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五,九十六...」

尽管是在屋内的道场里,但西都的夏日是那么炎热,只要呼吸这时的空气仿佛就会升高体温。此时的我还拿着沉重的打刀一次次挥舞着,所以脸颊上已经全是汗水,衣服也因为湿透了而紧紧贴在后背。

「雪夏,不需要休息一下吗?」

与我不同,这个我才认识一周的,所谓的哥哥仅仅只是坐在道场外的木质地板上,将双腿悬在搬空。他的目光停留游离在庭院中的景致和植物之间,最后聚焦在了停在树干上蜕皮的蝉,从乌黑的外壳中伸出了一对翠绿的翅膀。

「原来...是这样的啊。」

被他的目光所吸引,我也看了过去。

刚蜕皮的蝉居然是乳白色的,唯独两颗眼睛还是乌黑,它倾倒着身体让自己逐渐从曾经的依托、现在的束缚中脱身而出。在日光下变黑的身体和煽动中舒展开来的绿色翅膀...这些都是我第一次见到。

「很有趣吧?」

北河雪冬回过头,笑着对我说。

「什...一点都不有趣!幼稚死了!」

「雪夏...偶尔也看看道场之外的东西嘛。总是不笑的话,浪费了这么可爱的一张脸啊?」

我脸颊一红,这才意识到我竟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闭嘴!我和你可不一样...没有空无所事事!」

我立刻重新端起架势,双手将打刀对准前方。

我不是普通的小孩,我和西子不一样,和爱美不一样,和莉亚可不一样,和A班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我是北河的传人,北河的传人只能永远拿着刀,北河的传人除了北河,就一无所有了。

「练的怎么样了?」

突然从身后传来的声音,我急忙回过头,看到的是一如既往板着脸的父亲。

「抱...抱歉!上午的一百下还差一点。」

我赶忙架住刀,打算将最后的几下打完。

「暂时先不用了,雪冬。」

「嗯?」

父亲突然转头看向一旁的他。

「你父亲之前有教你吗?」

他露出了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

「一点点。」

「这样啊,雪夏。」

「啊...是!」

「和雪冬对练一把吧。」

「是...哎?!」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父亲大人...我...」

「怎么?不愿意吗?」

「他根本不可能打得过我!而且,北河流不能外传,这是父亲大人自己说的!」

我还想说些什么,然而父亲的眼神已经变得不善了,我只能低下了头,父亲便转头看着他。

「没问题吧,雪冬?」

他笑着挠着头,露出了人畜无害的笑容。

「我想我应该赢不了妹妹的。」

「没错!他...」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父亲无声地制止了,他的眼神已经不允许我下一次冒犯,我只能紧紧地咬着嘴唇。

反正...变成什么样我可不管,就算把他打进医院,也不是我的问题。

他也换上了一身练功服,虽然是男孩子,但他柔和的五官和过于消瘦的身体被宽大的练功服笼罩着,仿佛比我更像个女孩子。怀抱着薙刀这样的长杆武器,更显得他身形瘦弱,仿佛被风一吹就会倒一样。

我会想起悠仁叔叔那天牵着他手出现在门口时,两人身穿的朴素衣物和消瘦的脸庞,他在来到北河家之前和自己被废掉右手的父亲,是过着怎样的生活呢?我内心一阵酸楚。

「那么,请手下留情哦,妹妹。」

他依然露出那副讨人厌的笑容。

「我才不会!」

「真伤脑筋。」

我仔细打量起他的架势,本来以为是纯粹的外行,但意外地非常的完美...至少我根本看不出哪里有破绽。于是我缓步挪动身位,保持着距离顺时针慢慢移动,而他始终端正着架势正对着我,不偏不倚。

「怎么了?不攻过来吗?」

我有点不悦,本来应该一分钟之内解决他的,然而光是对峙就远远超过了预期。

「我有点害怕呢。」

他虽然这么说着,脸上还是挂着烂好人的笑容,端着薙刀的双手也异常稳固,完全没有颤抖。

「...真是恶心。」

「嗯?」

「你的笑容,真是恶心!」

架势再好,反正不过是唬人的纸老虎!看我三招之内,就让你脸上的笑容一扫而空!

「哐!」「哐!」「哐!」

...

「喂!小夏,没事吧?」

我怎么...坐到地上了?我手中的薙刀,为什么飞出去这么远?

视野里斜上方的他一脸不好意思,正躬下身来伸出手,试图拉我起来。而一旁的父亲正一脸复杂地凝视着我,那眼神仿佛要刺穿我的灵魂,我恨不得现在就去死。

骗人...这...怎么可能啊?

父亲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发出了这样一句话。

「不愧是他的儿子...一辈子赢不了他。」

「不是的!父亲!」

我「啪」地一声打开了他伸向我的手,站起来对父亲大喊道。

「父亲是最强的!父亲才是北河流的当家!不是悠仁叔叔!以后我也会继承北河流的!我会像父亲一...」

「住嘴!」

父亲冷冰冰地看着我。

「下午之前,再多练一百下挥刀。」

自从之后,我更加努力地练习。

早上五点钟就会起床,一直练刀到七点才去上学。课间的时候午休的时候,爱美找我聊天的时候,莉亚可邀请我一起去吃饭的时候...全部,全部都想着北河流的事情。

「雪夏最近...都不和我们出去玩呢?」

有一天爱美突然对我说。

「其实...以前就很少和我们在一起来着。」

莉亚可也这么说道。

「雪夏...这样的话,会当不成朋友的。」

西子对我下达了最后通牒,爱美也冲我喊道。

「雪夏你只有我们几个朋友吧?偶尔也看看我们啊!其实我们也都很喜欢小雪夏的!你为什么就这么别扭呢!」

「无所谓。」

「哎?」

「绝交也无所谓...都随便你们。」

我在乎的,只有如何打败那个王八蛋。

我的人生,只有北河流了。

如果没有北河流,我就得不到父亲的认可。

如果得不到父亲的认可,那就没有活着的意义。

我的人生一直...一直都是以此为目标活下去的,可那个混蛋要把这一切夺走...要从我手中把我握着的薙刀夺走。一想到这个,浮现在我脑海里他的笑容变得又恶心又做作,我恨不得现在就把这笑容撕碎!

虽然薙刀还是太显眼了,但是木刀的话姑且可以放进当做棒球棍放进袋子里带过来,明天开始午休也要利用起来,在没有人去的天台练刀!

我要打败他!除此之外什么都无所谓!

「九十三,九十四...」

把握住刀柄的关节突然如同断开的螺丝一般传来一阵分离感,失去了制止力的竹刀从手中脱落,摔在了地面上。

「啪!」

我扶着膝盖喘着粗气,用右手手背拭去额头的汗珠。最近除了常规的上学前和放学后在道场的练习,又追加了午休时的挥刀,似乎有点太拼命了一点。

我找到墙角坐下来打开便当盒,里面全是梅子饭团...这是我为了专心于练习,特意要求杏子阿姨准备的便当。我抓起一个塞进嘴里,杏子阿姨的手艺相当好,即使是简单的梅子饭团也很好吃。可是我已经吃了一个月了,即使再怎样精湛的厨艺对食材本身的补正也到了极限,我现在吃这东西已经没有味觉了。

虽然不想承认,但身体确实地跟不上了,要减少强度吗?可软弱的念头刚浮现在脑海里,他的面容又出现了,我立刻用力摇了摇头让他的脸消失。

「才不要!」

绝对不要!就算这双手最后会断掉,也绝对...

「断掉...断掉...」

喃喃自语中,我想起了悠仁叔叔那右手手腕上乌黑发紫,又深入骨肉的刀疤。那是任谁看了一眼都一生不会忘掉,如此恐怖的画面。

在他不告而来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悠仁叔叔这个亲人存在于世。我知道如果去询问父亲一定得不到任何答案,父亲在自己的一生里都未提及悠仁叔叔,想必如果不是悠仁叔叔主动出现,之后的一生也一定只字不提吧?

所以我找到了杏子阿姨,杏子阿姨一家其实就是北河的旁家...虽然已经不是这样的年代了,但是抚养父亲长大的确实是杏子阿姨,悠仁叔叔也是...一样的吧。

杏子阿姨没有说太多,只告诉我悠仁叔叔确实是父亲的哥哥。两人因为同为男丁,在爷爷的教导下共同学习北河流,但是在他两十八岁的那年,爷爷突然告诉他们二人中只有一人能继承北河流,并要求他们拼尽全力去比试一场。

「所以...赢的是父亲吗?」

「没错...在小姐您爷爷,也就是前任家主的命令下,家主他...他挑断了悠仁主人的手筋,并且剥夺了悠仁主人北河的姓氏,将他逐出了...北河家。」

杏子阿姨说到这里忍不住哭了出来,用手捂住嘴颤颤巍巍说道。

「用...北河一心流。」

「...」

「我的手...也有一天会变成那样吗?」

我伸出手腕,看向自己的右手,隐约之间我能感到隐隐的阵痛,仿佛在响应那十余年之后会到来的伤口。

「变成?变成什么?」

我一抬头,眼前的正是那副方才消失在我脑海里阴魂不散的笑容,他正把自己的便当递到我面前。

「变成你最喜欢吃的炸虾吗?」

便当盒里是种类丰盛的各式吃食,章鱼香肠,玉子烧,肉丸,汉堡肉,剪好的青鱼还有前天处理好的刺身,以及我最喜欢吃的炸虾天妇罗。这些在一个月之前对我来说几乎没什么诱惑力,因为杏子阿姨也是帮我这样准备的,但如今吃惯了寡淡的饭团的我确实地咽了口口水。

我用敌视的眼神看着他。

「你是在像我炫耀吗?」

「想吃的话可以给你哦。」

「这本来就是我的!」

我的右手从下而上画出一个拔刀斩的弧线,漂亮地打飞了他手中的便当盒,四散而飞的各种食物全部摔在地上。

「把我的东西全部夺走,再自顾自地摆出一副哥哥的姿态,像施舍一样来同情我!别恶心我了!你这潜入别人家里的小偷!」

我并不想要给他留任何让话题继续下去的余地,而事实上我也是这么做的,说到这个地步任谁都会转身离去吧?可即使被如此对待,他的笑容依旧没有动摇。

「我明白了,那么就如你所愿吧。」

他缓缓将右手伸向身后,拿出了另一个便当盒。

「...要是你再敢说那种话,我依旧会给你打飞的。」

「你会错意了,这份是我的,我自己也要吃午饭的。」

「那就滚下去自己吃!」

「我想和你比试一下。」

比试?我看向他,立刻就对上了他的视线,他仿佛知道这么说的话我一定会上钩一样,那种胸有成竹的样子让我反胃,而事实真如他所愿这一点才更是让我火大。

「杏子阿姨的便当吃起来真是幸福,但我也偶尔想吃点清淡的食物...比如梅子饭团。」

「想和我交换吗?那我拒绝。」

「不,我想赢下你的饭团。」

他指了指阳台入口处,那里放着除了我之外的另一个棒球袋。

「虽然没有薙刀,但我也姑且带了竹刀。我们来比赛吧,我想想...你拿下一本我给你一个香肠,或者肉丸?三本的话...我就给你一只炸虾。相应的,我要是赢你五本,你要给我一个饭团,如何?」

他的提议出乎我的意料,不过...

「好啊。」

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虽不是薙刀,但竹刀也能部分发挥北河流,不,北河流什么的根本无所谓,我现在心中早就把什么家族的使命,什么父亲的期许忘得一干二净了,涌上心头那无法克制的声音不停呐喊着...无论是比什么,只要能赢他什么都可以!

「如果我赢你十五本,你就给我滚出去,再也别来阳台如何?」

他笑着看着我,右手从棒球袋里抽出竹刀,将球袋一刀打到一旁,端好了架势。

「只要你赢得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