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态心脏不可遏止地加速收缩,我即刻起身,颤抖着给了身后的人一个拥抱。

“这两天瘦了?”

“怎么可能。”

我们拍了拍彼此的背,像是关系很好的家人久别重逢。

但父子间的寒暄仅止于此,随后整整一分钟内,我茫然地望着他,难以想象接下来将说出口的对话。

父亲也是一样,平日里不善也无须交流的她,此刻的迷茫要比我更甚。

在我阴差阳错成为魅魔的那一天,他也是这样看着我,最终在其他家族长辈的建议下将我送入了那所毕业前都与世隔绝的学院。

我小心翼翼地窥视着他,但纯血夜魇那肆意扭转他人认知的权能,只能让我看见自身基态的投影。

又一分钟过去,无法忍受尴尬氛围的我,开始寻找脱离眼下境遇的途径。

而父亲显然看穿了我的窘态,他不再犹豫,上前两步将藏在身后的某个纸筒塞入我的手中,接着迅速退回原处,观察起我的反应。

我低下头检视纸筒,并对它附有花瓣的浅色外包装产生了印象:记忆中曾有那么屈指可数的几次,父亲在他工作之余、顺道探望我的时候,都会将这样一个纸筒作为礼物带过来,举重若轻地交到我的手中。

其中的内容物总是不变,由最高级神幡纸包裹住的纯净魔力结晶,对于不使用货币的恶魔来说,这就是一笔相当可观的财产。

最开始我为来自他的关心而感到格外欣喜,直到后来我意识到,十几年来只会时不时给孩子塞上大把钞票的男人,算不上好父亲。

“谢谢,我会好好使用的。”

可我无法对他说出抱怨的话,我们对彼此知之甚少,能够维持这样表面和睦的父子关系已着实不易,又如何奢求幸福家庭那般的亲密?

毕竟我家族这桩只为维持血统纯正而进行的婚姻,显然并不令双方满意,从父亲在母亲被抓走后的反应便已可见一斑,这个男人可是在变故发生后的第一时间便与所有家人断了联系——

“——嚯呀,试试这个!”

正当我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伴随着有些兴奋的女声,某个毛绒绒的红色物体扣在了我的头上,我急忙伸手去抓,却发现那是一顶有着亮晶晶眼睛的兔子宽檐帽。

而不知何时来到我身侧、顶着同样款式的雪白兔子的稻田,正双手叉腰、得意洋洋地等待我的回复。

“怎么样,是不是很合适?说到底还得依靠我的眼光,可不会有人帮你挑得更好了。”

从她的反应来看,父亲似乎刻意隐去了身形,否则稻田理应不会做出插入我们之间急着邀功的举动。

“那个、稻田……”

再怎么说也是难得的父子相聚时间,更何况关于现况还有很多问题需要父亲解答,我试着将不那么听话的局外人支开。

“嗯?怎么了?戴起来不舒服吗?”

“呃,不、非要说的话,很合适。”

无论是尺寸还是款型都无可挑剔,简直像为我量身打造一般,而同款戴在稻田自己的头上也毫无违和感,对于她的眼光我实在无法否定。

“那就好,我还以为你会不喜欢呢,真是扫兴。”

嘴上这么说着,稻田微红的唇已经勾起了弧度,毫无疑问她很享受我的赞同带来的满足感。

“好啦,已经付完钱了,一起回去吧,记得牵手。”

莫名兴奋的灰发少女不等我回答,坏笑着将宛如玉雕的右手向我伸出,但她的动作却在半途停了下来,脸色也陡然转变,像是乌云于天空中一闪而过。

不用猜便知道,父亲向稻田展示了自己的存在,至于那双翠绿色的眼中所见究竟为何,并非她本人的我自然无从得知。

“请问这位是——抱歉,叔叔您好,我和制作人先生是职场上的同事,平时相处的机会比较多,今天是出于工作需要,专程到这里来为他与我自己购置服装。”

但接下来她却没有露出怯色,快速打量来人几眼后,稻田准确地判断出对方与我的关系,并在未脱离事实地情况下将社交距离摆正。

“哦,谢谢你了。”

父亲的回答非常简短,仿佛他毫不在意。可实际上,我从未见过他对人类的交流作出回应,这或许意味着稻田成功引起了他的关注。

“请您放心,制作人的生活虽然有些潦草,但交给我绝对没问题,我一定会照顾好他。”

“喂,你在说什么不切实际的怪话。”

得意洋洋的灰发少女,在意识到自己已经获得父亲的初步认可后,开始得意忘形起来。

我手忙脚乱地试图解释,却被她趁机挽住手臂,两人纠缠在了一起。

“好,麻烦你了。”

经历过六百余年岁月的恶魔,对自身子嗣与人类间的嬉闹似乎并不在意,我甚至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任务完成般的解放感。

而后,夜魇如同他来时一般,如蒸汽般从人群中消失,仿佛他从没来过。

“喂,没事吧,你刚刚看上去可不太妙。”

父亲离开后,终于肯停止与我互相推搡的稻田冷不防地蹦出一句话。

“多谢关心,但你看出了什么吗?”

“没什么,就是感觉……你们的关系怪怪的。”

“父子不都这样?”

我少有地将双手在脑后交叉,用它们撑起自己的思考。

关于现在的处境和家人的去向,本来应该有很多问题需要那个男人解答,最终我们的交流却止于寒暄,仅仅是转交了一笔花不出去的钱。

“唉,不想说就算了。”

出乎意料的是,稻田十分干脆地放弃了追问,根本不像先前那个会纠缠不休的她。

“除了工作的部分,今天还挺尽兴的,我们回去吧。”

“那还真是谢谢你放我一马。”

抓了抓头上红色的兔子,我决定趁稻田心情好的时候,带她回到事务所。

剩下的半天时间内,尽管依然没去训练,稻田也只是安静地在窗边咀嚼着方糖,不再打扰我的工作,这让我找回了以前的高效率,终于有机会开车去接补课结束的星未——

“——今天已经没有工作了,还请你从我的车上下来好吗?”

我一边不耐烦地拍着方向盘,一边头也不回地、对不知何时出现在后座上的不速之客抱怨道。

“不要。”

“嘶、你不是说今天已经尽兴了吗?”

“我也说过要照顾你吧?那句话可是认真的。”

脸部上方的血管开始不安地跳动起来,这意味着我的情绪出现了相当程度的波动,以至于无法控制全部的拟态器官。

“现在给我下车,回你自己的家。”

“不要。”

“我现在要去接一之濑,别浪费我的时间。”

“哦?你们果然有关系啊。”

听到我提起星未,稻田立即饶有兴致地趴到我的椅背上,但从我身后传来的沉重的晃动,简直不似来自那具娇小的身躯。

“是制作人和偶像的关系,就和你一样。”

试图解释异性间的关系只会欲盖弥彰,于是我尽可能说得轻描淡写。

“可有人说,今天已经没有工作了,也就是说,是私事对吧?”

偏偏欲加之罪本就无法逃避,稻田的语气就像找到了心仪的玩具,显然她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算了,到此为止,我该回去了。”

就像是猜透了我的心思,后视镜中的稻田露出一抹浅笑,在我反应过来前就开门下了车。随后她来到驾驶座一侧的车窗前,敲了敲玻璃,并将柔软的脸颊整个贴上来。

“你现在在想,我为什么会放过你,没错吧?”

“……”

“安心啦,等到你回去,她就会问,‘这身衣服是哪个女人帮你买的?上面全是她的味道——’”

“——这身衣服是哪个女人帮你买的?!上面全是她的味道!”

一小时后,发出如此咆哮的并非星未,而是很少在我面前生气的莓花。而黑发人偶在我接到她时便摆出一副相当难看的脸色,并且到现在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是稻田,我给她也买了一套,这样就没问题了吧?”

“这样问题更大!你们不就是出去约会然后互相送礼吗!”

莓花猛地把头凑近,直到与我鼻尖相抵,她的身高让这个动作显得相当有压迫感。

“我回房间了。”

星未的态度像是又回到了刚捡到她那时,显然是想要表达难以言说的不悦。

“好好好,我马上就脱掉。”

尽管往常也总是在回到家后就立即脱下所有衣物,今天的我却感到有些不满,简直就像对这身由她亲手挑选的服装有所留恋一般。

这当然是稻田千翼的圈套,她的目的并非惹恼星未与莓花,而是扰乱我的心绪、对她产生错误的感情,毕竟在她眼中,似乎就只有我和她二人……

总感觉这样的事情在我身上发生过,可记忆中却搜寻不到相应的场景。

“啧,放马过来吧,我还能怕一个人类不成?”

“主人?”

不自觉地在换衣间前说出了声,正在收拾换洗衣服的家政恶魔歪过脑袋看向我,束起的银色长发微微摆动,好似流落人间的银河。

“总有一天我会带你回家的。”

我在她身后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