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遇见她,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时我刚刚大学毕业,在当地应聘了一份工作。我所租的房屋旁边是一个公园,公园是八十年代的老建筑了,并没有什么人来更算不上优美,所幸空气还算清新,是个适合晨跑的好地方。

记不得是哪一天的凌晨,我在跑步只是依稀听到身后传来了清脆的女声,我便回头望去。

公园的长凳上,坐着一位少女。她穿着一身长裙,几缕长发因带着晨间的露气而贴在脸颊上,双手轻拿着一个四方的玻璃制品按在自己的大腿上端庄地坐着,眼睛微微出神般看着前方。

她根本就不像是活生生的人,在我看来,她更像是一尊玻璃雕塑,美丽而又空洞,精致而又易碎。

是她喊住了我吗?好在她并不是真正的雕塑,在我注意到她时她也看向了我,她的眼睛也如同用钻石工艺切割过一般色散着光谱的美。

...应该不是她吧?被这么与众不同的女孩盯着,我也隐约有一丝不好意思,转过头装作跑步实则逃离了这里。

第二天她依然坐在那个位置,不知是昨日仓皇逃窜的不好意思还是对她的好奇,我这次主动过去搭话。

“...你昨天,是在喊我吗?”

女孩转过头看着我,立刻我就烧红了脸,为何我能这么恬不知耻的发问,仅仅只在话音出口的一瞬间我就后悔了。我刚想说“没什么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的时候...

“嗯。”

出乎意料的答案。可女孩仅仅只回答了这么一个音节,便低下了头,不再多语。

我硬着头皮坐在长椅的另一端,看着女孩的侧脸,心里想:

“真的,美得不像人类啊。”

可这个想法刚一落,女孩便侧过视线看着我。

“...很失礼。”

“什么?”

“你对我的评价。”

渐渐地,我逐渐每天都来到公园,无论是工作日还是周末,而她也一样。我和她总是在早晨坐在这一条长椅上,三言两语的说几句话。

两人之间从来就没有约定过什么,当我或者她一方要离去,也不会对对方说“明天见”,只是明天的时候我还是会看到她坐在长椅上,仅此而已。

“我是镜子中的少女。”

“哎?”

“我小时候,曾经见到过神。神赐予了我看透任何人内心情感的能力,喜悦,痛苦,忧愁,惊讶,憎恨,嫉妒...如同镜子一般反映真实,所以是镜子中的少女。”

“....”

她的话少得可怜,几乎每次发言不过十字,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到她讲自己的事。

但她说的实在太匪夷所思,甚至可以说中二病了。

“你不相信我。”

“没有的事。”

少女没有继续说什么,只是看着我。被那双无机质一般的眼睛看着,一瞬间我有了丝毫的动摇,或许她真的可以看穿人心。

但是怎么可能呢?世上真的有神存在吗?为何神要给予你这种力量呢?这些问题我都很想问却也都没说出口,或许应该跟她聊一些生活中的事,我想这样会有所帮助。

至少,将我那无比现实又卑微的社畜生活告诉她,希望多少让她也带一点烟火气吧。

我开始把我工作生活中的故事跟她分享,把遇到的人和事都说给她听,大部分事情都是让人不怎开心的事,少部分的好事却也不痛不痒。我没有刻意挑选,但这是现实而已,我只是没有保留的告诉她。

她是一个完美的听众,倾听的耐心几乎是无穷的,也不会只是当个木头一般只是听着,她总是会在最后恰到好处地发表意见。

“....所以说啊,我的这个前辈真的很烦,总是将这些奇怪的任务推给我。”

“...她想照顾你,想培养你,在她面前虚心一点,就不会刁难你了...”

.....

“...这个同事刚来公司就开始跟我攀关系,我觉得他过于亲密了,不是很能应付这种人啊...”

“...应付一下他,不过别把重要的事告诉他...”

.....

“...最近遇见的客户感觉总是话很多啊,但是谈这个项目的话又不是很正确...”

“...他很自大,不要正面反驳,稍微满足他一下,你能拿下这个项目的...”

.....

我渐渐发现,她说的话都在时间的流逝下得到了佐证,她对他人的每一个评判,最后都是大体上正确的。

我自认为不是什么高情商的人,也不知道搬到这种事情到底算不算奇迹。我依然不相信所谓“镜中少女”的言论,但想见她的心情却越发膨胀,我越发期待每天早上的短暂时光,两人坐在一个长椅上,稍微说点什么。

有一日,我终于还是忍不住,想问问她。

“你是...怎么看我的。”

她突然低着头,右手摩挲着手中的方镜。

“你知道纳西索斯和艾柯的典故吗?”

“...不知道。”

她沉默半晌,不知是对着我说还是对着自己说。

“镜子之所以是能完全反映真实的存在,就是因为它无法自己映照自己。”

“所以...要说出正确的答案,才可以得到正确的回答。”

当晚我上网查了查,纳西索斯是自恋症的意思,这样的意思很明显了。

我苦笑着,本来人家也不可能看上我,被这么拒绝还是有点丢人,但姑娘家也还是给了阶梯下,我也就死了这条心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直到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向她诉说着生活。

“时间真快啊,居然也轮到我带新人了。这次带的这个新人是个刚从大学毕业的丫头,啥都不会还笨手笨脚的。居然有一次加班时,迷迷糊糊地把咖啡泼在了自己身上,还对我一副要哭了的样子一边鞠躬一边大声道歉,真不知道人事那边是怎么把她招进来的...”

我说了很久,不知多久后终于还是停了下来,等待着她的评论。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是如此,我负责诉说,她负责评论,从来没有变过。

可是这次,她却一直低着头,仿佛完全没听见我的说了什么一般,纤细的身体仿佛在微微颤抖。

“喂...怎么了...”

“没什么。”

她的声音仿佛和往常还一样,只是依然不肯抬头。

“...所以你的评价...”

“我不知道。”

这是她第一次,说自己不知道。哪怕之前给她说怎样的老狐狸,她都如同读心一般将对方解刨的一清二楚,我对此感到好奇,另外她今天的样子着实不对劲...

“...不,怎么会不知道,你是怎么了...”

“我说了...不知道。”

我既冒火又不解,她是生病了?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

“你怎么回事?有什么事情吗?”

“就是不知道而已。”

“你不是说自己是镜子吗?不会连一个笨蛋一样单纯的女孩都看不透吧?”

她突然站了起来。

“我只是...一面镜子而已。你对一面镜子,能有什么期待吗?”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想第二天跟她道歉的。

但是,我却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我从此再也没有见到她,她再也没有到过那个公园。最开始一个月我天天坚持去那里找她,我想如果是有什么事,譬如出差什么的,一个月应该也能回来了。

后来是两天三天必有一次,再者是一周一次。我突然想起我总是在对她说话,却少有问过她自己的事情。我甚至不清楚她的名字,时间一久,我甚至怀疑她的存在。

毕竟从一开始到最后,她一直是如此的美丽而又不现实。

我在年底和我的那位后辈开始交往了,她虽然是个笨蛋,但却是个善良而又可爱的家伙,她让我感到了生活的美好,是我想要共度余生,一起荒废光阴的人。

我们俩因为计划同居,所以我的租房并不够用了,我需要搬离这里。临行前我最后来了一次公园,和我的女友一起,如我所料地没见到她,这样让我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或许她本就不存在吧,我这么想着。

如今我已经八十多岁,活的日子不算特别长寿,但也完全充足了。

最主要的是,和相爱的妻子结婚,拥有美好的家庭,抱上了可爱的孙子...虽然如今身患癌症需要在医院化疗,但不管家人和老伴怎么想,我是觉得“随时去死也没有遗憾了”。

这天,我的临床搬进来了一位新室友。

她如今已经几乎是植物人的状态,儿女们将她搬过来后和我也寒暄了几句,她和我一直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见过几面应该也很正常,但是我总觉得应该会更熟悉一点。

临走之时,她的儿子将一块破旧的方镜放在她的床头柜上。

“咳咳...那是什么...”

“哦?这个啊...这是咱妈很宝贝的一个老相片...已经褪色了,不知道为啥她还很宝贝,一直不肯丢,哪怕现在这样了,拿走这东西脑电波也会起伏...”

他走后,我拖着沉重的身躯走到她床前,那张相片是一个老旧的公园,以及一个面容模糊,无法辨认身形的跑步的轮廓。

我现在才明白,当年她手上拿着的,一直都是...

我看着她,就算如今皮肤起皱,头发已经完全银白,她还是散发着那样的气场,面容中的平和和无表情,比起有机体更像无机质一般的她,一如初见,丝毫未变。

“镜子之所以是能完全反映真实的存在,就是因为它无法自己映照自己。”

...只能映照他人,无法呈现自己...

“只有正确的答案,才能得到正确的回答。”

...正确的答案,正确的回答....

“我只是...一面镜子而已。你对一面镜子,能有什么期待吗?”

...抱歉,本来应该由我说的,只要我说出口,我说出口的话...

......

纳西索斯,是一位无比美丽的猎人,森林女神艾柯倾心于他的美貌,芳心暗许。

然而两人都身怀诅咒,纳西索斯无比自恋,无法爱上他人,而艾柯却只能重复他人说话,无法自己开口。

最终纳西索斯在一条河边,如镜般的水面上,他对着自己的倒影不停地说:“我爱你。”

而借助爱人的诅咒,终于,艾柯也能把自己心底的话说出口。

.....

镜中少女的能力,给予了看破他人内心的眼,便失去了说出自己内心的口。

所以,她一直没法告诉我。

所以,应该是我先给那个答案。

所以,我深深地,伤害了她。

就算现在已经太迟了,就算如今什么也代表不了,就算她或许现在已经听不到了。

我看着这个空荡荡的病房,只有我和她两个人,我希望我现在的所作所为能被允许,我不知我是怀着补偿的心情还是发自内心...

“我爱你。”

我便说出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