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的酒厂,浓浓的酒味,爬满青苔的潮湿的墙面,破碎的蓝色玻璃窗和歪歪扭扭的栏杆。

墙角落里冰冷的气息,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小川,小川,你在哪里?”

他的声音回荡在整个空旷的房间里,那些破碎的酒坛都似化作了狰狞的手爪,四面八方向他抓来。

“小川,小川!”

周围响着他自己惊慌失措的声音,跌跌撞撞地,脑海里浮现的都是酒厂破败的墙壁和半敞开的门,每一道门后,都仿佛藏着一双眼睛。

黑暗里只有他一人奔跑的脚步声,不,不是一人,好像有无数人,跟在他身后,无声地……

“小川,我们不找小菜了,我们回去!我们回去!”

小川不见了。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拳头挥向四周,全都落空,黑暗涌上来吞没了他的拳头,他的声音,就连他的身体都完全被吞没了。

哥哥是骗人的!他说小菜在这里,他是骗人的!

不对……哥哥警告说,不要来这个酒厂,这是个闹鬼的酒厂。

闹鬼的酒厂……

“路晓云,你还不出来!!路晓云!!”门被拍得砰砰直响。

他不该炫耀他的哥哥能看见鬼,他也不该炫耀自己胆大。

“路晓云,路晓云!!!”

他突然噤了声,瞪大了眼睛看着前方。

……

那个人的身影完全隐没在黑暗里,若非他开口,他完全不能察觉这个人已经存在了很久。

“滚开!”

冷漠的声音而带着十分的不耐烦,是十分熟悉的声音。

什么东西一下子松开了自己,他向黑暗里扑去,扑到了那个人的一双腿上。

那个人的身上似乎也沾满了这种冰冷的寒意,他蹭上去。

“哥哥!”

只觉得被拎了起来,扔到了那个人的背上。

沿着墙,沿着阴沉沉的黑暗,他靠在那个人的背上,慢慢地向前走着。

默不作声地走着,走着……

直到……阳光……

路遐似乎眼前一下子被明亮的阳光刺了眼,睁开了双眼。他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也睡着了,就在孙正的旁边,也趴在桌上,睡着了。

然而阳光已消失了很久,桐花医院如同墓地般的阴沉和黑暗依旧毫无缝隙地笼罩着这个世界。

他撑着额头,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睡着了。

睡了有多久?

他用手电看了看四周,竟然什么事也没发生,他又摸了摸自己,身体还是温热的,触感还是真实的,自己还没有变成那些“东西”。

竟然,还梦见了多年以前的哥哥。

他还以为危急时刻大叫一声路晓云就会有用,然而路晓云已经消失了很多年。

倘若是路晓云的话……又怎么会不管?

他隐隐觉得想到了些什么,一把抓过桌上那本记录。

孙正觉得有人在推自己,还叫着正,正。他十分厌恶那种恶心的叫法,于是揉了揉眼睛,不耐烦地想叫那人闭嘴。

然后他一下子就清醒了。

“路、路遐?”

那个人离他很近,有些好笑地看着他:“怎么了?你梦见什么了?”

孙正晃了晃脑袋,神志终于清晰了起来。

“我睡着了?”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这种情况下睡着了,还睡得这么熟。

路遐摊了摊手,耸了耸肩:“没办法,大概孙大高材生你是信心十足吧!”

孙正奇怪地看他一眼,这家伙什么时候又用起了这么怪怪的调子。

路遐不以为意,推了推他:“正,假如……你出去之后想要干什么?”

孙正一愣,怎么突然会问这个问题?

“你说啊……”路遐又挤了挤他。

“我……我不知道……”孙正仍然没有反应过来。

可是出去之后?出去……他被自己脑海里的茫然吓了一跳,他竟然不知道出去之后要干什么,要做什么?他的脑子里竟然已经满满的都是桐花医院。

他掩饰住自己的表情,反问路遐:“你呢?”

路遐一抿嘴:“相亲去。”

“相什么亲??”

“听说入过穴的人都短命,我得赶紧完成人类基本使命,留下优秀物种,免得老妈成天哀叹他的大儿子。”

孙正心里却越发泛起一股不祥的感觉。路遐怎么会开始胡扯这些的?之前的他根本不会谈到这些问题,而是二话不说直接行动。难道,路遐也真的觉得我们真的走投无路了?只能靠这些闲谈来打发最后的时光了吗?

想到这里,孙正心里一阵悲凉,他试探性地问路遐:“那,如果我们出不去了呢?”

路遐看了看孙正,又睁大了眼睛仔细看了看,两只亮亮的眼眸盯上孙正的脸,直看得孙正心里发毛。

然后他忽然一本正经地说:“没办法,那就只有勉强找某个人,刘群芳做媒,老张老毛群鬼为证,档案室拜堂,手术室洞房,领养门外的小鬼当儿子,做一对鬼夫夫。”

鬼、鬼夫夫?!

孙正又楞了一下,然后红着脸反应过来,骂道:“神经病!”

路遐哈哈笑着,拍了拍手:“你那么激动干什么啊,又没说找谁,再说……我有了新发现。”

路遐笑着拿出那本记录,放到孙正面前。柳暗花明,他情绪正十分高昂,只道自己活跃气氛开了一句玩笑,却没注意到孙正十分不自在的神色。

“严医生既然能写出这篇记录来,必定不会让我们就此断掉线索,我哥哥也必定不会就这样放着我们不管,你再仔细看看这篇记录。”

孙正接过那篇严央的记录,手还微微扣着桌边。

“严央确实留下了最后的信息,但我们之前猜错了。他最后的信息不在那个小鬼身上,在这里。”

“严央确实留下了最后的信息,但我们之前猜错了。他最后的信息不在那个小鬼身上,在这里。”

“什么意思?”孙正不解。

路遐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又用手指了指记录。

孙正翻了一遍记录,摇头表示仍然不理解。

路遐保持微笑,提示孙正:“之前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严央一定要套用《罗杰疑案》?”

孙正自然而然地就回答了出来:“因为他要暗示凶手就是他自己,而且《罗杰疑案》是他们和你都很熟悉的小说。”

“不愧是高材生,学的快,记得也很好嘛,”路遐点点头,一顿,语气却一变,说,“但是,很多侦探小说里其实都有这样的设计。事实上,还有一个原因。这个原因就是我们忽略的一个重要的道具,一个在《罗杰疑案》里面起着关键作用的道具。”

他看着孙正,目光里闪烁着光芒。

“那个口述录音机?”孙正一下子被点明,迫不及待地提了出来。

“对,如果真的是按照《罗杰疑案》的手法,那么严央一定有一个能够录音的东西,而且,你有没有发现,这个严医生,特别喜欢提到他的新概念英语磁带?”

孙正想起那个年代确实大多都是用磁带,新概念英语磁带在这篇记录里出现的次数也足以让人记得它,他点了点头。

“我刚才重看一遍,发现了疑点。你看最后一句,这句话看起来是不是很多余?”

叫我去听这些鬼故事,还不如去听新概念英语呢!

“是很多余,怎么?你觉得有什么含义?”

路遐顿了顿,郑重说:“他在叫我们,去听他的新概念英语磁带。用那个能够录音的东西来听。”

孙正这次真的笑了出来:“路遐,虽然你分析得头头是道,但我真的觉得你想太多了。”

路遐似乎也在自我怀疑,没有出声。

“再说了,那个东西是什么?我们到哪里找?新概念英语的磁带?又到哪里找?那是好几年前的东西了,人都走了,医院不早就扔了吗?”

路遐微皱着眉头,也在思考着孙正刚刚提出的几个问题。

突然,他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

档案室,档案室里他翻出来的那堆东西里面……

“有,我知道了!那个盒子里有复读机!那一定是严央当时学英语用的复读机!就是它!”路遐一下子激动地站起来。

孙正还有些不知所措地跟着站起来。

“我们现在去档案室,把复读机和磁带找到,他们一定在里面留下了什么信息。”路遐精神振奋地对着孙正说。

孙正的目光随之移向了那道门,他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路遐注意到了他不自然的表情,不难理解他此刻心有余悸的心情。走过去,拍了拍孙正的肩,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有我在呢!”

孙正盯了他一眼,心里抱怨,你在能有什么用,能驱邪吗?又不是一块巨型砗磲。

路遐不知道孙正正把他想象成一整块砗磲,不等孙正同意,很自然地就整个人往孙正身上靠去,脑袋直接搭到他肩上,说:“放心,有什么我在背上给你挡着呢。”

孙正被他下巴硌得不舒服,动了动肩膀,无奈地指了指桌上:“你至少先把记录和地图装好吧。”

路遐就着那姿势,伸长了手把东西都拿过来,一股脑塞到孙正外套两侧的包里,一手拿着椅子腿,一手打开手电,爽快地说:“走吧!”

咯嗒。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打开门,万分戒备地望了一下外面,才迈步出去。走廊的凉风让他们同时打了个颤。

路遐握着手电照着地面,用极低极低的声音,附在孙正耳边说:“不要怕那个鬼小孩。”

孙正回以极平常的声音:“我不怕他了,我只是觉得他很可怜。”

路遐刚想开口,忽然觉得听到一种极其轻微的声音,手下意识地抓了一下孙正的肩。

“怎么?”孙正一下子警觉起来。

路遐不想草木皆兵,一边竖起耳朵听得更仔细,一边保持平静继续:“没什么,那个小孩,你怎么会觉得他可怜?”

总觉得背后凉幽幽的,那个低微的声音在耳边徘徊不去。是什么声音呢?

难道这个三楼还有别的什么?

“我其实……”孙正顿了顿,“觉得每个人都很可怜。”

好像……是咳嗽声。老人的咳嗽声。

路遐悄悄把手探进怀里,去摸索那把钥匙。砗磲只能驱邪,说白了,就是像是烟雾弹,效果是短暂的,敌人是不会就此消失的。

“路遐?”孙正停下脚步,半靠在墙边。

“快走,不要停,”路遐赶紧推他,耳朵依然在留意那个声音,“什么可怜?”

孙正没有察觉异样,又扶着路遐,慢慢沿着墙壁向前走。档案室的标记就在前面,黑乎乎的一片。他的脑子里一直回荡着正对着他们的走廊尽头的手术间(4),那个标记了大红叉的地方,不知为什么,让他心里隐隐觉得不舒服。

为了缓解这种高度紧张,他回答路遐说:“这些入穴的人,并没有犯什么大错,有的根本就是无辜的,可是,就这样被永远困在这里,比死亡更可怕,比活着更痛苦,连一个小孩也不放过,难道不是很可怜吗?”

路遐分了神,果然……是咳嗽声,隐隐约约地从普外三室那头的楼梯那边传来。记得刚才那个小孩也是拖着孙正往那个方向……

看来待会儿不能走那边楼梯下楼。冒着危险也要从这边的楼梯下去。

孙正慢慢已经摸到了档案室的门,他舒了一口气,继续道:“刘群芳爷爷提到的那个‘它’,是什么?是不是就是它把这些人带进这个穴的?如果他们能抓出这个它,也许就不会有人再受害了……”

门吱嘎一声推开了。

两个人刚想迈出一步,突然,只听得背后传来一声巨响。

“咚!”

孙正吓得手一软差点就把路遐摔地上了,两个人头也不敢回,和上次一样狼狈得直接连滚带爬进了档案室。

心跳还未缓和下来,两个人面面相觑,眼睛里都映着惊疑不定。

这次又是什么?

三楼真的不宜久留。

两个人同时想道。

听起来像是什么从楼梯上摔下去了……路遐心想。

总觉得是什么东西掉下来的声音……孙正若有所思。

路遐一下子想到什么,指着孙正说:“你快帮我看看,我背上有没有什么东西?”

孙正吓得一滞,壮着胆子问:“什、什么东西?你难道是觉得背上突然变重了?”

路遐一皱眉,立刻摇头:“不是,不是,只是叫你帮我看一下,以防万一。”

孙正好气又好笑,这才放心去查看了一下路遐的背上,确认什么都没有,也没有留下任何黑色的印记两人才罢休。

等两人终于完全平静下来,立刻想到了这次回档案室的目的,孙正问道:“你说的东西呢?”

“在那边!”路遐手向不远处地上一堆东西一指。

孙正顿时有种被当交通工具使唤的感觉,一面驮着背上重物向那边艰难行走,一面说道:“我们找到抗生素和血清,先想办法治治你的脚。”

“当然当然。”路遐这么说着,语气里却听不出多少期待。

孙正从杂物堆里,拾起了那个复读机。发现上面还贴着几张《还珠格格》的贴画,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路遐看了一眼,笑着说:“那几年正是红遍大江南北的时候嘛,应该就是那个小孩贴的。”

孙正拍掉上面的灰尘,打开了那个破旧的复读机,发现里面有一盘磁带,取出来,上面写着“新概念英语”。他又检查了一下后面,发现电池也没有了。

他把那个复读机和磁带递到路遐眼前,眼神里带着质疑。

“你的意思是,严央和你哥哥用这盘新概念英语录了什么东西,然后叫我们去听?”他看到路遐点点头,眉头却皱得更紧:“只有一盘磁带?”

路遐接过那个复读机和磁带,反而很愉快:“这还不能说明什么,如果磁带里真的录下了些什么,就不应该这么容易能找到。”

“那你觉得还有其他磁带?都放在哪里呢?”

“如果还在医院里,那就是一个好几年医院根本就不会动,甚至都不会注意的地方,即使定期整理,换了主人,也没人会想要去碰的地方。比如刚刚这个地方。”

“是分散放的吗?为什么会把这些磁带留在医院里,不带出去呢?”

路遐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不明白,又扬了扬手中唯一的那盘磁带:“幸运的是,我们还剩下手中这一盘,里面应该有线索提醒我们找到下一盘。至于为什么这么重要的资料他们还留在医院里,我也不清楚。”

路遐异常激动地拿着那盘磁带,翻来覆去地看,孙正没好气地打断他:“不要高兴太早,它看起来也就是1盘英语磁带,能不能放还是问题,更别说里面有没有我们要找的内容了。”

路遐拍了拍孙正的肩,孙正差点一个不稳摔下去,气得转过身来,却正撞上路遐笑眯眯的一张脸,酒窝里都溢满了欣喜,说:“没问题,肯定行!”

他们把桌上台灯座里的电池拆了下来,塞到了复读机里,那个古老的复读机的屏幕,闪了闪,露出字来。

显示的是时间,2002年1月20日,03:03:00。

档案室里一瞬间有一阵小小的沉默。这个时间带着某种言不清道不尽的含义,仿佛拂去了昔日少女的面纱,如今露出老妇的一张面孔,竟有些沧桑且悲凉的意味。

路遐将那时间牢牢记了下来,然后把第一盘磁带放了进去。

两个人靠在桌边,静静地听着。

磁带滋滋响了几声,响起了一阵标准的女声英语,大意是新概念英语第二版第三册如何如何。

孙正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看着路遐,突然觉得两个人在这种情况下费尽心机找出一盘英语磁带来听英语实在是愚蠢至极。

路遐按住正欲起身的孙正的手,眼睛仍然紧紧盯在复读机上,嘴里说:“你相信我,他们的信息不会一开始就出现。”

就这样,大约听了几分钟英语,声音突然就断了,变成了模糊的滋滋声。

两人同时对望一眼,凑得更近了,几乎脸靠着脸,彼此的呼吸都能清楚的感觉到。

滋滋,滋滋。

终于,滋滋声也弱了下去。

“喂,喂!”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从复读机里传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