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咖啡厅的角落里安静地坐着。我来这儿似乎是为了什么目的,但我现在已经彻底忘记了,所以我只是看着窗户外往来的人,然后安静地坐着。

大衣摆动的声音从一边传来。我朝一旁看去,发现在立起的衣领中藏着的是我的一位老朋友的头,他这时候气喘吁吁地坐到了我对面的长椅上,接着又低着头喘起气来,一边用手抹去额头的上的汗,可另一只手却又把两侧的衣摆往自己的身子上拉。

我叫了他一声,他于是抬起头来,并很快认出了我的脸。

“真巧!”他笑着站起来,微微举了个躬,接着又坐了下去,继续擦汗,继续拉他身上的衣服,“今天外头的风可真大,又冷。似乎等会儿又得下起雨来,那就更冷了,而我又没有带伞,真是倒霉透了……”

“你来这儿干什么?”我问他。

“我?”他听到我的问题,似乎十分迷惑的样子,接着,他摇摇头,“这种事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毕竟,我们并不是做什么事都需要理由。”

他又抹了抹汗,接着他似乎是发现他身上的汗不受控制地向外冒,因为他看见了他手指上沾满了的水滴,于是,他终于决定把他的大衣脱下,放到一边的椅子上。他的身形在贴身的毛衣下显得格外明显,我可以看见他耷拉下来的胸前和肚子上的赘肉。我记得他在大学的时候,身材是十分结实而健硕的,他当时的肌肉互相紧紧地贴合着。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他突然问我?

“我?动身?”现在轮到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了。

“或许我们可以一起走。我昨天整理好了东西,预备明天早上就走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走?”见我迷惑的样子,他也皱起了眉头,接着,他把头转向一边,看向了一旁的窗户,“你看那个主持人,我认识他,我们之前一起工作过。他今天晚上的时候就走。”他用手指了指外头那片大荧幕上正在播报新闻的主持人,他现在正在进行紧急报道:“ICDE宣布‘蚀’已登陆西亚。”

“他们明天就要宣布:这玩意儿已经覆盖整个西亚,我们的中亚防线整条崩溃,而我们也不能幸免,全部得玩完儿啦!”他大笑起来,而我并不觉得这样恐怖的事究竟有什么值得发笑的地方。

“如果你要走的话,最迟今天就开始准备,离开的最后期限是明天晚上。我想你可能是忘记了这点,我记得你以前读书的时候也这样容易忘事。我还记得有一次,我们期末考试,结果你以为还在复习周,直接在寝室里睡了一天,虽然你最后还是莫名其妙地赶上了,成绩还十分不错……”他又“咕咕”地笑起来,笑完后,他又用手指了指大屏幕,“明天播报完后,另外一个当主持人的马上就能走。你看底下那帮听他播报的,还以为这些播报的真的是有什么大无畏精神,要坚持岗位到最后一刻呢!如果真要完蛋,谁还原意去上班?”

“我想我是要留下来的,大概是这样。”我把脖子往后缩了缩,“再说,我如果离开,能离开到什么地方去呢?现在外面已经这个样子了……”

听到我的这些话,我的那位朋友突然摆出一副十分吃惊的样子。他把手臂摆在桌子上,十分严肃地说道:“朋友,你难道真想在这里,跟这几百万号人共存亡?我们虽然爱我们的家乡,但总还是自己的性命要紧。还是说,你担心起这帮没资格离开的人起来?别这样同情心泛滥了,你应当把这些用在别人身上的关心放回到自己的身上。让那些没有参与‘解神者’计划的人安安静静地去吧,我们这些人就不要瞎掺和了。”

“等等,等等,朋友。你一下说出这么些让人云里雾里的话,我实在是理解不了……”

他突然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惊诧地靠在椅子的靠背上,接着,他把身子凑近我,小声问道:“你难道没有参与‘解神者’计划吗?你既然和我是校友,而且在学校里的成绩比我好,那么你应当……你真的没有参与吗?”

我摇了摇头,而我的这个动作似乎是个十分骇人的信号。我的朋友“哦”了一声,接着便把大衣抓起来套在自己的身上,起身就要往门口走。我叫了他一声,可他似乎并不想理会我。他朝咖啡厅的门口走去,我则也起身跟了上去。

他拉开门,从门洞那儿走了出去,我则也在门洞那儿赶上了他。我抓住他的胳膊,大声问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不应当知道这个的。虽然你是我的朋友,但是为了我们大家的利益,我只得守口如瓶。”说完,他便扯开我的手,走了几步,但他马上又停住。他转头看向我,又快步朝我走来,但他是从我身边擦过,并径直进了屋子。

我也回到屋子,发现他走到了我刚刚坐着的座位旁,拿起我放在桌上的还留着余温的尚为喝完的咖啡,大口喝了一口,接着,他把一张钞票放在了桌面上,又转身过来,走到我身边和我说:“我想起来我是来干什么的了——我还想最后一次喝一口这里的咖啡。”

他又走出门去。我在门洞那儿目送他走去十来米远的样子,他站定,回头来朝我摆摆手,接着,他便又迈着更快更大的脚步朝远处走去了。

我回到咖啡厅,坐回到我的座位,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杯所剩无几的咖啡,和那张布着折痕的钞票。

我回想起大学末时,当时的我还在忙于毕业论文的事,而这时候,我的导师找到了我,并告诉我让我签一份文件,他当时的言论是“明早即刻给我答复,还有,不要告诉别人”,但我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当时的室友,因为他是法律专业的,文件一类他比我擅长得多,而我并不希望在这方面栽跟头——我听说一些导师的心眼是很坏的。

我的室友看完之后,说是要翻阅一下相关的条文,最早也要明天给出答复。不过,他是答应了在我去见导师之前,就能给出答案的,于是我并没有太担心,而我当时看到他那沉重的脸色时,我料想这份文件的内容过真不是十分友善的,暗自还为自己的心眼感到庆幸。只是第二天,当我起床时,我却发现我的室友离奇地消失了,而他在寝室里的东西也少了大半,但留下的都是些并不有用的物件。而更为离奇的是,当我带着羞愧与恼怒的心情去找我的导师时,却发现他也没有来到相约的地点。我的室友,以及我的导师,在那一天之后便一同消失了。

我原本以为,这两件事之间或许有着联系,但这种联系无非同金钱利益相关,而现在想来,似乎事件并不如此简单。

第二天,傍晚,天空中飘着雨。我穿着外套,戴上帽子,游走在人群之中。我没有料到今天会下雨,而周围的人似乎都知道了这件事,这时候都撑起了伞。

我的脚在砖石铺起的道路上行走,不知道它们会把我带向到什么地方。周围的也是一样地走着,彼此之间并不说话。如果他们认真听了昨晚的新闻,那么他们应当知道,我们部署在西边的什么什么防线这时候已经崩溃了,这意味着,除非发生什么奇迹,否则我们是全都完蛋了的。我向来不相信奇迹,于是我确信,我们绝对是都完蛋了。

这时,我无神的眼睛突然捕捉到了一丝异样。我发现人流这时候都朝着一个方向流去,而这种情况对于现在的我们而言,是绝对算不上正常的。我于是也加入了人流。

跟随着人流走了好一会儿,他们终于在一处地方停下。我的视线从前面那人的后脑勺上转移到一边的平地。在那片平地上,这时候耸立着高大的火箭。我之前在电视上见到过这种火箭,当时介绍说,它是前去月球、火星、空间站的唯一交通手段,是“跨世代的伟大发明”,而在那之后,我听见的便是基地,便是开发,一些有钱的人前往那些地方度假,有些人在那些地方度假了几年,至今也没有回来……

在我们望着那火箭出神的时候,突然,一边缓缓开来一辆车。我们都好奇车里坐着谁,而似乎是为了回应我们的这种好奇,车停在了人群的前头,接着,车门被打开,一个人从里面站了出来。我认出了那个人,他正是那个突然消失了的我的大学室友。

他这时候老了些,但是却和大学生一样精神。他看了看我们,接着跟我们宣布道:“再见了,各位,我们会想念你们的。你们的名字虽然会被遗忘,但你们的历史将会被我们传颂。在百万年过后,当我们的星球重新焕发生机的时候,当丰饶的资源又从土地中开始生长的时候,我们会回到这片土地,捧起你们葬生的沙土,在历史上铭刻你们这一集体。各位,你们所有人,都是我们未来那些时代的神!”

说完这些,他又钻进了车里。车子撞开了挡在它前面的人群,轮胎越过那些人的脊柱,飞快地奔向远处的火箭。

人群于是又流动起来。我跟着他们,他们跟着我,一起走到了广场的那块大荧幕下。荧幕中,主持人报道说:“西亚全面覆没,中亚防线完全溃散……”人们抬起头,听着他的话发呆。

远处,那艘火箭开始点火。我听见那剧烈的声响传来,周边围去许多的人,他们都被气焰的热浪狠狠拍在了地面上,成了干枯枯的几条。当火箭升空时,西边、北边、东边、南边,四面八方的天空中都升起一条条火焰,它们整齐地飞向天空。当它们升到了云上面,再看不见了,突然,那些地方又升起比原先多出数千倍的火柱,像墙壁一样从地面上拔起。

“ICDE宣布,魔都也将彻底沦陷……”

由火焰排列成的墙壁一同消失。它们也到了云层的后面。

“CUT!”荧幕里大喊一声,“辛苦了,各位,录像结束了。大家收拾收拾东西吧……”

火焰组成的暴雨从云中出现,它们笔直地往下落。我看着它们同布一样,同上帝的手一样,整个地从天空往地上盖下来。

“上当了!上当了!一次听信了深夜骗人的铃声——就永远无法挽回。”

……

几百万年过去,人类的脚步又一次踏上地球的土地。

他和她的孩子在这里诞生。

他和她的孩子在成长,开始牙牙学语。

这个孩子长大了,开始学会了好奇。

夜晚,孩子躺在床上,父亲翻开一本故事书,用温柔的声音讲述道:“很久很久以前,地球遇到了危机。邪恶的月神想要利用邪恶的力量毁灭地球,就像前八次他毁灭地球一样。但是,幸存下来的唯一的人类用他的灵魂和古老的神联合,和他们成为伙伴,贝希摩斯贡献出巨力,雅典娜赋予他战争神力,伊南娜给予他狮子的祝福,湿婆神教会他忍耐,用她的神火毁灭一切,索尔为他降下天雷——什么?不,孩子,神都是女孩子,她们都是美人,自古以来都是如此——拥有女身的神明们既是他的同伴,又是他的伴侣,他们在协力合作之下,终于打败了邪恶的月神,并孕育出了现在的我们。这就是我们伟大的神的故事。好了,孩子,现在我们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