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墙满墙的黑手印,焦煳的,小小的,婴儿的手印,触目惊心……

桐花暗事件记录 1999-2002 (二)

记录人:刘群芳

(1999至2002期间值班人员之一)

2000年11月5日。

晓慧跟我说过四楼的女厕所有问题,我没大相信。

有啥问题啊?我来医院这么久了,什么停尸房的传说啊夜里的鬼影啊都听过,就没一个亲眼见过。都是假的呗。

这些事,总是越传越玄,一传十,十传百,比如现在我写的这东西,我觉得没那么玄乎,可他们就说非写不可,还要把记得的对话,细节都要写下来,这不硬是弄得人疑神疑鬼的嘛。

晓慧她们几个小护士,正经事儿不做,整天围在一堆不是讲穿衣打扮,就是讲鬼故事,说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有几个从乡下来的就特别信这些。像陈娟,熟人介绍进来扫地的,据说家在老远老远的山里,到距离这县城最远的巫泽镇还得走上三五天,她就尤其迷信。

不过陈娟自己从来不提她家的事,她这人大概特别好面子。刚来的时候,她穿着破破烂烂的衬衫,那裤子短得露出一截腿来,也不穿袜子,白网鞋上全是泥。看见电梯她还吓一跳,从来不敢坐,怕得慌。小护士们最爱取笑她,都说她满身土气,要是走廊里遇见她,还故意用手扇气说,哎哟,好臭,谁半个月没洗澡啦!

整天在医院里被人指指点点,她自然不好受,就连开口说个话,那口音都被取笑过好几次。晓慧就说过,那个陈娟啊,简直跟我们不是生活在一个地球上,说的是外星话,穿得像外星人,那模样哦,也不像是地球人生出来的。

女人总是虚荣的嘛,过了一年不到,她就学着洋气起来了:头发盘起来了,衣服换得勤了,有时还蹬起高跟鞋了,主动凑上去跟小护士们讲话,听到什么最时髦马上就得追,倒也学得像个城里人了。大约是觉得过去太丢人,老家什么的从来也不提,从来也不回,有不知根底的问起,她就好像自己是从天而降似的,坚持说自己打小在城里长大,父母都是教书的。我们也不揭穿她,背后偷偷笑。

但是一讲到这些鬼怪故事,她就暴露了,故事讲完她总要跟一句:“哎,有这个说法,必须得信,那谁谁谁前年割麦子那会儿就出过事。”这口气,哪里是什么“书香门第”出来的呢!

前天,就撞见她们几个在讲四楼女厕所的事。

“你们知道吗?四楼厕所晚上有婴儿哭。”晓慧神神秘秘地说。

她们几个骇了一跳,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等着听故事。

“那天晚上,我值班,就是二楼女厕所坏了的那天。我实在憋不住啦,想上厕所,只好上楼到四楼。刚走到四楼楼梯口,我就觉得凉飕飕的,见那女厕所的门还是半开的,我正想推门进去呢,就听见里面传来哗哗的水声——”

几个小护士又好奇又害怕,缩成一团,又忍不住竖起耳朵听下去。大白天的,她们怕个啥啊!

“那时都快半夜十二点了,我一想不对呀,四楼哪里还有什么人啊!我又惊又吓的,不敢进去,突然就听到像婴儿的哭声,越来越大声,从那黑黢黢的女厕所里传来,我哪里还顾得上方便,赶紧往回跑,那婴儿声就没有断过,好像还远远追着我,骇得我好几个晚上睡觉都觉得听到有婴儿在床边哭……”晓慧讲故事活灵活现的,自己脸也说青了。

刘欣被吓得最厉害,眼睛里包着眼泪花儿了,颤抖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上次那个31号床的孕妇的孩子?”

这下把大家都吓得发抖,马上就有人捂住她嘴:“不说了不说了。”

晓慧也赶紧摆摆手说:“工作去,工作去。”

各自都脸色煞白地散了,我看陈娟也吓得不轻,一手拿着拖把,另一只手不停地抹汗,连最爱接的那句话也不说了,嘴闭得死紧。

31号床的孕妇,我自然是知道的。

那是刘欣当时负责的一个孕妇,非常年轻的女孩子,才20岁。老可怜的,除了头一天送她入院的那个气冲冲的女人(大概是她妈妈),就再也没有人来医院看过她,连孩子他爸都没来过。

我们有些同情她,偶尔多关照她一下,背后也议论过,年轻,又漂亮,多半是未婚先孕,那男的早不知溜到哪儿去了。

她不怎么说话,也不爱吃东西,不像其他孕妇,抓紧了吃好的,越长越丰满,她却是越来越憔悴,脸色惨白的,披着头发,有时候真有点不人不鬼的。

刘欣后来隐约探出点口风,说那孩子是大学军训时怀上的,男生和女生只隔一堵墙,互相瞧上眼就好上了糊里糊涂又弄大了肚子……

可是,想不到那孩子就差一个星期临产的时候,她失踪了。

这事非常蹊跷。

她隔壁床的说,那天晚上很晚了,那个孕妇闹肚子疼,闹着闹着就哭了起来,一个人凄凄凉凉地,哭哭啼啼地说要去上厕所。挺着大肚子走了出去,这一进女厕所,就再也没人见她出来过。

刘欣受这事刺激最大,前前后后也找遍了,先以为她跳楼了,可是没见尸体,又以为被谁接走了,可是衣服啊,用具啊也好好摆着。

这事过后,每次一提到四楼女厕所,她就东想西想的,即使那是住院部的四楼,这可是主楼的四楼。

过了几天,轮到我值晚班,那几个小护士在护士站里面聊天,涂指甲,陈娟也留下来在打扫卫生。

大概晚上水喝的有点多,我突然想上厕所,刚走出几步,护士长就说:“二楼厕所管道坏了,去四楼。”

想到四楼多难爬啊,我就问她:“怎么又坏了?将就将就我就小便一下,不碍事的……”

“不行不行,白天就把门封了,就怕有人进去。”护士长态度很坚决。

我想了想,四楼就四楼,我也没啥在乎的。陈娟见我为难就在一旁指着墙上的钟说:“群芳姐,都快12点了,你忍一忍就回去解吧,别去四楼了。”

话刚说完,就听见咚的一声,12点钟声敲响了。

我一直要值到12点半,哪里忍得了那么久,朝她摆摆手,就急匆匆朝楼上爬。

我一层一层往上爬,午夜的钟声也越来越远,最后黑夜里只剩下我的电筒光和高跟鞋踏在楼梯上一阶一阶的“噔噔”的声音。

静的怕人。

这医院迟早得多修几个厕所,二、四、六是女厕所,一、三、五男厕所,多麻烦呀!

夜里静,空间宽,鞋跟踩在楼梯上的声音重叠起来,应该是回声,听起来又好像有一个女人在后面静悄悄地跟着我。

我大胆拿起手电,在楼梯拐弯处,从黑乎乎的洞一样的地方向下照去,光线一晃,透不到一楼,只模糊有下面楼梯的影子。

心里不知为啥一紧。

要是晃到个什么人影呢?那是啥?

唉,我也开始跟着胡思乱想了。

但是接下来,我就不知道是不是胡思乱想出来的东西了。

要到四楼的时候,我就听到轻微的声音。

说不出是什么声音,像是拖着鞋走路的声音,在头顶上。擦着地板过,又好像是过长的裙脚,在地面上拖着走,沙沙作响。

我觉得有些心虚,又怕是自己故事听多了疑神疑鬼,壮着胆子又往楼上走了几步。

还没走到四楼,一片黑暗里就传来了像是婴儿的声音。

那种“咯咯”笑的声音,又清脆,回荡在空旷的楼梯间。

吓得我手电筒差点掉在地上。

这么晚了,四楼怎么会有婴儿——在笑呢?

还没回过神,这笑声突然就停止了,一下安静得好像刚刚那短暂怪异的“咯咯”声从来没有出现过。

是不是哪个狠心人把自己的孩子遗弃在厕所了?

我还寻思,可是在这个时间,一个被遗弃在厕所的婴儿又怎么会无缘无故地笑起来呢?

想到这里,我惊出一身冷汗,简直可以想象在那个破破烂烂的女厕所的某一格,一个裹得严实的婴儿,只露出一张又白又圆润的脸,在黑夜里突然咧开一个笑容,喉咙里发出一连串不完整的咯咯声……

这么一想,我也顾不得上厕所了,两三步并作赶紧原路返回。

只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寒得渗人。

飞快地下楼回到护士站,远远地看见灯光,才稍微安了一点心。

陈娟看见我回来,放下扫把就跑过来,等到了我面前,她吓了一跳:“哎哟群芳姐,怎么脸这么白,都没血色了!”

我知道自己脸色难看,就连嘴说话也不利索了,拉着她就说:“别提了!四楼女厕所那,那婴儿,不是在哭啊,是在笑!!”

她一听到我这么说,好像一下子被吓丢了魂,站也站不住了,直愣愣地盯着我,手也抚在胸口。

最后也不知道是她在扶我,还是我在扶她,两个人心神不宁跌跌撞撞地走回护士站,只听她还喃喃自语说:“怎么办……怎么办……”

看来吓得不轻啊!

 

附:其后三天,即2000年11月8日,桐花医院主楼四楼普通内科三号当晚十二点左右失火,火势蔓延迅速至周边四个房间。火灾致一人死亡,死者为女性,身份至今不明。其中普内三号全部物品均遭烧毁,其余四个房间部分物品损毁。从那时起,原医院员工陈娟失踪。警方认定火因为电路老化。

 

路遐的手指停在最后一行。

孙正侧过身来,问了一句:“被烧死的这个女人是陈娟吗?”

“肯定不是,如果是陈娟应该很容易就查出来了。”路遐十分确定地摇了摇头。

“那会是谁?又怎么会大半夜地被烧死在普通内科?”孙正追问。

路遐也同样茫然地看向孙正,说:“我也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大半夜的婴儿会在厕所里又哭又笑的,为什么大半夜的普内科突然起火,还烧死了一个突然多出来的女人……”

孙正见想不出答案,就伸手过去把本子合上,一边拿地图一边说:“那我看我们最好还是先走出这个房间,下到楼下去……”

路遐一下子笑出声来。

孙正莫名其妙地看向他,路遐指了指满头大汗的自己,又指了指孙正已经被汗湿透的衬衫,说:“我觉得我们可能出不去了。”

孙正听他这么一说,立刻扔下地图,急匆匆走到门边,用力一拉——

拉不开。门纹丝不动。

他好气又好笑地看着路遐,好像觉得他开的玩笑竟然成真了,又伸手去拉,还是拉不开。

那边路遐也皱起了眉头。

“怎么会有这种事?”孙正一边问道,一边低头去拨弄门锁,“是不是外面锁住了?还是应该用推的?”

说完他就用身体使劲往外撞门,门“咯喇”一声,却没有开。

“你还坐着干什么?!过来帮忙!”孙正有些恼怒地对路遐叫道。

路遐放下本子走过来,神色却是若有所思。

“这个女人,当年不就是被困在这个房间,被烟雾熏死,再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吗……”

“你什么意思?!”孙正停止了撞门,喘着气盯着他。

路遐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抓了抓头发,说:“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难道你是觉得我们也会被困在这里烧死吗?”孙正觉得很滑稽。

路遐没有回答,只是擦着汗,紧皱着眉头。

“当初的火因是什么?”停了好半天,他又突然问孙正。

“电,电路老化啊。”孙正一楞。

“那谁在使用电路,在这个房间,那个时间?”路遐的神色严肃起来。

“是这个女人吗?”孙正试探地问。

“不知道,”路遐看了看四周,顿了一顿,又开口说道,“我有一点线索,不过现在,我想还是确认一下。”

“什么?!”孙正睁大了眼睛,“确认有什么用?我们现在已经出不去了!”

路遐抹了抹汗,两三步走到墙边,一把撕开了墙上的挂图,转头对孙正说:“没弄清楚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就找不到出去的办法,快来把它们都撕下来!”

孙正还想说什么,看见路遐凝重的神色,将信将疑地走到另一堵墙边,“哗啦啦”一口气把所有挂图全部都撕了下来。

路遐轻喘一口气,转过头来对他说:“你做好心理准备来看这些墙上的痕迹了吗?”

孙正几乎白他一眼,拿过手电筒就向墙上一扫——

手印。

满墙满墙的黑手印,焦糊糊的手印。

并不是普通人的手印。

小小的,小小的手印。

婴儿的手印。

有的漆黑完整,有的边缘已经模糊。

怵目惊心地印在四周的墙上。

那仿佛是一个烧着的婴儿,四处爬过的痕迹。

带着惨烈的哭声。

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