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破败商道走了四十多里格后,塔尔达涅愤愤地把莎草纸材质的地图揉成一团,低声咒骂起向他讹诈两根银条的游民向导。这位来自北方的剑士被国王的悬赏所吸引,不自量力地接受了奔赴遥远土地寻找贵族遗骸的任务,而当他的旅途还未进入正题时,荒山深处的风餐露宿与接二连三的盗贼偷袭已经令男人锐气受挫,精疲力竭。

今天是他单骑冒险的第五十二日,渺无人烟的古老马道在耀眼的日光下分成两支,朝山脉两侧延伸而去,无言地要求来客作出抉择,可塔尔达涅却对此一筹莫展,北方国度绘制的地图十分粗糙,游民高价兜售的图纸则是忽悠旅人的赝品,不怀好意的命运把他诱到了死胡同里。

“虚伪的家伙,假装把亲情看得很重,在葬礼上装出悲恸万分的丑态,却不知最无德的匹夫都对他屠尽兄弟手足的残忍心有余悸——不过这混账的赏钱确实让人满意,愚蠢的老东西,哈哈哈!”

寂静的山岭间惟有几声飞鸟的啼鸣,闷热的空气混杂着浓郁的氤氲,缭绕的云雾弥漫在竦峙的山巅,塔尔达涅自知四周无耳,便抬高嗓门开始大声讥讽那位倒眉毛的国君。待袅袅的余音消散殆尽,倍感畅快的年轻剑士脱掉银灰的罩袍,依次卸下行囊与马鞍,再把嘶鸣的座驾牵到一块枯黄的草地附近,允许它短暂地放纵自己的野性。完成这些习惯性的动作后,塔尔达涅走向那堆皮囊布袋,准备借着巨岩的阴影躲避正午毒辣的烈日,顺便填饱胃酸翻涌的肚子,但猝然响起的凄厉嗥叫无情地打乱了剑士的算盘:

“都已经渗入到人类领土的腹地了,南边的军队都是和稻草人训练的废物吗?”

塔尔达涅乐此不疲地嘲弄一切事物,非常享受鄙视他物时由内而外的快感,即便是“黑盔”逼近,而他孤立无援之际,这种习惯仍然驱使他默默想着如此的话语。

男人刚一举起带有锯齿的十字剑,从断崖边缘跃下的黑盔便重重地把他面前的土路砸出凹陷,伸长荆棘般的手臂朝塔尔达涅的咽喉直刺而去。刹那间的飞沙走石并没有干扰塔尔达涅的视线,他敏捷而果断地一斩,劈断了那乌黑的魔爪。狂躁的黑盔如眼红的饿狼朝他扑来,塔尔达涅调整姿势,瞄准黑盔的要害,猛地将剑身送进它的内部,垂死挣扎的魔物挥舞着残余的魔爪捶打男人的胸甲与头盔,大约十秒钟后终于丧失了活力,化作猩红色的齑粉,被山谷间强劲的气流带向远方。

“真扫兴,只能随便挑一条路碰运气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黄昏前寻不到掩蔽处就只能彻夜不眠以提防黑盔的袭击,塔尔达涅叹了一口气,匆匆吞掉了预先分装成小包的干粮,吹响口哨招回那匹鬃毛的阉马。午后的薄云遮挡了灼热的骄阳,男人翻身上马,拐入左边朝高处攀升的道路,继续他充满危险的征程。

她望见,一簇簇金黄的仙车菊汇聚成鲜艳的海洋,在苍凉的晨风中恣意怒放,匆忙搭建的坟冢则犹如汪洋里的孤岛,突兀地伫立在旷野的四方,虚假的华美冲淡了它们的血腥味,让眺望此处的生者产生忘却一切的欲望。渐渐地,少女的脑海中涌现出断断续续的幻象,憎恨与绝望的亡魂悄然离去,苦难的链条猝然断裂,渗进心田的安宁感轻轻托起她的躯壳,宠溺人类的神明正敞开胸膛拥抱疲倦的世界——她情不自禁地伸长微颤的手臂,朝布满尘埃的虚空抓去,却真的碰到了温热的肌肤,惊讶感把少女的思绪拽回了现实:

“这位小姐,烫金的铁手镯和你纤细的身材不太般配,它显然属于某位尚武的贵族,或许我们都对他尊贵的姓氏略有所知。”

塔尔达涅指了指戴在她右手上的厚实饰品,“德恩·贝利昂”的镂空文字相当醒目。自矜的剑士不屑于抢夺女人的物品,一贯奉行先礼后兵的原则,发出了委婉的劝告

“初次见面,我是耶芙狄娜。本人占有的珠宝属于贝利昂家族,这的确不可否认,但它是我从堆积如山的遗体里冒着巨大风险找寻的,请给予相应的补偿。”

名为耶芙狄娜的少女不卑不亢地摆出了立场与诉求,宛如森林之雪的洁白发丝凑近不速之客的胸膛,完全没有因塔尔达涅腰间那柄咄咄逼人的长剑产生丝毫动摇,这令他格外窘迫:

“偷走烈士的财物还敢理直气壮地讨要报酬,原来待在这座垂死之城的家伙都是这样的败类吗?”

塔尔达涅嘲弄地反问,试图在气势上压倒理亏的耶芙狄娜。不知怎么地,按照他平素的性格,此时此刻应该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匕首,砍倒对方拿走手镯后扬长而去。内心的潜流悄无声息地影响着北方剑士的判断,让他不自觉地凝视那清秀的面庞与冷淡的双眸

“你听说过阿拉卡契城的传说吗?这座古城曾经是休里斯盆地最繁华的聚居区,即便是从未亲临的异域诗人也常常歌咏它的美丽。”

少女嫣然一笑,塔尔达涅生硬地回答道:

“希望与栖息之城,相关的民间故事连不识字的妇孺都能滔滔不绝地讲几个小时——快点把东西交给我。”

倚靠着粗糙砖石的少女不为所动,只是若有所思地眺望覆盖城郊大地,绵延无尽的仙车菊。塔尔达涅的耐心逐渐消磨殆尽,他没有理由和陌生人浪费精力,可那股潆洄的潜流再度抚平了急躁的心境,他决计等少女自说自话到心满意足,再用蛮力达成自己的目的。

“那些仙车菊靠吸吮人类尸骸的鲜血获得了飨宴式的养分,迷茫的人们却把希望寄托在这种丑陋的嘴脸上,我越来越怀疑人类与黑盔,究竟谁才是低劣的生命呢?”

端庄姣好的面容涌起强烈的情愫,灼热的意志让赤金色的瞳孔泛起别样的神采,看似含蓄淡漠的耶芙狄娜仿佛在须臾间变作截然不同之人,转过头直视塔尔达涅的眉心

“前段时间流行的瘟疫摧毁了这座城塞有生力量,但不愿背井离乡的居民仍然坚持与潮水般的黑盔战斗,所以我请求你参加今夜的防御作为交换。”

良久的沉默与熹微的晨光一齐降临,笼罩着阿拉卡契城废弃已久的西面城墙,达尔达涅无可奈何地望着严肃的耶芙狄娜,说道:

“我也不差这一点赶路的时间,只怕那老不死的国王改变主意,拖欠我的赏金,不过谅他也没有撕毁约定的胆子,那就一言为定了!”

男人顿了顿,端详着耶芙微妙的表情变化,后者尽管竭力掩饰,却仍然透出一缕喜悦之情

“当然,免费食宿是前提条件。”

耶芙狄娜把手臂从城垛上挪开,轻轻搭在剑士的肩头,用阴柔清冽的嗓音说道:

“黄昏时分,阿拉卡契城会举行建城百年的庆典,不会让北方的客人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