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十二

其一

闻道年来甲子秋,未曾斩却少年愁。

遥知苍鬓生华发,不见太平入我眸。

其二

携酒只身到九幽,酆都笑挽鬼王头。

试看谪仙提剑处,羽衣破阵最风流。

李十二深深地吸进一口气,顿时,稻草焚烧过后的焦灼、战死士兵尸体的腐臭和着鲜血的腥味冲进了他的鼻腔。

远方,一片焦土之上,隐隐传来怪物的咆哮。

“‘蚀’通常以‘兽’的形态行走于大地之上,”他想起太真曾对他说过的话,关于“蚀”,关于这场灾难的由来,“‘蚀’植根于文明,从我们的文明诞生开始,灭亡的‘果’的种子便被种下。”那时李十二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友人的话语中有着深深的悲哀与……无奈。

“这期间,人类文明中的每一个个体,都是促使它生长的‘因’,你的欲望,你的感情,你的理想……你所拥有的一切都会成为它的饵食……”

“直到‘果’成熟的时候,‘蚀’就会出现,如命运般不可阻挡。”

李十二望着空中那一轮血月,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喃喃道:“原来,这就是‘蚀’……”

这是睢阳城破的第九日,一个枯瘦干瘪的影子屹立在残破的城头,李十二就停在这个影子面前。

“张巡……”他还记得那个年轻人考中进士的时候,满腔报国的热血,双眼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可如今那火焰已经熄灭——不,不是熄灭,而是烧尽了燃料,整整三个月,那火焰就以他的生命为薪柴,让黑暗不得寸进,直到整个人被烧成一捧余烬。

李十二看着那个枯瘦的头颅,它的双颊干瘪下去,那是因为三月的苦战让这位军人咬碎了全部牙齿,披散的鬓发已全部化为白雪,又被火与血覆盖,糊成一团看不清颜色的乱蓬。

他的一只手已经断了,另一只手却死死地抓着什么,仿佛铸铁,李十二轻轻掰开他干裂的手掌,发现那是一首绝命诗,用鲜血写在树皮上的诗,即使经过多日依然鲜艳如丹砂。

“接战春来苦,孤城日渐危。

合围侔月晕,分守若鱼丽。

屡厌黄尘起,时将白羽挥。

裹疮犹出阵,饮血更登陴。

忠信应难敌,坚贞谅不移。

无人报天子,心计欲何施。

【注:出自张巡《守睢阳作》】”

铁画银钩在树皮上纵横交错,鲜血写就的字体稍稍有些滞涩,仿佛这个人的血已经燃烧殆尽了。

只有那双眼睛还死死地瞪视着前方,前方化为焦土的大地,和焦土上无数狰狞的“兽”。

“兽”们在大地之上徘徊,它们呈现出人的身躯,纤细修长,乍一看竟有几分窈窕妩媚,然而颈上的部位却如同妖魔一样可怖,双眼已经枯萎,没有唇边的嘴如同刻在面具上漆黑的墨线,无声地上下开合着露出锋利的齿牙,双手生长出巨大畸形的爪,腐败的血从上面滴落。

它们不安地在李十二周围逡巡着,像是惧怕李十二腰畔的剑,又像是不敢接近那个屹立着的影子。

而在睢阳血染的高地上,巨大的影子在血月下投射到地面,李十二远远望去,那个不似人形的怪物转过了狰狞的脸。

尹子奇。

作为这一支叛军的首领,他是最早被“蚀”侵蚀的,继承了来自“蚀”的源头处里最多的力量,甚至使他在“兽”的状态下,依然保留着些许理智。

它看了李十二一眼,发出一阵低吼。

“兽”群只在一瞬间就失去了理智和犹豫,像是铺天盖地的潮水卷起惊涛海浪般冲向李十二,但李十二本身就像是礁石,看上去在那潮水中是那么渺小,水流流经这块礁石时会自动地一分为二。

靠近他和张巡尸首的“兽”们只有一个结局——死亡。他们被宵练斩断后的身体不断消失,李十二仰起头,看向站在远处高台上的巨大身影,这一刻他的视野中所有的“兽”都消失不见,他的目标只有那站在高高的尸骨之上的身影。

他忽然一声轻笑,说道,“张巡,二十年前的鹿鸣宴上我没来得及向你道喜,就在今日补上吧。”

他闭上眼睛,感觉到一个伟大的意识正在体内苏醒,那是一个神格……一个霜杀百草凋零万物的神格,那神格高高在上,仿佛在云间俯瞰众生,因为它的光亮起来的时候,群星都被遮蔽。

它是启明,庚金,亦是太白。天上星辰中杀性最重的一个。

金星凌夜,杀伐遂起。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注:出自李白《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

他轻声吟诵,声音愈发冰冷,仿佛一点点失去了感情。

“天地赌一掷,未能忘战争。

试涉霸王略,将期轩冕荣。”

黑色的“蚀”潮中出现了一道笔直的线,一道直指尹子奇的线,李十二还在吟诵,宵练古剑在长夜中留下一道又一道经久不灭的辉光,逐渐连成一片,荡尽妖氛,让这条线上的“兽”被扫之一空。

“时命乃大谬,弃之海上行。

学剑翻自哂,为文竟何成。”

“剑非万人敌,文窃四海声。

儿戏不足道,五噫出西京。”

终于,尹子奇再也无法坐视李十二凿穿“兽”群,自高台之上一跃而下,裹挟着千万生灵的血气,向着那个在“蚀”潮中不断高歌高吟出剑递剑的身影扑去。

歌声戛然而止,随后一道白虹冲天而起。

于无声处有惊雷,于黑暗中大放光明!有星名太白,先于诸星而升,晚于诸星而落,直入西天,其光凌绝日月。

在这照耀一切的光明中,似乎传来某人的曼声长吟,声震天地,无远弗届。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左袂。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注:出自李白《临路歌》】”

没人知道这一日被攻破的睢阳城发生了什么,只在史料中出现了零星的记载,让后人不断揣度,试图还原出历史的真相。

《新唐书•列传第一百一十七》:“巡死三日而救至,十日而贼亡。”

而与此同时,大唐的钦天监注意到一个现象,在西方黯淡了一甲子的五行之首庚金,在民间素有启明之称的太白星忽然明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