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又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醒来的时间刚好是深夜。

梦的内容在睁眼后便立刻烟消云散,不过我也没有对其深究的打算。

车内唯一的亮光来自我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两通未接电话,不用看也知道是莓花打来的。

“喂——”

“——你现在在哪里?出什么事了吗?”

急促的少年音从听筒另一端传来,打断了我懒洋洋的招呼。

“喂喂,现在可是凌晨三点半啊,哪有你这样拨号声都没响就接起来的?”

“你——呼,算了,你没事就好。”

莓花的叹气声在静悄悄的车内回响,将我我胸前伤口的疼痛再度勾起。

“抱歉,莓花,今晚回不去了。”

“这我已经知道啦,注意安全,真有什么事的话,我会带着其他人躲起来,至少不会成为你的弱点。”

她的语气简直已经把自己当成了这个家的女主人,想要与我共同承担责任。

“我没事,你快睡吧,明天不用去事务所,别醒太早。”

“嗯~晚安。”

从那微微漏出的娇声中,我可以想象得出,终于心满意足的她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的模样,通话也在这时戛然而止。

我放下手机,准备开始检查伤口愈合状况,却在无意中瞥见屏幕上仍有一个红点显示着未接电话。

这通几乎与莓花在相同时间打来的电话来自一个未知的号码,也许是刚刚的死里逃生降低了警惕,我没有多想便拨了回去。

“您好,请问是哪位?”

“……”

“喂?听得到吗?”

“……为什么现在才接电话。”

幽幽的女性声音刚一传出,我便听出了对方是谁。

“我打了五次,还以为你不会接了。”

“诶?可是我这里只显示一次——”

说到一半时,我突然意识到,未接来电显示的数字2,也许指的不是两次拨号,而是两个不同的号码。

“——呃,抱歉,确实是五次。”

至于莓花拨打的次数则达到了两位数,让我稍稍感到有些沉重。

“所以,这么晚——”

“——为什么不接电话?”

不料她却抓住这个问题反复诘问,语气也比第一次强硬了许多。

“怎、怎么了?我没有故意,只是在睡觉没听见而已,出什么事了吗?”

虽然说的句句属实,但因之前和她所有的家人都进行过并不愉快的交流,我自然非常心虚。

“不、也不是……”

她似乎正在另一端进行深呼吸,仿佛还没有做好和我对话的准备。

“我……做了个梦。”

“是吗?说来听听?”

“我梦见你为了带我离开这里,和我的父母谈条件,但他们说什么也不肯放我走,最后你们吵了起来,爸爸还把你打伤了。”

“这样啊。”

“不过这肯定不是真的,因为梦里的妈妈身体很健康,爸爸也打扮的非常正式,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那个样子。”

“嗯,而且我也不会说什么带你走的话。”

“Idiot(蠢货)!这我当然知道!”

她的嗓音听起来十分沙哑,大概是熬夜、缺水加上宿醉造成的喉咙充血。

“不过,作为朋友,你真的是我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刚刚缓和下来的语调又开始颤抖,这家伙难道还没醒酒吗?

“那、想现在就见到我吗?”

“没错,我很想你,但你早就已经到家了吧?”

“等我去找匹白马过来。”

“欸?”

“或者将你的翅膀借我一对。”

“……这样的玩笑可并不好笑。”

我一边和千翼聊着,一边脱下破损的上衣,换上胸前印有事务所标志的短袖衫,前段时间每个工作人员都能领到好几件,我就随手放在了车里。

“反正也没什么损失,不如试试看如何?说不定念一遍童话书里的咒语,我就会出现在你面前。”

“那算什么啊?”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车门,以被免她听到声响,随后再度走进眼前破旧的农家。

“……为什么听不到你的声音?挂断了吗?”

“现在开始数到十,然后把门打开。”

“什么……等等,你该不会——”

“——把门打开。”

房间内先是传出什么东西摔落的声音,接着便是光脚踩在地板上的咚咚声,随后一道光突然洒在我的身上,只穿着件灰色布质睡衣的少女带着湿润且布满血丝的双眼出现在我面前。

“你这是……”

“怎么样?故事里讲的也许都是真的。”

面对惊到说不出话来的千翼,我故意挺起胸膛向她展示印在上面的巨大事务所标志,那精致的图案,恰好是白马与飞翼的组合。

“你这家伙,真是……”

“哼,制作人扳回一城,现在是谁领先?”

我假装没有看到滴落在雪莲般的脚边、反射出彩虹光斑的晶莹液体。

“那当然是我,别忘了你之前的连败。”

“喂,上台演出的时候我也有大放光彩好吧。”

“你的水平还差得远呢。”

“话说我们到底在较量些什么啊。”

由于已经是第二次加上不请自来,我不再因这是千翼的房间而感到拘谨,径直走到她的床边坐了下来。

“你今晚……要在这里住吗?”

“也许吧。”

“没关系吗?把她们丢在家里,一个人过来找我。”

“嗯?”

总感觉现在正慢慢朝我走来的千翼,比起刚刚的欣喜,眉宇间积蓄着些许不悦。

“这样做是不对的,你应该清楚吧?”

她闭上双眼,仿佛不愿被我直视。

“不论男女,一个人就该一心一意,否则——”

“——等等,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

从这家伙平时的样子根本看不出她是个如此重视伦理的人,但再怎么说对魅魔进行这样的指责未免也太……

“……知道了,我现在回车里,你应该不会再做那样的梦了吧?”

“不、我不是那个意——”

“——好啦好啦,就这样吧。”

突然急躁起来的千翼语速变得飞快,却被我用温柔的轻拍打断。

“别把我当成小孩子。”

“说的没错,所以别再撒娇了。”

“啊……但是……”

“我不会走的,车停在外面,明天一早我们就去会场。”

“……嗯。”

晚上的她总是要比白天好说话,省去了不少麻烦。

我离开千翼的房间,回到驾驶位上,翻出能找到的所有材料,尝试修复拟态身躯受损的部分。

这是项繁琐而漫长的工作,由于自愈能力完全被封印,直到天蒙蒙亮我才勉强将伤口填补并缝合。

就在我终于长出一口气的时候,突然感觉到左前胎受到了冲击,我立即打开车窗,发现正用坚硬的喙猛撞着轮胎的,是一只通体漆黑的大鹅。

正当我打算驱赶它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明明依靠务农为生,稻田家周围却见不到任何动物,这只鹅也是刚刚才出现在附近的。

我立刻便联想到了可能被非人之物附身的葵,虽然不排除稻田家没有余力饲养牲畜的可能,但也说不准是她造成的状况。

若是这样的话,恐怕有必要立刻进行调查——

“——喂,我们现在就去吧。”

突然搭在车门上的雪白臂膀,打断了我的思考。

“会不会有点太早了?”

千翼依然穿着之前那身街头小子的打扮,长发完全兜在鸭舌帽中。

“我可是已经迫不及待了。”

“再多睡几个小时啊,舞台又不会跑。”

“睡够了哦,可别小看我。”

她睡眼惺忪地伸了个懒腰,一点也不像自己口中所说的那般精神饱满。

“……算了,上来吧,我开慢点,路上你再睡一会儿。”

“这才对嘛~”

露出得逞笑容的她,直接将上半身探入了敞开的车窗,接着翘起双腿从我身前爬过,转了一整圈才坐到副驾驶上。

“你就不能好好走门进来吗?”

“你该不会到了这个时候还介意吧?”

说实话,我几乎快要习惯她温暖而柔软的触感了,最开始的厌恶感早已如流水中的顽石般被消磨殆尽。

“当然是每次都很介意。”

“哼哼。”

至少这家伙坐下后听话地闭上了双眼,我只要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多绕几圈,让她再好好地睡上一觉。

生存、工作、家庭,还有不得不担负起的责任,能让我暂时忘掉这些的,不知为何就只有在我身边发出平稳呼吸声的她。

从人类的角度看,这算是友情吗?

“呜哎!”

“抱歉,路有点差。”

为了绕远而驶入的偏僻小道路况非常糟糕,让我有些后悔自己的选择。

“好痛!”

“当心,帽子——嗯?”

驶过一个深坑的时候,千翼的帽子在颠簸中滑落,我随手将其接住,却发现瀑布般倾泻而下、将我的手盖住的,是漆黑如深夜的乌色长发。

“你这家伙是——”

“——啊哈,这么快就被发现了吗,如果不是碰巧,你小子还真有两下子啊。”

与千翼有着相同面孔的女性咧开嘴,露出所有的牙齿笑起来。

“是我,稻田葵,年轻的神大人。”

听到熟悉的嗓音声称自己是其他人,一股恶寒当即窜上我的背脊。

“你对千翼做了什么?!”

“哇哦,冷静,我可连她的面都没见,只是吃了神大人的一条触手,然后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就变成这副模样了。”

在我的怒视下,葵不慌不忙地摊开双手,讲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

“但就算这一切是真的,你为什么要假扮成千翼?”

“一时兴起。”

她抬头看了眼窗外,然后随意地摆弄起车载音响,在找到播放着DISCO的晨间电台后停了下来。

“这音乐才像话嘛,那个耳朵有问题的家伙喜欢的根本就是噪声。”

“别随便贬低其他人的爱好。”

“那家伙可是会一大早就让整个家变得咚咚锵,骂她两句不过分。”

“我还以为你们关系不错。”

“我倒是挺喜欢这个小自己七岁的妹妹,可谁又会对家里的怪物大发善心呢。”

“你二十六岁了?”

“是啊,孤独的二十六年。”

“难不成你一直是——”

“——清醒得很。”

“千翼没有发现吗?”

“呵呵,怎么会有比姐姐聪明的妹妹呢?”

和稻田葵的交谈很快便让我忘记了时间,我的态度也从最开始的敌视逐渐缓和下来,明明自称从未和智慧生物进行过完整的语言交流,她却总是能抓住话题的重点并为对方加以引导,要说天赋在千翼之上也并不为过。

“已经快到了,接下来怎么办?要把你送回去吗?”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回到了主干道上,尚未熄灭的灯光透过车窗照在她的脸上,投下长长的阴影。

“可以交给神大人来帮我选吗?”

“我可不要,反正之后向千翼道歉的人又不是我。”

“那,在作出决定之前,肩膀借我用下。”

不等我回答,葵便将她的头搭在了我的肩上,长而纤细的黑发聚拢在我的颈侧,使我感到有些痒痒的。

“知道我为什么叫你神大人吗?”

“我不想乱猜,你直接说好了。”

“本来我是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明存在的,毕竟所谓的全知全能听起来就像玩笑。”

她一边说,一边扯住了我的袖子。

“但你不一样,你真的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又无知得像个孩童,简直就是理想中的神大人,让我想成为你的巫女,用一生来侍奉你。”

“等等,你的意思是——”

“——就这样,让我从所有人手中把你夺走吧。”

当葵就这样露出灿烂而纯粹的笑容时,三根探针的脉动从她的体内传到了我的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