來食物和飲用水。

  這裡的氛圍和瀰漫的絕望感幾乎讓我窒息。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已經不再團結一心的我們,真的還能順利地抵達新大陸嗎?…我一向都自認自己是個樂觀的人,但在親眼目睹過那些醜陋的私慾以後,我卻漸漸對此失去了信心。

九月十四日

  自從昨晚的審判結束之後,阿廖沙叔叔就再也沒有回過來了。

  答案自然是不言而喻的。但達莉婭嬸嬸還是哭得非常傷心,有好幾次都幾乎直接昏死了過去。那些天殺的劊子手聽見她的哭聲,還想用刀子砍破門鎖,衝進來對我們斬草除根…還好那時候還有另外一批敢於反抗的人和他們撕打在了一起,才讓我們暫時幸免於難。

  因為沒有辦法再出去領取食物和飲用水了,所以我們剩下的補給品也只能勉強支撐上一兩天…雖然很絕望,但我還是偷偷給達莉婭嬸嬸多留了一些食物。現在阿廖沙叔叔已經不在了,那作為一個男人,我理應在終焉到來之前保護好她,以報答他們對我的養育之恩。

九月十五日

  天亮的時候,達莉婭嬸嬸在我還睡着的時候偷偷的離開了艙房。她給我留下了一張紙條,上面歪歪扭扭地用基里爾字母寫滿了“對不起”這個單詞,順手還帶走了留在枕頭底下的一把生鏽的小刀。

  她再也沒有回過來了。在這整整一天的時間裡,我都躲在房間里的一角,用被子蓋住了自己的全身——但仍然感覺到了徹骨的冰涼。尖叫聲、嘶吼聲和木板碎裂的聲響隔着門板傳到了我的耳畔,我彷彿已經看見了騎着白馬的騎士正在朝自己走來,隨時準備着帶走我那微不足道的生命。

 在深夜時分,稍稍振作起精神的我曾經打算過偷偷溜出去找點食物,但在剛出門沒多久,我就被藏在黑影里的怪物給抓傷了自己的手臂…雖然我拚死地逃了回來,但我也很清楚,自己已經不再剩下任何活路了。

 在飢餓與肉體的苦痛中忍受煎熬——我把聖經抱在了懷裡,獨自蜷縮在床上。終焉之時即將到來,在寫下這篇日記以後,也許我就不再作任何有意義的思考了…願上帝在最後的時刻能夠垂憐我那可憐又可悲的靈魂,阿門。

X月X日

 …飢餓…飢餓。肉體上的苦痛已經不再存在…但飢餓感卻已經徹底佔據了我的意志,讓我饑渴難耐、痛苦萬分……

 我倒在了冰冷的床鋪上…手中握着這支筆。但在這時,我卻看見一隻蜘蛛爬到了自己的大腿上…難道你也已經餓壞了嗎?…可憐的小傢伙……

 我伸出了手…把它抓到了嘴裡大口大口地咀嚼了起來…在看似無盡的幻影中,我彷彿看見了娜塔莎那甜甜的笑容、看見了叔叔和嬸嬸簇擁在壁爐旁的影子、甚至還看見了那佇立在新大陸之上的——傳說中碧綠青青的原野…苦澀在嘴中漫延,而我也幾乎在這個瞬間停止了一切思考——

 …我對自己說出了晚安,然後閉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