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设下了十二道封印。”

“人类这种生物真是丑恶呢。这是为防止我们的世界不被玷污而不得不做的事情。”

多年之后,我看着电脑屏幕前的你。亲自用双手创造出一个全新的世界。

用只存在于数据中的代码。

七羽,你真的是很厉害的人呢。那时的我是如此觉得的。

“可是,我能做到的事情。也仅仅只有如此而已了。创造一个满是空虚的世界又能如何。你与我,都是无法去到那世界的。”

“失去了人,也没有神明。把我所做的世界赠予她吧。虽然,并不是那么讨人喜欢的家伙。”

羞怯的你稍稍移开视线,逃避着目光。

“能够做到这些的,只有你了。只有你能赋予她灵魂。莲太,空虚的存在也罢。即使如此你也仍希望她存在着的是吧。”

仰望着天空,沉溺于那蓝中却愈觉眼前画纸的白神圣。屏幕的光有些刺眼,我握紧了手中绘不出色彩的画笔。

“你说得十二道封印。听来真像是想将一切缚于自己手中的锁链啊。”

“......”

“但是,即使那是由你和我创造出的世界。也并非能够随意处置的东西啊。铃也......不,艾拉也。并非玩物啊。”

“艾拉。那就是,你赋予她的名字吗。”

“没错。”

现在想来,那名字的意义也早已忘却。将赋予她的一切亲手夺去。不就和我义正言辞所说的正相反吗。

我,其实是没有资格夺去那即使是虚假的、制造出来的生命的吧......

但也只能这么做了。

全归咎于我的罪责也罢。

这样做又是对谁的救赎呢?

“你说的。我再清楚不过了。莲太,你也要知道,不过是一种手段而已。都是对她而言的保护。”

在我右手的手背上,重叠上了她的手掌。

或许是有些自大了。说到底,人类根本就不具有创造世界的资格。

像伊甸园中偷食禁果的神子两人一般。创造了全新的世界与生命,这便是我们的原罪。不可饶恕。

“莲太,人的一生中。究竟会与多少人相遇呢。”

“......”

“你知道吗?迄今为止,与自己有过哪怕一面之缘的人的数量。”

“即使将范围缩小到四分之一,也依然是庞大的数量呢。想想,哪怕是此时此刻,也仍有无数人在各自的通路上擦肩而过。”

“又或许,是有着超乎了现实、想象之外的。根本意想不到的姻缘的人。或是在过去,或是在未来。”

“而从那庞大的,庞大到就连你自己都无法记清的数字中。挑选出十二个被选中的人出来。你能知道所有人的名字吗?”

“那之中有我,或许也有你。说不定连铃也......谁又知道呢。”

我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手,终于开始颤抖。

......

仿佛昨天为止的自己,都是虚假的。

悬挂高空良月阴晴又一轮。河畔短堤的风溜进浴衣袖口。只有这冰冷挥之不去。

身后传来焰火徐徐升起,又于半空中爆裂为花的声响。

从萤火虫下的湖面看到了火光的倒影。

那象征着祭典的终焉。

环顾四下,已孑然一身的我。浑浑噩噩却也迎来新生。和服口袋里什么都没剩下。

胸口温暖留存了下来。

回头走上林荫小道。热浪扑面而来。

火势比想象中的还要大得多。

只见那染红了夜空的光火中,无数人影在慌忙逃窜。

逼近他们的火焰似魔爪。抓住了一条条脆弱的生命。绝望的喊叫、木炭炸裂的声响、半空中的烟花。各种声音融为一体又从四面八方传来。

嗅到一丝焦臭的气味。

是活物被活活烤死的味道。

小腹抽搐起来,我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这也,都是与我擦肩而过的人其中一部分啊。

两旁摊贩的棚车也斜倒,苹果糖在灼热的气流中融化为透明的液体。映照着跃起的火光与吞噬完的黑。

祭典中心的高台也没能幸免。似乎看到了那之上燃烧着的巫女与神乐铃。蒸发了的眼泪。

很快,不仅仅是这场鲜有人知的祭典。周围的森林、城镇,也会受到这从天而降火炎的侵蚀,而付之一炬吧。

遥远看到的火光是无尽的,并非将世界染为白昼。而我,看到了地狱。

人,只是在那其中仓皇逃窜着。无法控制的火势并非为他们所理解的事物。

什么都做不到,无能为力。此处彷徨的我也一样。

“......”

愈渐强烈的光芒印在乌黑瞳中,某人背影一闪而过。

沉默不语的我追了上去。

而像是要阻碍我一般。道路两旁突兀地窜起了火舌。

那背影也在炽热的温度中模糊了。额头上黏稠汗水落下的瞬间化为了蒸汽。

耳中只剩下人类的一切熊熊燃烧的声音。

枯草化作灰烬,焦土之上,飘落棣棠的暗黄。为何此刻又开始感伤起来呢,回过神时来已深陷迟疑。

身体擅自追逐起背影。

看到远处的山背也泛起火光,地上躺着晕厥的人。

风还在吹,火星飞溅浴衣之上、脸颊上。我看不到那背影。

驻足原地,身边只有正在死去的祭典。急促的呼吸不断将含着焦臭的浊烟送进体内。

“我......到底。”

脑海中似乎总有阴云芸绕。忆不起消失在虚无尽头的某人。金色背影如幽灵一般逃避着我。

“莲太郎。”

她在呼唤我。

可我却......

“莲太郎!”

终于回过头,看到她那不甘心的表情。金色发丝伴着热风一根根打在脸上。

如果称之为命运那便只能带来痛苦不是吗。现在,看到了由火焰开辟的道路。

若是没有与我产生联系,她也不会死去。

通往山上神社的石道,长长延伸向无底的黑暗。

火焰没能蔓延到的地方,金色背影在那消失了。

然而如今我又要去......

抬头望天,星与月都不存在于银河彼岸。

“全部、都是我的罪孽。”

越过鸟居、步上青苔遍布的石道。强烈的寒意涌来。

从我走来的路上、灭世之火生生不息。

而野草的气息弥漫如今我的身旁。绿意的阴影中,藏着萤火的光芒。

掩盖去火焰烧尽、污浊的一切。

再抬头看去时,古老漫长的石道不见了。陷入雪中的双足早已冻僵。

吐出一口白气、升向那苍茫的天空。

蛇道也白雪皑皑。

在这冷漠的前方,两人等待我的到来。

“终于、到了这里。”

左边是奏。

“莲太郎哥哥,这里便是最后了。”

右边是羽一。

“奏。”

奏。

仅有名字在我脑海中空洞地盘旋。

遥远天空还下着雪。风也吹拂起两人的细发。雪花消融在肌肤上,他们穿着类似于艾拉的白色衣裳。

而奏的一切,也像雪中的她一般模糊不清。

“还在、犹豫什么吗?”

似乎看出了端倪。在她澄澈的眸中,仅仅只是盯着我。不展露任何神情。

仿佛完全丧失了感情。又像是完全不相识的陌生人。

“......”

不知回答些什么,我同样注视着她。

寒风呼啸吹过,她的视线飘忽向我身后。

“那么在意他的事情的话。帮你解开也不是不行,束缚他记忆的枷锁。”

向从我背后现身的黑色身影看去,七羽站在我身侧。

“不用了,事到如今我也早有觉悟。这是我自己决定好的事情。关于我的记忆,怎样都无所谓。但对你而言,那是不可或缺的不是吗?”

“是啊。会绝望到想死的吧。虽然,你我都已不属于这世界。”

“跟那没有关系。不管在哪都是一样的,记忆无可替代。”

“......”

我渐渐无法理解起她们话语饱含的深意。仅仅顺着缓缓飘落雪之结晶的轨迹向天空看去。

神明似是只向那看不透的白中撒下一片片花瓣。

而坠落向人间。现在,伸出手。那花瓣在掌心中化成水。

人类也是像这样诞生于世的吧。

毫无意义,仅仅一时兴起的产物。

口中吐出白雾,只有予我眼前能看到。我果然只是在看着只有我能看到的幻觉。

已经离死不远了,我啊。

“走吧。”

被七羽一催促,我又慢慢开始漫无目的地行走起来。

被死去之人催促着前行。

遥远的尽头,蛇道与终路皆由雪覆盖。奏和羽一也跟在身后。

“前辈。”

逐渐融于耳的焰火,静悄无声息到来。沉寂之空不再绽放出任何色彩。

“莲太郎君。”

千代社长与明。

“莲太郎哥哥。”

“莲君。”

再之后是遥和雪。

“......”

最末尾的光一言不发。

“别让我......看到没意思的结末啊。”

仰望无物苍空,而那身后黑色羽毛一根根零落。

血红瞳眸向我转动过来。

风、飞雪、黑色羽根。艾米丽消失在那被阻挡的视野中。

将满溢心扉的温热取出,启示录显现于世。

这样的话。这样一来,我不就忍不下心来痛下杀手了吗......

身边是万丈深渊,哪怕踏出一步也将永劫不复。

在仅仅一寸的救赎之地上,无数扎根岩缝的锁链将我束缚。

漆黑天空雷声大作,没有一丝光芒。

我终于回想起,这千万的枷锁乃是自己所为。面对更为黑暗的深渊。勇气早已尽失。

仅仅、如苟活般,冰冷的雨滋润了憔悴的身躯。

沉重铁链一根根脱落,就像自身毛发离开了宿体。

可得不到任何轻松的实感。

一定是因为这心如死灰了吧。即使现在,他们存在于我身侧,也没有任何意义是一样的。

踏出一步便是解脱,那就再回过头来嘲笑人类的愚昧吧。

最后的抉择,什么的......

暴风雨的对面,闪电划破漆黑衰空。耀眼的身姿逐渐显现。

想要踏出那近乎永远的一步的脚也止住动作。

“你是。”

记忆漩涡又在混淆着大脑。

可她戴着白头纱、无垢的和服,系有紫阳花腰带。

实在想不起她的名与貌。

只闻木屐踏在雨中的声音混杂。

山顶的教堂,传来十二声悠远的钟声。

“......”

雕刻有精美花纹的石棺。那之中仿佛映照出女神的身姿。

又或者,只是单单的一个十字架。

“为什么呢。明明现在的你,也仍同过去没有区别。”

似乎是从深渊传来的,遥远的雷声,伴随着这样的一声巨响,石棺缓缓打开了。

“可我却连心脏都污秽了。”

触及不到、摇曳着的、雪花落在她仍睡眼惺忪的侧颜上。

而后她与那苍白融为一体。

紧闭的眼眸微微颤动。

刚从久远回忆中苏醒过来的我。冻僵的右手,只是执拗地不肯松开心底根源的卑劣。

我还在犹豫。

“莲太郎。”

耳边传来七羽的呼唤,她的身姿却也近在眼前。

艾拉那稚气未消的眼角,如今也无比晶莹。

“终于,还是来到这里了呢。莲太郎。”

她从覆盖白袍的冰冷棺木上坐起身。我将启示录丢在脚下雪中。

“嗯,是啊。真是漫长的旅途啊。”

已经不需要了,那样的东西。现在的我,和过去不一样。

“这是最后了,莲太郎。来吧,做出你不会后悔的选择。”

那声音似是从身后传来的、死人的合声。可我回过头,稍稍仰起头的她,露出略显胆怯的淡淡笑容。

凝结的露珠、幽蓝的光、天空尽头雾气朦胧。她的泪水。

我真的,有这样的资格吗?

紧抓住匕首的手掌松开了,我抱住艾拉,开始纵声哭泣。

“对不起......对不起。”

看不见的,她的脸庞似也平静下来。胆怯消失了。她终于闭上眼,双手环绕在我背后。

我也曾想过,和如今的她,一同编织梦一般的话语。

手中,她后背的温度迅速消逝了。我又看到拿在手中的绘笔与白布。

而她的微笑,也渐渐变为蒙娜丽莎的微笑。那般的画像。

伪物。

我撕开了白布。

回过神来时已将匕首刺进了她腹中。

“对不起,但是......该结束了。”

血色又弥漫耳际。

“你是伪物,是不应活下去的存在。”

放开手,她的身体滑落。我抽出匕首,血从那白衣的破口喷涌而出。将地上的雪与自身都染红了。

艾拉却没有放开我的身体。仅仅用尽最后的力量,双手在我后颈交织。

“这样就好,莲太郎。这样就好,能再和你相遇。真是太好了。”

那蓝色瞳眸直直盯着我,直至失去最后的光芒。

所有恼人的幻影都消失了。只留下不肯离我而去的空虚躯壳。

连灵魂都是假象。

我将染血的匕首抵在自己喉间。

“可创造出你的我也是一样啊。沉溺于蒙娜丽莎的微笑无法自拔的我。才是真正一切的元凶。”

“真正需要赎罪的人只有我,你什么错都没有......”

闭上双眼,恐惧侵袭而来。又看见了深渊,这次我却有踏出一步的勇气。

呼出一口白气,我缓缓划动匕首。

将我与她的血混合在一起。

“等等。”

我感觉有人抓住了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