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被称为『希尔』Sheol的深渊火狱,曾经是魔神的国度,名为iɬraʔel。”

“光明教教义直接传承自光明神族和人类,但初期的光明教信徒却只由一小部分魔族组成,后来才推广到天下大同。追随米迦勒打上神庭莫霍,推翻光明神王统治、创立光明教廷的这些魔族,也即你我身边随处可见的魔族百姓,与之前已经有了本质区别。”

“虽然不是所有魔族都信仰光明教,就像暗夜国度梦萨伯尔克也有许多不信米迦勒的魔族后裔,但所谓的“旧魔族”一词,仅仅指代留在艾茵、留在深渊希尔,千万年来固守家园的那些魔族,与之相对立的就是“新魔族”,但这个词从来都不被承认。在教廷的官方叙事里,世上从来没有什么新魔族,只有光明教。”

谢穆尔手心托着一枚光球,或者叫安静燃烧着的火焰,用它去灼烧那枚羽毛。羽毛在高温烈火里也保持着原样,没有被点燃。抗热、抗燃烧、抗融化,这绝不是天使族羽翼的特征,反而更接近魔族。

“米迦勒?”茜莎问。

“不是她。但很近了。”谢穆尔推测。

天使和魔族的界限本就模糊,历史上对米迦勒的出身都有两种说法,一说米迦勒是天使族,一说她是魔族。今天教廷官方描绘的米迦勒形象取二者折中:既有六翼,也有双角。为何会产生这种混淆,早期,也就是神话时代的魔族对此知根知底,经常避而不谈,但像人类这些外族就愈发好奇……

米迦勒只付之一笑。

“研究我的生平并不有趣。”

女神旨意无人敢违背,从此关于米迦勒的正统史书就都被封存进了国立大学图书馆和圣殿书库,留下无数野史和不入流小说家创作的蹩脚的剧本。唯一可信且广为流传的说法出自拉斐尔,零星几件文书记载了拉斐尔和女神的生活琐事。因为她和女神太熟,所以描写女神容貌的语句少而又少,仅在日记里出现过寥寥几笔。

『女神斜倚在我肩头,火红色的短发弯曲成卷,翘起来,发梢扫过我的脸颊。天已大亮,我眼中的世界只剩下红色。』

『她是我见过最明艳的火,永不熄灭,永远斗志昂扬,尽管她本性内向而隐忍。两种特质并不矛盾。或许只有我才能如此近距离窥见到她的一分真实。』

『也只有我才能闻到她身上的硫磺味。彼时我们在战场边缘。血的味道并不好闻。她肯定是累了,需要一个依靠。我搀扶着她,一如许多年前那样。』

『之后她洗去了一身硝烟和石粉,让我搂住她。我闻到了晨风,松脂,芦苇和羽毛的味道。』

『不再写了。她让我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由此推测米迦勒应该是没有角的,不然会把拉斐尔的肩膀和下巴扎破。这么说来,米迦勒和拉斐尔都是无角魔族,如不仔细观察很容易泯然众人,毫不起眼。

就比如246。白发,无角,在光明教境内属于最常见的外貌。她又是个小不点,很容易就被人提溜住双腋下,整个抱起来。246在空中无助地踢着双腿,想回头看一眼都看不到。

“柏薇,莱娜!还有这位是谁?柏薇你和莱娜的女儿吗?”

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大笑,莱娜见到她便欢呼一声,踩住米迦勒神像的手掌从半空跳下来。女人不得不把246放下,去接迎面扑来的莱娜。

“哦!女神在上!请您原谅这鲁莽之人的大不敬。”

她们所处的广场对面就是车站,正是开学季,火车站出现了不少外国学生,有的大概也是光明教信徒,看到这渎神的一幕扑通就跪下了,祈求女神原谅。

旁边晒太阳的本地人赶紧上前两步把这个愣头青拽起来,光明教非常忌讳说“将身心全部献给女神”这句话,更忌讳向女神(以及任何人)跪拜,这项殊荣只属于她的挚友,第一圣徒拉斐尔。

“拉斐尔,你是对我影响最深的角色。我的过去处处都有你的印记,你塑造了我的性格、我的志向,陪我走过生命全部的历程,我完全无法想象一个没有你的世界。”

往昔女神曾经在二人独处时向拉斐尔表露心意,直白到如果成功了必定会上史书。即便到今天拉斐尔仍然是光明教女神之下第一人,其地位远非第二圣徒的初代教皇可比。拉斐尔不慕凡世虚荣,唯有女神身边那个位置可以打动她。

“您已经腻烦我了吗?”但拉斐尔只是如此反问女神,向女神单膝下跪。“哪怕您厌恶了我,想把我驱逐出您的生命也没关系,一切都不会改变,我会永远守护在您左右,永远是您听话的仆从,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女神本就是一团沉默的火焰,大概从这之后她和拉斐尔的交流更少了。米迦勒是红发,拉斐尔是白发,都是比朝阳更耀眼的发色,即使安静也不会让人感觉到冷。

柏薇拉着246,往246手里塞了一把瓜子,站到旁边静静听热闹。246茫然不知所措,柏薇面无表情地、飞快地嗑着瓜子,说嗑瓜子不太对,柏薇根本不嗑也不吐皮。刚才甜筒的包装纸柏薇都没扔,顺嘴就嚼碎咽下去了。

“我和柏薇只是朋友啦!这是柏薇的妹妹,话说我们仨哪个都不像结了婚的人呀。”

莱娜被高高举着,嬉笑着挥舞短小的手脚。来者上下晃晃她,就像在玩娃娃一样,而莱娜粉雕玉琢,确实像个娃娃。——虽然实际年龄已经四十多。

“因为你们俩感情好啊,我们都融入不进去。”

柏薇在旁边咳嗽一声。黑魔院内部同事关系融洽是真的,但更广为人知的是整个黑魔院均和异端审判局保持着密切来往,以方便在朝中结党营私。

“这不是理所当然嘛,因为我和柏薇同在一个屋檐下教书,要不然希塔你辞了火元素院的院长,也来我们黑魔院?”

“自己的卷子自己批,我可不想学柏薇那么可怜,在你回家探亲期间还得替你批卷子改论文。”

她向柏薇眨了眨眼,放下莱娜,向246问好。

“我是火元素院院长,希塔,你好啊,柏薇的妹妹。那是风元素院院长薇茵妲。”

沉默的绿发魔女向她们微微屈膝。柏薇在国立大学的同事兼好朋友们几乎都在这了。

“借莱娜一用。”

希塔又把莱娜举起来,让她骑在自己肩膀上。莱娜趴到她耳朵边上小声问:

“出了什么事?”

“四个元素院养的魔兽集体暴动了,教授们刚赤手空拳把它们打趴下,你跟我们去看看原因……柏薇?”

柏薇挥挥手。“随便借。反正不是我的。”

然后柏薇目送她们在欢声笑语中离去,又点了一根烟。虽然246不喜欢烟味,但246在柏薇面前没有发言权。柏薇不爱说话,只有诺诺咕、咕,又扑扇了两下翅膀。

246随柏薇回到了她家中,柏薇的教师宿舍是镇上一间带小院的独栋别墅。魔族不喜欢和他人挤在一起,光明教境内又地广人稀,所以几千年过去了仍然少见高层建筑。

“你睡我的房间。”柏薇把246领到楼上自己的卧室,嘱咐道。

“蕾贝卡住得离这里不远,她来串门的时候你千万别出来。”

对这点246赞同得不能更赞同。多谢蕾贝卡脸盲,246可不想刚从谢穆尔手下逃活命,就又被遣返回布达佩斯。

“……姐姐。”246鼓起勇气,几乎把这辈子的勇气都用光了。“你要和我睡在一起吗?”

由于柏薇从始至终都只拿她当妹妹,所以听到这个问题,柏薇的反应和天下所有当姐姐的一样,没什么大惊小怪,但也难免琢磨是自己想歪了还是妹妹不正常。

“我们的作息合不来,所以算了。”柏薇拒绝道。

她打了个哈欠,决定去楼下客房补觉。诺诺自己飞走玩耍去了,246被留在柏薇卧室,孤孤单单凄凄凉凉,没有柏薇的许可她也不敢出门。去找姐姐一起睡觉?

日行生物在这个点肯定是睡不着的,246为消遣时间,翻阅起了柏薇的藏书。书桌上摆着一本能当凶器使的大部头,壳子比脑壳还硬,四角封以铁皮,纯灰色封面朴实无华,印着一行烫金大字:

《梦萨伯尔克刑事案卷录·通缉令(元年-1000年)》

246缩在宽大的扶手椅里面,双手双膝并用才能托住书本。阅读此书比起体力消耗更多的是脑力,因为书写用的是梦萨伯尔克文,和教廷通行文字虽然同出一源,但它更古老,而且远在边疆北国,俗话说十里不同音,能看懂异国文字的246怎么说也算得上满腹经纶。

『梦萨伯尔克内卫医官总局:公缉[01]0102号,塞浦路斯,男,人族,光明教主要人物之一……』

啪嗒,246把书合上了。梦萨伯尔克刚建国就通缉未来的光明教圣徒,着实令人恼火。随着梦萨与教廷和解,早期针对光明教的通缉令基本上都被撤销了,唯独前面这几条状态是[已击毙]。第十一圣徒塞浦路斯在海战中连同其指挥舰被梦萨沉进了月之海海底,从此教廷海军一蹶不振,光明教势力宣告彻底退出海洋。塞浦路斯没能壮大教廷海军,但这不是他的错,换谁来都做不到。魔族天性怕水,连血管里流淌的都是岩浆。

246用鼻梢敏感地察觉到水汽,于是跳下座椅,推开阳台门。柏薇把阳台建成了一个小植物园,花草繁茂,正当中最显眼的三盆:月见草,翡翠葛,蓝莓,都是246在柏薇身上嗅到过的味道。246不太懂植物学知识,否则她见到热带和寒带植物同处一室肯定会惊讶。

“真孤独啊。”246叹气。柏薇是独居,整栋房屋除了柏薇和246之外唯一的活物,正躺在植物园角落的一个大水缸里,晒着午后的太阳,静悄悄睡午觉。那鱼缸比床还大,底下铺一层细沙,只长了几棵水草,另有微风和水泵法阵向水体内供氧。柏薇养的砗磲(巨型双壳贝)张着贝壳一动不动,体型比246、甚至比柏薇还宽阔,能轻松容纳一个人躺进去。

246上前轻敲玻璃,向它问好。它缓慢地合拢贝壳、然后重新张开,似乎等价于人类的吐气和眨眼。它确实也在向246眨眼。普通扇贝有两百只眼睛,砗磲是深海贝,不见光线,眼睛并非必需品,然而这只砗磲像扇贝一样,蚌壳边缘也缀着密布的晶状体。这么多眼睛一齐看向246,246瞬时头皮发麻。

“你想让我喂你点什么?”246悄悄后退半步,“我可不知道贝壳的食谱。”

246自己也饿了,于是去找吃的。她在楼下遇到仿佛梦游一样、状态接近神魂出窍的柏薇。柏薇披散着长长的白发,依旧面带倦容。她似乎还不太清醒,在自己身上摸了半天,掏烟又续上一根,才勉强请回魂。

“不用喂它,贝类靠滤食藻类和共生藻类维生,自来水里可没有藻类。给它几块魔晶就行了。”

然后姐妹俩无话。246心想,柏薇恐怕任何时候都可能睡着,任何时候也都可能醒着,作息当真非常古怪。

柏薇歪在椅子里继续打瞌睡,燃完了一根烟,才着手给自己姐妹二人准备晚饭。246起初没指望她的厨艺,但柏薇做的饭好像还不错。虽然都是冰箱里的冷藏肉,配上柏薇最不缺的蔬果,煎炒烹炸样样俱全,胜在量大管饱。

“所以这是什么水果?”

桓祺手握一根黄色的木棍,是谢穆尔给她的,但桓祺从来没见过,更不知道从何处下嘴。

“你是树精灵啊,居然连甘蔗都不认识。”谢穆尔的表情很怪,她帮桓祺削好了皮、亲自示范怎么入口。甘蔗绝对不是淑女的食粮,咀嚼过程考验咬劲,削皮过程考验手劲。但谢穆尔拿了一把极为锋利的黑曜石刀,不紧不慢地削着,反倒似闲云野鹤,超然世外。

桓祺狰狞地咬下一截甘蔗,毫无形象可言。“梦萨伯尔克是一个终年风雪的国家,几乎所有居民都生活在地下,吃饭都成问题,哪见得到新鲜水果嘛。”

“那你肯定也不认识这个。给,菠萝酿的酒,很甜。唉,甘蔗渣别咽,吐出来。”

她这么一说桓祺反而呛着了。谢穆尔替她顺着气,桓祺眼泪都溢了出来,泪眼朦胧地注视她,仿佛一汪泉水,倒映出天上的月,倒映出谢穆尔眼里的星辰。

谢穆尔掏出手绢,轻轻擦去桓祺眼角的泪水。桓祺把手绢从她手里拿过来,半遮容颜,用没被遮住的那一只好眼睛悄悄瞥向茜莎,然后用眼神示意谢穆尔。

“茜莎,你该休息了,哪怕喝点糖水也好啊。”谢穆尔拎着菠萝酒去劝茜莎,因而错过了桓祺随后的小动作。桓祺将手绢捂在脸上深吸一口,再折叠整齐、收进贴身口袋里,郑重收藏好。

茜莎已经独自垂泪哭一下午了,她守在桓樱的病床前寸步不离,桓樱虽然病情稳定了,但身体还很虚弱,至今未能转醒。茜莎明白自己不能比她先垮掉,于是轻声答应。

“我很快就回来。”茜莎俯身在桓樱耳边说,而后喝了口酒补充糖分,站起身想去洗把脸。

“别走。”

桓樱一把拽住了茜莎的手腕。

三个大夫立刻围了上来,茜莎跪在床头,紧紧握住桓樱的手。桓樱呢喃着:

“茜莎……”

“我在。”

无论茜莎心情有多么忐忑,也无论茜莎是否做好了久别重逢的心理准备,桓樱终归是醒了。桓樱睁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醒来后第一眼就看到了茜莎。

那一刻桓樱的眼神,桓祺形容不出来,就和自己看到谢穆尔时是一样的。于是桓祺明白了,茜莎没有说谎。那是彼此命定的爱侣,她们相爱的结局和过程早已写进了基因里,她的容貌,她的气息,她的眼神,她举手投足间的风范,她的一颦一笑,即便相隔无尽的时间也绝不可能认错。

“我的命大的议员阁下,您可算苏醒了。”桓祺去扶自己姐姐,让她背靠被褥坐起来,并且用光明教通用语向她问好,提醒她眼下还在教廷境内。

桓樱这时就没理会桓祺。她正和茜莎凝视着彼此,过了几秒钟,桓樱突然把茜莎拉入自己怀里。茜莎没来得及惊呼,声音已经被桓樱堵回去,重新吞入腹。

“喂!你们!”桓祺差点跳起来。她说话都打颤,虽然她自认不是小孩子了,但她也没见过这种场面。

茜莎呢?茜莎的理智被这个吻丢到了九霄云外。桓樱热情地吻着她,一开始还有少许矜持,很快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自己心心念念的爱侣正在和自己接吻。她在亲自己,喜悦之情通过薄如蝉翼的两片唇,和温度一起传达过来。这是从未感受过的温度和触感,带着初恋的酸甜味。

许久后桓樱恋恋不舍地送开唇,和茜莎拉开一段短短的距离。但茜莎立刻就主动亲了上去,又是一阵缠绵。

谢穆尔最初只是看着,后来从怀里摸出来一根烟续上。她的动作很轻,但还是惊动了茜莎,所以谢穆尔只咬着烟而没有点,免得被人数落。茜莎依然勾着桓樱的脖子,歪在桓樱怀里,但她害羞了,怎么都不肯抬头。

“我是谢穆尔。不要担心,桓樱,你已经安全了。”

谢穆尔酝酿几句,把烟收起来,站在病床前居高临下俯视正亲密的树精灵二人,一双星眸平静无波。谢穆尔不会害羞,她已经过了会害羞的年纪,尽管这具身体才十六岁。

“桓樱是谁?我吗?”

显然安娜莉亚感到了困惑。桓祺拿起一块小黑板,用白粉笔唰唰写下两个方块字,然后用手背拍拍安娜莉亚的脸颊让她转过来眼睛。

“桓,随我的姓,西方周桓国的桓,也就是光明教第十圣徒、周天子王妃桓昭的桓。樱,樱桃樊素口的樱。这是你现在的名字,务必给我记死了,否则光凭安娜莉亚这个名号就能引来教皇。”

桓樱默默看了两秒,点头表示记住。然后她又低头用吻安抚被冷落的茜莎。角落传来啧啧水声。桓樱搂着茜莎后背,她习惯掌握主动,吻到情深之时是茜莎先喘不过气离开了她,但仍然握着她的手。

“茜茜……”桓樱用小鹿一样湿漉漉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茜莎,央求她说,“我想下地走几步了,我觉得我能走,不用躺在床上。”

茜莎为难地点了点头。桓樱在政坛沉浮十余载,养成了要强的性格,不可能永远哭哭啼啼。说起来茜莎就很缺乏桓樱的强势,很难拒绝桓樱的请求。更何况她用那样的目光看着你,仿佛今生今世只此一番请求,仿佛她为了这般微不足道的心愿能向你付出一切。铁石心肠也不可能将拒绝二字说出口。

“我同意了,但是你最好不要剧烈运动。”茜莎握着她的手,引导她慢慢下床。茜莎先躬身为桓樱准备好软底鞋,单膝下跪,一手托起桓樱脚底,一手将宽松的薄袜套到足尖,然后两手提上去。穿好之后,桓樱抬腿把脚抽离茜莎的手,茜莎迷茫地眨了眨眼,抬头看向她。

桓樱轻轻踩在茜莎脸上,用脚尖盖住茜莎的鼻尖,拨弄她的嘴唇。茜莎眼睛一眨不眨,专注凝视着桓樱,倒映出桓樱的微笑。

“怎么才算是剧烈运动呢,茜茜?”

桓祺突然发现安娜莉亚是个爱好欺负老婆的混蛋。可是看茜莎欣然雀跃,并且一脸……享受。桓祺觉得自己还是闭嘴为好。但她又不能什么都不做,于是桓祺捞住桓樱的脖领子,把她拖到一方茶桌上勒令她坐好。

“我们今天切开了你的主动脉。你血管里有东西,就是这个。”桓祺把那枚羽毛递给她看,桓樱神情凝重,将羽毛托在手心,羽毛轻飘飘的几乎没有重量,在傍晚发着荧荧微光。

“有印象吗?”

“有一些,但我想不起来了。”

桓樱摇头,接着又勾起嘴角浅笑,眼角下弯,好似一轮新月。茜莎温顺地坐在她身旁,双臂支着椅子,身体微微向她倾斜,目不转睛。桓樱偏过脑袋看她一眼,笑意更浓。

“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与茜莎的第一次也是过去的唯一一次相遇。”桓樱低声叙说,“当时我们口头订下了婚约,从此结为永世之好。”

虽然只是口头,但桓祺丝毫不怀疑其效力,因为她们是树精灵,一生只爱一个人的树精灵,活着永不离婚,死了永不续弦。树精灵的女神卡莉姆将两世都奉献给了芙蕾米娅,哪怕再重活一世也不会变。

桓樱内心越想越欣喜,忍不住又搂过茜莎一阵缠绵。桓祺背着双手,看着茜莎那低眉顺眼的样子,心说果然不能以貌取树精灵,单论外表桓樱柔和而茜莎冷淡,怎么看茜莎都不像能当好老婆……

“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桓樱牵起茜莎的手,脉脉含情道。

桓祺瞄一眼出工出力最多的谢穆尔,决定不说话。谢穆尔倒好了四杯茶,摆放在众人面前。桓樱仿佛才意识到谢穆尔的存在,愣了两秒,然后才惊奇地提高声调:

“艾尔朵斯亲王?”

“Lā(不是)。我不是她。”

谢穆尔的表情仿佛并不在意,但她还是认真强调了这么一句。而且她对桓樱的反应也不感兴趣,她单独只看向桓祺,问道,“你相信吗?”

桓祺当然相信,无论谢穆尔说什么她都会信,何况谢穆尔几乎从不撒谎。

桓樱挪了挪椅子,和茜莎紧紧挨着。茜莎乖巧地充当背景板,握着桓樱的手给她温暖和信心。桓樱正式和谢穆尔搭上了话,颇为感慨:

“二十年前我与您……我与上一代艾尔朵斯亲王,恩芙洛狄·艾尔朵斯·崔斯特有过一面之缘。”

“是的。我知道。我都知道。”

谢穆尔不是很想谈论这个话题。她眼里的星光暗淡了些。这是历代艾尔朵斯亲王共有的特征,桓樱肯定还记得。

“那便不论私情。布达佩斯历来与梦萨伯尔克交好,虽然隔着千山万水很难深入合作,但我,安娜莉亚·锡安,作为寒星医官会议的议员,还是要向您表示衷心感谢,感谢布达佩斯数千年如一日向梦萨伯尔克提供粮食养活我们至今。梦萨伯尔克是黑暗与寒冷的国度,几乎养不活任何植物,没有贵方无私的友谊,我们早在几千年前就饿死了。”

桓樱站起身,右手抚胸,朝谢穆尔深深鞠了一躬。谢穆尔这时候倒不矜持了,立即也站起来,用力握了握桓樱的手,客气地招呼她坐下。

“正常商业往来罢了,向谁卖粮食都是卖。”

谢穆尔谦虚道。话虽如此,三千年里梦萨伯尔克和教廷关系时好时坏,即便在战时,布达佩斯也能顶着圣教军的压力,配合教廷内部良心尚存的一部分信徒,继续向梦萨提供最基本的人道援助,就凭这点艾尔朵斯亲王也不愧圣徒之名。

谢穆尔给桓樱递了根烟,桓祺迅速在桌子底下踩了她一脚。谢穆尔脸色不变,眼里有笑意,显然她是故意的。她盯着茜莎,茜莎当然不可能任由她带坏自己媳妇,所以没收烟卷,往桓樱手里塞了一根……波板糖。

桓祺早已经麻木了,但看到桓樱乖乖地舔着波板糖的时候桓祺仍然怀疑起了自己究竟是不是一只离成年还早得很的树精灵。

“认识这么多年,一直忘了问,您老高寿?”

桓樱专心舔着糖板,随口答道,“不知道,一百三十多岁吧。”

她舔够了就交给茜莎,作为一名小媳妇,刚进入热恋期不到一天的恋爱脑,茜莎很乐意跟桓樱分食一根糖果。波板糖上残留着桓樱的口水,茜莎当然不嫌弃……茜莎和桓樱你一口我一口轮流舔着,好不自在。

“你比我大。我一百二十岁。”

“乖,叫姐姐。”

“姐姐。”

“乖。”

桓樱又在茜莎唇角啄了一口,留下波板糖的酸橙香。茜莎轻轻抚着嘴角,双眼眯起,眼角狭长,和她细而尖长的耳朵仿似,如同这个时节正抽条的柳叶。

“二十年前我正好一百岁整。那时候你在圣城吗?”

“我在。你的意思是——”桓樱说完才想到了什么,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茜莎揽住她后背,防止她过度惊讶伤到病体。桓樱急促的呼吸因为安抚放慢了些许,茜莎主动倾身压上去,过了不知多久,两人彻底心意相通、为之释怀,尽管茜莎眼里已经闪着泪光。

“对不起,茜莎,我没能留在圣城,克里斯蒂娜需要我,我必须回去……”

茜莎将手指贴在桓樱唇上,露出一个灿烂但只能让桓樱感到酸楚的笑容。她不是不难过,只是安抚爱人比自己的情绪更重要。

“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能够在一起。”

二十年对树精灵来说不算短,但也不算长。何况她们都年轻,寿命比人类长得多,感情在时间的考验下也会历久弥坚。

“看样子不用我们操心了。”桓祺小声对谢穆尔说。谢穆尔微微点了点头,看着桓祺认真的表情,谢穆尔分出自己的一缕长发去挠桓祺脸颊,收到了桓祺的白眼一枚。“喂,我可不怕痒。”

当那两只树精灵沉浸在二人世界里的时候,桓祺谢穆尔也在眉来眼去。谢穆尔收起菠萝酒,换上更酸一点的树莓酒,与桓祺推杯换盏。——最早谢穆尔是想怂恿桓祺来根烟的,然后她的脚背遭受了一千斤力气的碾压。官场老狐狸谢穆尔泰山崩于前依然谈笑自若,双目有星光流转,顾盼生辉,虽然没有任何讨好和献媚的意味,但还是让桓祺愉悦了许多。

“我不吸烟,酒倒是可以喝许多。”桓祺豪爽地抛弃酒杯,直接对酒瓶痛饮。酸浆生津开胃,不过酒精和糖分能提供饱腹感,树精灵本来就营酒精发酵,千杯不醉,喝酒也能当饭吃。

“啊对了,你是人类,别学我。”

“嗯,我不会学的。”

谢穆尔用掌心托着酒杯肚,身体懒散地斜在椅子扶手上,朝着桓祺的方向歪去。她并没有去看桓祺,似乎在走神。桓祺只能看到她的侧脸,天色渐暗时候线条有些模糊的下巴轮廓,纤长翘曲的连成扇的白金色眉毛,还有眼睛里虚幻的星空。

这时候茜莎伸手拽谢穆尔衣角。

“我还有一件事没办完。”

两位树精灵去办正事,谢穆尔陪桓樱来到快塌完的天台,——晒太阳。桓樱一个星期没吃饭了,不过在罐子里时有营养液,而且她是树精灵,靠光合作用就够了。——当然是开玩笑,但晒太阳确实能提供微乎其微的一点营养,最重要的是能让她心情愉快。桓樱大病初愈,往天台谢穆尔搬来的沙发上舒舒服服一躺。谢穆尔坐在天台边缘,俯视着桓祺茜莎二人,悠闲地晃着小腿,只有这时候桓祺才切实体会到她尚是年芳十六岁的少女。

桓祺收回目光,进入地底需要适应黑暗,而谢穆尔对她来说太耀眼了,乱心且分神。时已黄昏,太阳徐徐下行,但谢穆尔的存在让桓祺眼里的世界看不到一点暮气。桓祺绝不是有意去偷瞄的,谁让谢穆尔此时穿着短裙,还把云卷云舒的图案绘在了身上……桓祺不知道谢穆尔冷不冷,桓祺只觉得有些燥热。

“根据心脏与临近器官的方位关系……”

茜莎自言自语嘀嘀咕咕着,在自己胸前比划。她抡着一把开山斧,跳进世界树所在的坑洞里。桓祺紧随其后,茜莎在枝叶和喷火器肆虐后留下的灰烬之间灵活弹跳,凭着树精灵的身体素质桓祺勉强能跟上,但桓祺主业是医生,茜莎主业显然是游侠,体能差距高下立判。在累死之前桓祺终于能停下了,因为到了死胡同。茜莎却扬起斧子,没有丝毫迟疑。

“喂——”

在天台上晒太阳的桓樱突发一阵抽搐,弓起身子,捂着心口打了个滚,险而又险没落到地上。谢穆尔依然老神在在地坐在天台边。

“好了。”

茜莎用斧头劈开枝干,层层深入,最后从世界树——从桓樱体内敲下一块红色巨石。桓樱稳稳心神重新躺好,又惬意地闭上了眼。

“她只是在伸懒腰。”茜莎扬起一个笑容。这株体型巨大的葡萄藤树叶哗哗作响,分出一根细枝缠上茜莎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