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浮士德便离开了我和天书,独自行动。

不可否认……他宣称会帮助我实现愿望,恐怕并非虚言。浮士德切切实实地给出了值得推敲的建议,然而……我却没有办法简单地下定决心。

无可奈何的,毕竟他所诉说的“方法”,对于我而言……实在是太过沉重。

罢了,眼下还是不要过分钻牛角尖。

人越在被逼至极限的时候,越是容易作出最为草率而荒唐的判断。我要避免被一时冲动给冲昏头脑。

现在,我需要一些时间。至少,当务之急是填饱肚子,让身体暖和起来。在舒适的被窝里好好睡上一觉之后,再冷静地分析现状、整理思绪,并作出计划。

毕竟,天书神奇的力量即便能够治疗我的伤痛,却也无法驱走饥肠辘辘。

回想起来,自傍晚到如今,我根本滴水未进,初春的连绵细雨更是让环境潮湿阴冷,如此饥寒交迫之下,我还几次三番游走于生死边缘,身体也承受了极大的痛苦。

原本就算不上强韧的神经,此时处于随时都可能崩断的边缘。

不仅如此,“读魂器”也需要时间进行充电,没有它的帮助,我在怪物横行的世界之中,根本就寸步难行。

好在,正如浮士德所言,魔都广阔的地下设施,似乎还不会受到怪物的侵袭,理由是“血月”的光辉无法笼罩这里,暂时还算得上安全领域,虽然个中原理我不得而知。

我和天书二人沿着地铁线路行走了几站,来到了原本理应繁华似锦,此刻却空无一人的“地下美食街”。

不过,就算没有顾客光顾,餐馆却依旧照常运营。理所当然的,毕竟饮食行业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迎来了全自动化的时代。从原材料的采配、料理的制作、直至餐后清洁,全部都由高效率的电子流水线来统筹完成。

所以,即便天降灾祸,只要依赖于店家的库存,相信短时间内,我们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总之,先找点东西吃吧……少姜,哦不……天书小姐——”

“毋需改口,称我为少姜亦可,名讳只是代号,您毋需太过拘谨。”

大概是为了体谅我的习惯,也可能是一路上被我屡屡叫错感到不厌其烦。天书……少姜她如是说道。

虽说心中有些过意不去,但我还是遵从了她的建议,因为这样称呼,至少能让我有一种和挚爱之人并肩同行的感觉,多少能够使得内心轻松一些。

“好吧,少姜。你想吃些什么呢?”

“此处,便可。”

少姜立刻便给予了回应,不知是不是巧合,她止步在了一间招牌名为【龙宫府小龙虾馆】的店门前,这让我不禁回想起在少姜的病榻边所立下的承诺。

——没想到愿望这么快就实现了啊。

但我心知肚明,眼前的“少姜”并不是承诺的对象。且灾难当头,也实在是很难让心情变得愉快。

来到了空荡荡的店内,少姜跟随我一同并肩坐到了环形餐桌旁,她默默地观察我操作点餐终端的手指,眼神中似乎透露出一些雀跃和期待。

据说曾经,食材都有“时令”的说法,不同的季节只能买到当季的食物,不过随着文明的进步,现在的养殖种植技术早已突破了气候的瓶颈,一年四季都能随意品尝到自己想吃的新鲜食品。

就好像眼前,没过几分钟,满满一大盆冒着鲜香热气的“招牌麻辣小龙虾”,便被传送履带稳稳当当地带到了我们的餐桌上。

弥漫的辣香扑鼻而来,小龙虾被焖煮到红彤彤的甲壳表面,都被均匀地淋上了浓稠油亮的酱汁,光看那色泽就让人不禁食指大动。

——喔……这实在是太棒了!

我随意伸手,抓过一只,将虾头掰落,吮吸虾脑之中被酱汁浸透的虾黄,一股浓郁又带着刺激的美味涌向味蕊,鲜美的味道仿佛正向我体内的细胞注入活力。

“…………”

可就在我即将大快朵颐之时,少姜却在我的视角边缘纹丝不动,她漠然地注视着手里抓起的完整龙虾,一副不知该如何下手的困惑模样。

“难道说……不知道该怎么吃吗?”

少姜微微点头,用那双纤嫩的小手提起两侧虾钳,像让它跳舞似的轻轻抖动几下,向我问道——

“此物,过于坚硬。又到处长满锐刺,究竟,该如何下口?”

对此,我不禁露出了自信的笑容,接过了少姜手中的小龙虾——

“我来教你,不难,看……就像这样。”

在少姜认真的凝视之下,我仔细为她演示起小龙虾的正确吃法。

先是轻轻扭转虾脑,将其拧落;再从中腹剥开虾壳,将虾身到虾尾的大块虾肉取出,找到虾线后抽落;接着把虾肉沾上盆中酱汁,送入口中细细咀嚼。最后,我使劲夸张地吮吸手指,将沾染的残酱吮入,神清气爽地大呼美味。

随后,少姜也模仿起我的步骤,她掰落了虾脑,可却立刻在剥开虾壳的环节陷入苦战。

“不用焦躁,仔细寻找的话,就可以找到壳间的缝隙。”

就在说话的当口,我又驾轻就熟地剥开一枚,将虾肉取出沾上酱汁,递到了少姜的嘴边。

少姜微微探出头来,好似一只被喂食的幼猫一般,先伸出粉红的舌尖,小心翼翼地轻触虾肉。她的瞳色中立刻显露出好似惊奇、又似欣喜的神采,再一口将虾肉含入,用手指掩住嘴唇秀气地咀嚼一番,咽下肚去。

“如何?…………诶?”

然而,少姜并未立刻回应我的问题,而是冷不防地抓住我递上虾肉的手指,毫不迟疑地将其吮入小嘴。她用温软的细舌绕着指尖游走,伴随着难以形容的细痒将酱汁吮得干干净净。

“等,等等——!!”

这一举动,让我瞬间方寸大乱。

“嗯,甚是美味。”

直到这时,她诚实的回应才让我理解了这么做的意图。恐怕……少姜只是纯粹耿直地将我一连串的行为,包括吮吸手指大加赞扬在内的“全部步骤”,都误以为是食用小龙虾的“必要之举”了吧。

“我已抓住些许要领,且细看我做的是否准确,让我回礼为您剥取一只。”

没等我指尖的触感散尽,少姜顺理成章地一挪位,自然而然地坐到我的大腿上。正如自己宣言的一样,让我能在极近距离观察仔细。

少姜的手势略显笨拙,却专心致志,虽耗费了些时间,最后还是成功取出了漂亮的整段虾肉,并学我刚才那般,沾染酱料后递到我的嘴旁。

“请您享用。”

眼见少姜的纤纤玉指捏着虾肉靠近过来,我不禁“咕噜”地吞了吞唾沫,在她的催促之下,才下定决心将嘴迎上前去。

为了不让嘴唇触及少姜那因沾染酱汁而变得油亮的指尖,我极其小心地张开嘴,本想轻轻抿住虾肉,却不料少姜竟向前伸出手指,将虾肉连同指尖一起塞入了我的口中。

刺激的辛辣和手指略显冰冷的温度,一同在我的舌尖扩散开来,瞬间便夺走了我的神志,让我呆若木鸡。

少姜拔回指尖,并用它温柔地抹去我唇边沾染的酱料,并不假思索地含入自己的口中将之全部舔尽,她轻歪脑袋向我发问——

“您可觉得美味?”

“啊……嗯!美味……好吃……”

“如此甚好,且待我再为您剥取一只。”

听到我的赞同,少姜的脸颊染上少许殷红,嘴角绽起难以察觉、却足以摄人心魄的笑意。

“不,不不不不!不对吧!既然学会了,就好好剥给自己吃啊!不然的话,岂不是变成我一个人独享美食了?”

“您所言甚是,既然如此……少姜的一份,请由您来剥取,如此互助,可否?”

“啊……嗯……这么一来,好像就没问题了……”

当然不是没问题,完全的多此一举。

但面对这般情形,又试问谁能将之拒绝?少姜天真的诉求,蕴藏着足以将理智摧毁的力量。让我只感觉自己的脑髓,都像是被蜜糖腐蚀,几乎融化一般。

接下来的用餐时光,我和少姜二人,便一直黏腻在一块儿,重复着剥取、并互相喂食的举动,完全不顾期间会不慎吮食到彼此的津泽,直到将整盘龙虾食尽的一刻。

……

…………

………………

“呼啊……糟糕……太糟糕了……我到底在做些什么啊……”

身体浸泡在微烫的池水之中,回想起方才用餐的光景,我不由发出自我厌恶似的哀叹。

我心知肚明,不该将“少姜”和“天书”混同对待,虽说她们共用一具身躯,但绝非相同的灵魂。

何况,和少姜比起来,天书的秉性要更加直率而单纯。她的不谙世事已经达到了非人的境界,就好似一片无人踏足的新雪原野,也仿佛是一张纯白无瑕的宣纸画卷。

正因为纯洁,也意味着会被轻易染上各种色彩。我,理应自重。

可尽管如此,我实在是无法将其看做“单单的道具”。

明明只是极为短暂的相处,她却每每绽放出夺目光彩,让我不知该如何面对。

我无法否认,越是与之相处,我的决心就愈发动摇。

此刻,我正身处于美食街尽头的一间温泉旅馆。就和其他的店铺一样,没有任何的顾客。偌大的浴场正被我包场独享。

可就在我放松身心,希望能够借此来整理乱作一团的思绪之时,浴场入口的自动门悄然敞开。

隔着雾气,无法看清来人的面容,但那玲珑有致的身形剪影,却立刻暴露了她的身份。实际上,此时能够踏入这儿的,也只有少姜一人罢了。

“喂等等!少姜——!你走错门了!!”

我一边叫喊着阻止她靠近,一边慌忙地抢过池边的浴巾裹向腰间。遗憾的是,少姜却并没有离去的意思,她破开水汽的迷雾,径直走到了池水的边沿。

幸运(?)的是,出现在我面前的少姜并非一丝不挂,而是严实包裹着店里为女性顾客准备的大块浴巾。恐怕,这儿原本就是给家族亲友共用的设施吧。

但即便如此,她暴露在外的颈臂足胫,依然向我夸耀着其不可方物的圣洁晕彩。

“我初次来访,经验欠乏,不知该如何入浴……还望教导。”

“诶?只,只是简单进入池水,泡上一阵……然后再和往常一样清洗身体就——”

“普通?往常一样?是指……?”

“难不成……少姜你,没有入浴的经验?”

——哈哈……这当然不可能……

就在我心中打消这个荒唐念头的时候,少姜却出乎意料地微微颔首。

这让我急忙诧异地重新打量她的身躯,可无论怎么观察,从脸颊到脚尖,每一寸可见的肌肤,都是白净到一尘不染。难道是,在成为“少姜”之前的天书,从来都不……

“平日里,纵使毫无自觉,天书之魂炎也时常裹于周身,其既可治愈伤痛,亦能燃尽凡间污尘。故我无需入浴,也从未尝试……”

也就是说,无论是“少姜”还是“天书”,这股力量都会帮助她维持身体的洁净。这让我不禁感慨,还真就如古时神话中的天女一般。

“既,既然如此的话……你也不必勉强,先去卧室休息也——”

“不,请让我伴您左右,这是……约定。伴您享用美餐,再伴您体验疗养温泉……”

少姜以她一如既往的清灵嗓音回绝了我的建议,她的神色依然淡泊如故,可眼神之中却酝酿着不容退让的气势。

“约定……果然……这么说来,你难道……”

看来,选择小龙虾馆那时起,少姜就是刻意为之。她记得我在病榻边上缔结的约定。

这让我不禁抱着一丝淡淡的期待,希望眼前的她,与我魂牵梦绕的少女便是同一人物,可是,她却又极其轻易地打碎了我的美梦——

“虽然,我并非彼时的‘少姜’,但约定,必将恪守。”

“哈哈……是这样啊……”

“嗯。”

说完,少姜伸出脚尖,在试探了几次水温之后,踏入了池中。池水很深,几乎漫到肩头,她缓缓拨开热烫的池水,向着我的身侧移来。

——如果只是一同泡在池水里,应该……没问题,毕竟还有浴巾遮挡……露出度甚至不如海边泳衣,很健全,嗯……没错……

——哎……

这时,庆幸和惋惜之情互相交织,让我有些难以释然。

可是,还没等我将一口气叹尽,少姜竟淌到了我的正前方,极为理所当然地向我怀里靠坐了下来。

“少姜!?”

“请容我,为您继续疗伤。”

“不,不必了啊!我的伤势早就已经——”

“诚然,皮外之伤已然褪去,但……灵魂之伤,远未痊愈。”

“灵魂?哈哈……你是说心理养护吗?不,不碍事的啦,我这个人粗神经。”

“请勿逞强,由我所见,您的魂魄之光闪烁难安,想必一定十分劳累,天书之灵气乃天地初源之精华,定能助您修复魂魄。此外……”

“还有什么?”

“此外,时隔两年之久,今日得以重见天日……我似乎,也比自己料想之中……更加贪恋与他人相伴的温度,尽管可能强人所难……但可能的话,还请,望您成全。”

倚在怀中的少姜一边用掺杂着不安的口吻发出祈求,一边微微向后扭过头来,自下向上挑起她那仿佛能沁出水般的俏瞳,向我投来楚楚可怜的视线。

由于原本那柔顺的长发此刻被盘于头顶,我只需稍稍低头,便可将她从后颈至肩的妩媚线条尽收眼底。被清瘦体格凸显而出的锁骨轮廓、以及在湿巾底下悄然孕育的羞涩隆起,无一不在诉说着何谓脱俗的艳丽。

她的每一处,都好似巧夺天工的艺术瑰宝,美丽得令人窒息……而我,也根本无法拒绝,试问又有谁能够拒绝如此惹人怜爱的祈愿?

少姜的一言一词,一举一动,都甘甜得仿佛能让我骨髓化开,眼前的这副纤弱而单薄的香躯,也只叫人想要紧紧拥裹,守护一生。

“好吧……那么,就一起……”

最后,我只好这般应允,同时,尽可能地敞开胸怀,任她倚靠。而双臂的手肘则绅士地靠在池边,极力避免与她过多碰触。

“……好美的景致。”

在我怀中坐稳,少姜仰起头来,一边让盘起的秀发搔弄我的咽喉,一边眺望遍布星光的广阔天幕,并发出轻轻的赞叹。

这儿是位于地底的旅店,自然不可能映照出真正的璀璨银河。所以,少姜所赞叹的,也只是全息投影的荧幕,就和早先布置在病房中的景色并无二致。

可在我的记忆之中,我所熟识的“少姜”,比起人工造物,她更偏好自然景物。无论是花卉,鸟兽,还是风雨星尘……

据本人所言,自然万物皆是天地对世人的惠泽,亦是神灵施以的恩宠,无论文明如何发展,人们都理应对自然怀有敬意,感受其纯粹之美。

所以,此时少姜对虚假星空的赞美,让我不禁感到疑惑。

“这些,都只是电子投影,人工的赝品罢了……你也觉得美丽吗?”

“是的。您或许记得,此前的‘少姜’偏爱自然之物,而我,却更钟爱于人手描绘之画卷。”

“这又是为何?”

“出自人手之物,必然蕴含着人子的感动。诗词、绘画、歌赋、书法……人们将无数感慨融入意境,将作品孕育而生,并让其世代流传……千百年后,作者早已化为尘土,魂魄亦飞归九天,但唯独创作时赋予的感动,依然藏于书卷之中……传于后世,生生不息。”

话到此处,少姜停顿片刻,她将双手相叠,轻按于胸前。紧接着,下半句话的神情语调并无变化,但用词,却让我能读出几分落寞——

“我,天书……亦是出自人手之物。和‘少姜’不同,欠乏对自然的感动,难以将其记述传承。故此般迥异之念,或许只是源于我对诗画歌赋(同类)之怜悯,亦是对此身残缺的抱憾吧……”

这番话语,听似是对“天书”和“少姜”审美偏好的诠释,但我却无法点头认同。

“不,不应该是欠缺感动……在我看来,你已经和凡人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

“难道不是吗?先是贪恋人肌的温暖……再是感慨诗词书画的意境,现在又对自身欠缺有所抱憾……你的这些话,听起来,就好像是在‘羡慕’少姜一般。”

“羡慕……啊…………………………我…………………………”

怎料,我一时冲动脱口而出的话语,却让少姜陷入了漫长的沉默。透过胸口,我甚至能够觉察到她的身躯微微发颤。

——糟糕!难道是我说错了什么话?

我不禁有些慌张,急忙绞尽脑汁地寻找适当的言辞,试图圆场。

“啊!不不不!我的意思是那个……你作为女孩子,已经足够多愁善感了啦!不用太在意和‘少姜’的差别!”

“既然,没有差距。那么……您,也会向对‘少姜’那般,对我萌生爱恋之意吗?”

“……诶?诶诶诶!?”

完全超出我想象的疑问,让我一下子陷入了惊慌之中,险些从池水之中一跃而起。

——她刚才问了什么?我对少姜的爱恋??这,居然被察觉到了吗??

要知道,直至昨日,少姜都从未对我的恋情有丝毫察觉的迹象。我本能的以为,天书也应该和少姜一样。

不过细想一下,我对少姜的恋慕,除了本人之外,在旁人看来几乎人尽皆知,毕竟就连那迟钝至极的少昊都已经察觉的程度。

可……这让我如何作答?

假若换作是几个小时之前,我恐怕会毫不迟疑地宣誓自己对少姜一心一意吧。可现在,自从被天书救下性命的那一刻以来,她的存在已经在我心中烙下了太过鲜明的印象。

不可否认,只是这短短的相处,我似乎已经对这形似少姜,却又不尽相同的少女,产生了几乎“痴迷”的情愫。

但……这难道不是少姜的容貌、声音、气味所造成的影响吗?不对……应该说……难道不是我内心深处,依然将她们当做是同一人物而造成的错觉吗?

那假若,这不是错觉呢?

——如此一来,我的愿望,浮士德的建议,真的有必要……

“抱歉……果然,我并非‘少姜’,‘少姜’不会这般让您为难,还请忘却这无谓之语吧。”

就在我纠结不知如何作答的时候,少姜的主动退让,才终于拯救了我陷入迷宫的思绪。而我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不禁为自己的优柔寡断深感厌恶。

尽管,这一番交谈让气氛变得尴尬,但少姜也分毫没有离开我的意思,反倒是侧过身来,让自己倚得更加紧密。直到我们二人将肌肤都泡得红透,头脑也略微晕沉,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池水。

本以为,无需清洗的少姜便会就此离去,可她却依然跟随在我身旁,认真安静地、却又饶有兴致地注视着我用沾染浴液的毛巾,清洗自己的过程。

她的视线让我有些不太自在,但却一点都不厌恶。毕竟,被心爱之人如此关注,比起羞涩,欣喜之情更甚一层。

就在我将毛巾扯开,绕道背后上下拉蹭的时候,少姜开口了。

“身后,是否不便?还请安坐此处,待我来为您清洗如何?”

“……嗯,哦……拜托了。”

这一次,我甚至都没有涌现拒绝的念头。

一来,长时间的浸泡热水,让我的脑子已经昏昏沉沉,欠缺了正常的思考能力。

二来,好吧……身为男人,又有谁不在心底某处,暗暗地期待着如此场景呢?

少姜接过毛巾,绕往我的身后。下一秒,能够清晰感受到,被纤细手指隔着毛巾按压的触感。

“这般,如何?”

“嗯……如果能再用劲一些就更好了——”

说实话,少姜的力气过于轻微,导致只有些许细痒,这样根本无法清洗彻底。

“知晓了。”

“……——!??!?”

于是,从我背后传来的触觉,从此开始发生了显著的变化。

绝不仅仅是力道和幅度变剧烈了一些,而是更为不妙的……应该说非常不妙的触感。

即使不用回头,我也大概能猜到少姜此时的举动。她大概是想弥补力道的轻微,试图将全部的体重压靠过来。

原本,这并非什么难事,也是司空见惯的做法。但少姜手法生疏,毫无经验,导致控制不住幅度,使整个上躯都偶尔会贴到我的背脊上。

随之而来的,自然是即使隔着布巾,也正极力主张存在的娇小之物……时不时在背面上轻轻刮蹭的触感。不仅如此,耳垂和颈边还有一股股轻痒的热息传来,伴随着细若蚊音的呻吟。

这撩人心扉的立体攻势实在过于刺激,终于让我的脑袋发烫到几乎冒烟,再也按耐不住,猛地站起身来,试图与她拉开距离。

“吖啊——!”

可这突如其来的避让,却夺走了身后少姜的立足支点,使她丧失平衡,向前倾倒。

见状,我手忙脚乱地想要搀扶,却不料脚跟一滑,便拽着少姜一同向后仰翻而去。

一阵天旋地转,从臀骨传来火辣辣的闷痛,后脑也嗡嗡作响。我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便匆忙扫视周身,直到确认了少姜平安无事地扑倒在我怀中,没有伤及分毫,我才松了口气。

心惊肉跳……

从各种意义上,都让我的心脏承受了前所未有的刺激,此时正鼓声大作地向我发出抗议。

而少姜却没有起身,她将耳朵贴在我的胸口,然后不知出于何意的……露出些许满足的笑意。

沉浸于蒸腾的热气之中,她细细聆听着我的心率,将目光继续投以周围荧屏中描绘的银河星幕,用只有我能听见的细柔声音低喃道——

“看来,您似乎……也为这人造之物的美,而沉醉感动了吗……?”

我不知少姜此时口中的“人造之物”究竟是指周围映照的星河,还是她自身。但无论是哪一边,我的答案都显而易见。

“啊啊……确实,叫人如痴如醉的美丽啊……”

“是的,现在想来……早在两年前,置身于‘四神学院’书库之中,我终日作画描词之时……便已被人子所创之物所感动。即使并非琴棋书画……文明的轨迹也处处闪耀着夺目的光辉,哪怕一砖一瓦之中,都蕴藏着叫我惊艳的感动……”

少姜的言语之中,有着我所陌生的词汇,但是这并不影响我理解其中的含义。

接着,非常唐突的,少姜……不,“天书”向我诉说起自身的愿望。这大概是我头一次,从“天书”口中,听到她属于自身……真正的愿望——

“所以,天书愿以‘神格’之力,守护这文明的延续,让每一份感动,都能传递于后世,源远流长……”

何等伟大广阔的梦想,如此娇小的身躯,竟试图肩负着文明的重量。

而相较之下。

我的愿望却这般的渺小而自私——即使文明毁灭,我也只想和自己所爱之人,相守至最后一刻。

……

…………

………………

在尽情享受了温泉,洗去身上的污秽之后,我和少姜便分别入住到了旅馆相邻的客房之中。

如今,极寒已被驱赶,本以为,自己也应该能从末日的绝望中取回一些心理的余裕……但事实上,并非这般顺利。

我辗转难眠。

尽管身体和精神都疲劳万分,但我依然久久难以入眠。

越是思考,思绪就越是搅成一团。

恐惧、孤独、不安。

负面情绪的漩涡,在脑海中盘旋。

世界,正笼罩在我所无法理解的巨大黑暗之中,走向灭亡。而我,却是这般弱小、无知、又愚不可及。

——从今往后,究竟如何是好。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多少次询问这个问题。

答案一开始以为非常明了——让少姜恢复原状,相思相守。

可之后呢?我们俩人又该逃往何方?魔都之外的世界,当真已经灭亡的话,我们岂不是无处可去?

找不到答案,引以为傲的头脑和积累的知识,在此时派不上半点用场。神赐的“灵感”也没有在此刻给我任何的启发。

假若天书的力量能够为我所用,那么或许还能在怪物横行的世界中,找到一处生存的夹缝。但如此一来,浮士德的建议就……

回想起分别之前,我和浮士德的对话——

===========

【呵,既然如此的话,就让我来助你一臂之力吧。】

【哈啊?你有什么打算?】

【非常简单,想要让少姜恢复原状,那么,最有效的方法,便是“冻结”天书的机能。毕竟这并非疾病,只是少姜的灵魂无法承载天书的觉醒。】

【冻结……天书?这……能做到?】

【只要有必要的设备,就不在话下。就在眼下,能够实施“冻结”的装置,除了明珠塔的工坊之外,就只有汇南郊外的一处设施……明珠塔现已化作战场,自动交通也几乎瘫痪,现在只能设法步行去往那里。如何?】

【我…………】

============

就结论而言,我在那之后,暂且赞同了浮士德的建议。

他此刻正从地面上移动,朝着设于市郊的备用设施进发。而我本打算在休养片刻之后,戴上充电完成的“读魂器”,利用天书的力量破除障碍赶往那里。

可回想起我和浮士德交谈时,少姜就在一旁,她听闻了我们之间的所有对话。

现在的我可以断言,“天书”绝非没有感情的道具,她理应理解我究竟有何打算。

说得直白一些,我打算为了救回少姜,而选择“杀死”天书。

尽管这样,天书却没有露出半点埋怨之情,不仅如此,一想起方才与之相处的种种……

而与此同时,与少姜相处的两年记忆,也一同浮上心头……

我必须做出选择。

为了满足自私——“杀死”天书。

为了苟延残喘——“抛弃”少姜。

无论选择哪一种,猛烈的罪恶感都几乎能将我压垮。

“该死!究竟……究竟该怎么做才对啊——!!”

仿佛心脏被揪紧一般的痛楚,让我不由自主发出哀嚎,将脸深深埋入了漆黑的被窝之中。

此时,连我自己都被从喉咙深处挤出的恸哭吓了一跳。还装模作样地说出什么“与挚爱相守一世”的鬼话,到头来,我竟是这般的脆弱。

而就在这时——

“听闻您的哭声,这是无法入睡吗?”

少姜的声音,从床畔响起……她为何会突然来到这里?

我不知道……亦没有理会她,只是继续将自己藏在被窝之中。身为一个男人,我不想被她看到痛哭流涕的凄惨模样。

但与之相对的,我也不希望她离我而去。有她陪伴在身边,总觉得就能够好受一些。即使……我即将选择抛弃她的道路。

真的是——何等任性,何等擅作主张,又何等自私透顶的男人啊。

随着轻轻摩擦动静,少姜轻而易举地撬开了我赖以隐藏的外壳,悄然钻入被中,来到我的身旁。

能感受到,黑暗之中被她握紧的手心里,正传来令人舒心的丝丝凉意。

“请勿担忧恐惧,我……天书,将守护您的周全,直至魂飞魄散的那一刻。”

可是,这一句听似温柔的慰藉,亦是挚友少昊曾挂于嘴边的承诺,此刻,却成为了引爆我情绪的火苗。

“唔!为什么——!!如果是少昊给你的任务!大可不必——!!我不是你的主人!!与你相识也不过半日!!我甚至是盘算着如何杀死你的卑鄙男人——!!你可以走,可以去救少昊!可以和他一同去挽救文明——!!不用怜悯我这种人……要走的话……就走吧……!”

连我自己都没有料到,我居然会发出这种卑劣的话语。但语出之时,我的手心却瑟瑟发抖,根本不愿意放开少姜。

真是太窝囊了,实在是无药可救……

但她接下来的话语……却对如此无可救药的我,施以了救赎。

“绝非如此……我伴于您的身边,虽是少君之愿,却绝不仅限于此……我有我的考量,我的决意,既非命令,也非怜悯……这是‘少姜’的愿望,亦是‘天书’的报恩。”

“报恩……?”

“没错,您或许并不自知……但是您,已然助天书达成了千年的夙愿……为了报答这份恩情,无论您如何使用天书,我都不会有半丝怨言。”

“这究竟是为何——”

没等我刨根问底,少姜便将我的手掌托起,贴于自己的胸前。

这番举动来的太过突兀,以至于我都来不及惊慌失措——

“您感受得到吗……?我的这份悸动,这份欣喜……这便是我追寻千年,直至今日,才终于得偿所愿之物……为了报答千年的恩情,区区身躯,区区魂魄,天书自当欣然奉上……请您遵从本愿,断不必为我忧心。”

怎料,从手心传来的心跳和温度,竟是那般炙热和激烈,简直就与我如出一辙,和少姜那淡然静雅的口吻形成鲜明的对照。

语罢,她向我献上了怀拥,她的脉率与我重合,让我感觉仿佛回归母胎一般的安宁……这才终于,让我陷入了梦乡。

我的内心,亦在此时,作出了决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