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柳三院里有四个病区,我们属于第二区,共有四个病室,只有第四病室住的是病情较轻的患者,算是观察病房。每个病室配备专业护士两名,男护工两名,责任医生一名。每个区里有一个护士长,一个主任医师。主任医师有专门的办公室,其他四个责任医生共用一个办公室。

这里每天也都有规律的作息时间,从建院开始就没变过。

早上六点:起床。

六点半:吃药。病人要提前接好水,排好队,护士负责发药,男护工就跟亲妈似的在一旁盯着病人,若发现病人没咽下药去,会强制让病人把药吃下去。

七点:早餐。

七点半至十一点:放风和治疗时间。病人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来娱乐消遣。活动室里可以打牌、看电视、打乒乓球、发呆,其中发呆的占大多数,偶尔有呆着呆着就发狂撒泼的,被男护工拖进电疗室做下特殊服务就老实了。

十一点:吃药。

十一点半:午饭。

十二点至下午两点:午休。不愿意睡的可以自由活动。

两点至五点半:放风和治疗。

五点半:吃药。

六点半:晚饭。

七点半至九点:看电视,放风。

九点:熄灯睡觉。睡不着的自己偷偷活动。

其实这个作息时间很简单,那就是:吃药,吃饭,睡觉,自由活动。病人对三餐不满意的,可以让家人外送,院里有代为保管的地方。

其实这里跟学校没什么区别,按部就班地活动,只是不用等到上课才睡觉,只要你老实,一天睡二十五个小时都行。如果非要说这里有什么不如学校的地方,那就只有一点:没有女同学。

二病区的主任医师叫吴相忘,虽然刚过四十岁,但头发都已经退隐山林了,只留了两缕乌黑发亮的长发盘绕在脑门之上,像是两条腿。为此,有文化的病人们暗地里都称呼他为“二踢脚”。

两名男护工是兄弟俩,姓熊,大家都叫他们熊大,熊二,没人关心他们的真实姓名。人如其名,高大威猛,关键时刻要按得住病人才能胜任此工作。

病房里有两个护士,先前给我进行生动介绍的那个护士是董大雷,还有一个叫李小炮。董大雷长相一般,但那口才十分了得,若是不做医护行业,去电视台谋个职业也是没问题的。

至于李小炮,是无柳三院的传说。

来了三天,我只从大家的口中听说了“镇院之妖”李小炮的事迹:

年初的时候,病房里有一个病人突然发病。而那天正好有装修工人在维修吊顶,那病人冲过去,摸起工人的一把铁锤就开始疯狂打砸,把护士站都给强拆了。熊大熊二体格那么健壮也不敢上,毕竟这种发疯的人都是玩命抡铁锤的,近身的话,抡巧了能落个半身不遂,抡不巧就直接去见马克思了。后来别的病房的护工也都赶了过来,但那病人又从护士站里摸出了几支带针头的注射器乱挥乱喊,十多个强壮护工和保安,二十几名医生和护士在场,愣是没一个敢靠近的。

就在大家急得满头大汗时,李小炮出现了。她那天上班迟到,为了不被护士长发现,偷偷从病房侧门溜了进去,打开门的时候,正好看到那病人举着铁锤和注射器在乱舞春秋。李小炮没有停脚,小碎步走过去,就在那病人屁股上来了一脚说:“刘大同,你这是升级打怪呢?BOSS还没刷呢,你别乱放技能了好吗?”

当时把那些人吓坏了,以为病人会攻击李小炮。神奇的是,那病人听到李小炮说完这话后,目光立刻温柔起来,铁锤和注射器也扔到了地上,乖乖地回到铺位上睡觉去了。

之所以说她是镇院之妖,是因为她是林黛玉和李逵的复合体,刚柔并济,只能用“妖”这个字来形容她。

也不知为什么,这里所有的病人都不讲道理地喜欢她,每个人看到她比见了亲娘都亲。因她正在请假,第一天我并未见过其真身。

我也很纳闷,一个一米六的瘦弱姑娘是如何把一米八七的萧慕白治得服服帖帖的。萧慕白的脸上永远是关二哥那“天下舍我其谁”的牛气神色,唯独听到“李小炮”这三个字时就立刻变成包。

第一次见到李小炮是在三天后的清晨,自那天早晨醒来时我就浑身无力,喉咙发痒,头昏脑涨,整个人像是电量透支的锂电池一样。我只在一种情况下会有这种症状,那就是—缺油了。

我的汽油瘾不比常人的烟瘾差,我常备的汽油瓶已经使用多年。那是一个小时候用来放糖豆的蓝色瓶子,我在里面塞了很大一坨浸泡过汽油的棉花,每隔几天就要换一次,以确保味道纯正。好在小时候的产品质量尤其好,那个蓝瓶子使用了这么多年,竟然毫发无损,密封性也还很好。

有一次生病,我被强制戒了一个多月的汽油瘾,倒也没什么感觉。但当我重新走回大街上,汽车、摩托车从我身边嗖嗖飞过,那股沁人心脾的味道让我体内沉寂已久的小宇宙轰然爆发。

如此,我重新醉进了汽油的温柔乡之中。

痛苦的是,在三天前入院的时候,我的个人物品都被清点出来存到了柜子里。在这里,个人物品是禁止带入的,除了被褥衣物等日常用品,其他东西都要存放起来,待到出院之时再原物归还。

已经过去三天,我有些扛不住了。这天早晨我醒过来,只感到呼吸急促,自己体内的能量正在缓缓流失,想跑进棺材历练一下。

司马大灯每天都是标准的六点整起床,他会站在病房活动室的中间,面向护士站做一套华佗的“五禽戏”,然后坐在床上闭目打坐半小时。用他的话来说,那是在吸天地之灵气,凝日月之精华,睡觉是让身体休息,打坐是让灵魂休息,可以通过灵魂来和天地对话。大灯常说,举头三尺有神明,打坐休息不要停。他认为自然万物之间都是互有联系的,彼此间都可以交流,只要乐意,板砖和马桶都可以成为灵魂伴侣。

望着旁边正端端正正坐在床前直播《早间新闻》的段无情,以及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声感人的袁清尘,我真怀疑大灯能不能吸到天地灵气。

大灯做完自己那一套,精力充沛地走到我身边:“榔头,老祖宗交代了,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太阳初升,你也要起床了,对身体好,对灵魂也好。”

我捏捏自己的眉心:“大灯,你自己上那边玩去吧,我的灵魂可能昨晚离家出走了,我现在要休息,为它守住肉身。”

大灯突然一指门口:“李小炮来了。”

我扭脸往门口一看,只见一个瘦削白皙、绾着丸子头、一脸恬静的小护士正推着小车往这边走来,一边走一边喊:“来来来,同志们,接好水,准备吃药了。”

除了萧慕白,其他人一看到李小炮,甭管是抑郁的还是躁狂的,都像是打了兴奋剂一般,齐刷刷地去接好水,在护士站前面排起了队,那阵势,跟迎接领袖似的。唯独萧慕白脸色一变,转身就往洗手间跑。

看到熊大熊二正威风凛凛地站在李小炮旁边,我穿衣下床,站到了队伍后面。只听李小炮一边发药,一边跟病人谈笑风生。

“大灯兄,我昨天把《弟子规》抄写了一遍,快夸我。”

“小燕啊,二踢脚给你改药了,不过依然是六颗哟。”

“风老弟,咱们三院马上就要更新安保设施了,你的环境更加安全啦。”

“老袁哥,我昨儿看到嫂子和侄女了,她们很想你呀。”

“老段啊,你啥时候播一段《星光大道》,不是你主持的我不爱看。”

“小李,你找到那个黑色的西瓜没啊?我也天天在外头帮你找呢。”

大家欢天喜地地吃了药,各干各地去了。李小炮抬头看到了我:“咦,你就是新来的那个……青楼?”

我努力压制着缺油造成的焦躁:“叫我榔头。”

李小炮很白,声音很甜,笑起来很好看,尤其头顶那朵太阳花,充斥着暖意,“好吧榔头,一会儿我忙完来找你玩,怎样?”

我点点头,接过她递来的药,一把扔进嘴里,又喝下了水。熊大熊二瞪着眼看着我喉咙起伏几下后,才满意地移开目光。

李小炮看我如此乖巧地吃药,好奇地说:“榔头,你倒是肯吃药,比他们刚开始乖。”

我指指熊大熊二,“你从外面随便扒拉俩人进来,在他俩面前都肯吃。”

李小炮笑了笑:“嘿嘿嘿,你聪明得很。”

突然她往四周看了一圈,脸色一变,冲着洗手间喊:“那个武圣呢?再不滚出来就让人进去拖了!”

厕所没有回音,李小炮说:“熊大熊二,把武圣带过来。”

熊大熊二面面相觑,谁也不动。

李小炮翻了个白眼,“没听见吗?”

熊大熊二浑身一颤:“我俩再给他陪练几次,就从三院直接奔一院了。”

“那就上一边玩泥巴去吧。”李小炮说着,径直走到洗手间门口,“三秒,你不出来,我就进去了。”

里面传来萧慕白的声音:“武圣正在出恭,不便出门迎客,还请……”

李小炮没等他说完,直接一脚踹开了门,随后单手拽着萧慕白的衣领子就出来了。

直到他吃完药后,李小炮摆了个手刀的姿势,“下次自己出来吃药,别等我进去抓你,不然我真一刀……”

萧慕白一捂脖子,脸色煞白,擦了擦脑门上的汗:“遵命!”

眼前的情景让我有些好奇,难道是因为李小炮长得好看的缘故?不可能啊,萧慕白可是把漂亮小护士摔断腿的一代武圣!

等他们推着小车离开,我才走到洗手间,从嘴里抠出那两颗药扔进马桶冲走。

他们的药,且不管治不治病,吃了就想睡觉,连大灯这种吸收天地灵气的高手都扛不住,更别说我这个满大街闻汽车尾气的交通协警了。

我走到萧慕白旁边,问他:“你现在还是武圣吗?”

萧慕白的脸上又恢复了冷傲之色:“怎么?不要以为你会背交规,我武圣就会怕你。”

“那你怎么怕那护士?”

萧慕白一哆嗦,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门外,“榔头,你知道我上辈子怎么死的吗?”

“被孙权杀的。”

萧慕白用力地点了点头:“李小炮就是孙权转世!”

“你如何得知?”

“有一天晚上碰见的,我正脚踏赤兔、斩兵杀将之时,李小炮突然从天而降,一巴掌拍我脸上,打得我浑身酸软啊。她说她是孙权,要我老实点,不然会再次剁了我。”

“好厉害。不过你上辈子死也不怕孙权,这辈子怎么了?”

“人要与时俱进。在一个人手里死两次,还叫什么武圣!”

我竟无言以对。

大概一个小时后,李小炮回来了,那会儿我正在认真教大伙朗读交规的第二章,她也没打断我,像其他人一样坐在后面安静地看着我。

我心中对李小炮的印象分立刻顶满,真是漂亮得有些离奇。怪不得这帮人都那么喜欢她,她实在是很会照顾别人的情绪。

讲课结束,我让他们去背诵交规,李小炮冲我莞尔一笑,走到我身边:“我坐你旁边可以吧?”

我点点头:“当然。”

“来,采访下,你为啥见谁让谁背交规啊?”

“现在因为违反交规而导致的恶性车祸事件层出不穷,自行车、电动车、三轮车无视法规,横冲直撞,多少家庭因此而支离破碎,全国每年有十多万人因为车祸死亡,有七十多万人因为车祸受伤。这些你知道吗?”

李小炮惊讶起来:“不知道啊,原来这么多呀?”

我冷冷地一笑:“因为他们不懂交规,如果全中国十四亿人都背诵并且遵守交规,有七成的车祸都是可以避免的!最主要的,你不要把交规当成一种死板的规章制度,它等同于生命的价值,是生命的图腾。”

李小炮竖起大拇指:“榔头你真厉害。”

我笑了笑:“小炮你真漂亮。”

李小炮面色微红:“你真会说话,他们都没这么夸过我。”

“他们更关注你是否理解他们。我比较爱说实话。”

“有你这话,那以后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找我。”

“其实,我不是非要让人背诵交规。如果有可能,我想让所有人都背诵与我们的生命、道德、正义都息息相关的任何条例条文,包括宪法。如果没有条例条文的,我可以创造。但是眼下我必须先从交规入手。”

李小炮这次认真看了我一会儿:“榔头,你这是大爱啊。”

“谢谢,我只是关心兄弟姐妹们而已。”

“兄弟姐妹?中国有十四亿人嘞。”

大灯不知从哪儿伸过脑袋来:“老祖宗交代了,四海之内皆兄弟。我们都是榔头的兄弟,小炮你也是。”

“大灯,老祖宗没交代过你不能偷听别人说话吗?”

大灯窘迫起来,“对不起,我这就去面壁思过。”说完,他走到墙角低下头沉思起来。

“刚才说到哪儿了?噢对,你说中国十四亿人都是你兄弟。”

我摇摇头:“不对,是全世界七十多亿。”

“你关心这么多的人,为的是?”

我的目光严肃而神圣起来:“世界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