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下的世界,惬意而柔顺,远离纷扰,又带着一股渗到骨子里的死寂。平常的时候,这种体验总是奇妙的,引人痴迷。可这时的水却充满了苦痛。它和生没有相性,像是几十年前已逝的女子,如今姿态曼妙地撑着纸伞从小巷里擦肩走来。几息的时间在这样美的夜,散发出虽已老去但此景永续的古怪气息。

羽感觉全身各处都很怪。

他仿佛成了唱歌的茶花女,成了巡山的老伯,成了采石的壮年男子,成了襁褓的幼儿……他仿佛身处红杏枝头的朝露,身处绿杨烟外的微风,身处孤鹜飞去的湖畔,身处花间晚照的清影……

然后一切都入了月亮被揉碎的水里,那些零零闪闪的白点是星星,伸手触碰,想象穿越时间,抵达过去,触碰当时的花鸟风月。

那么,当这一切都实现,又会发生什么呢?

当初若是闭门不出,深闺外就不会发生月下诸事吗?

他没有回头看过去。年少的他站在山顶上正朝这边远望。

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

他们不需要言语。

那时的河水是冰冷的,触摸到的都是不能留在身边之物,流水落叶、飞鸟游鱼。月光在水面上泛动,小小的你在缎带里挣扎。看吧,当时的情景正在眼前复现,但你现在才记起那晚发生的事吗?放心,还不晚,一切还没结束。

你在黑暗的水域里沉沦。

还不晚。你要试着往上去。

从沉溺中自救的唯一方法就是逆流而上。你要试着将它也变成编织你生活的丝线。你要把画笔握在手里。你要让意识掌控身体。

这样事情才会改变。

去吧。快去吧。

你知道这条河是什么。你的曾祖父母在这儿出生,你的祖父母在这儿出生,你的父母在这儿出生,然后是你,这里是你的源头。这里也会是你的结束……对吗?你心里有答案。人何必踏入相同的河流?只是百川东到海而已。

他听到上方传来一声仿佛正穿越迷离雨雾的呼唤。一束星光注入他身上。

水下的气泡从他口中飞出。他感到一只手抓住了他。

那手本身比水还要冰凉。

在激流的涌动中,那只手自成浪潮,将你从掩溺自我的下沉中拉了上去。

你睁开了眼睛。属于你的浪潮从这时爆发了。

顽强的求生意志使得你奋力往上游去,那意志中还夹杂着一丝轻微却能引发滔天巨浪的潜质。你成功了。浪潮奔流不息。

只是,你有没有看清那浪潮里的东西?

你是否清楚了浪潮是由什么组成的?

你看到了两个人影。

他看见了星灵。

过去在眼前重现,却少了那站在浪潮边将他们救上来的人。

“天行呢?”

你终于睁开了眼。

黑色的、将蓝色的灵内敛作心的眼。

无色的不可见之火,逢人们的视线落在身上时,会逆而在他们脑中造出一幕幕幻境,像不停用同一支画笔在画上涂抹一样,陷入不自觉的沉溺中。彼岸花着火海的这般光景,或许将时间倒流至神位确立之时,也见不到几次。蓝色的花海被浅雾似的无色抹去,随之一道消失的,还有被湮灭殆尽的黑色物质。忘川河变得像盛在土色瓷碗里的浓粥,水面混乱得如一块块琥珀,掀起褶皱,各自摇荡。

“还记得我说过吗?踏入这条河,便要与已成过去的一切告别。这里是彼岸的世界。是时间的尽头。生命的终点。”

“……那一次,我是如何脱身的?”

“那一天——归元节。你失足落水,两个世界刚好融合,我持吊坠相救,没能在忘川显象前及时脱身,被困在其中。然后,她来了,以还是孩子的身体,跃入水中,生命消散的激荡无意间使吊坠起了反应,我们便是那样脱身、一切便是那样开始的。”

“所以,压制诅咒,并在此基础上重新回到最初的话……”

“她也许会不复存在。”

“但事实没人说得准。我们所谓的回到最初,只是在这条诅咒被压制、两个位面被拉开的世界线上进行时间方面的跃迁。这个世界是被改动过的,即使我们借助无上神的力量消除轮回带来的各种影响,但究竟有哪些细小的改变被保留下来、又会带来怎样的变化,这些都是不可预知的。”

“每个人都承受得太多了。我们没有理由不尽早结束这一切。”

“我还会忘了你们吗?忘了和大家一起经历的时间?”

“别担心。”少女在这片澄净得了无生机的世界里,忽而展露一副滋养万物的雨露般的表情:“——充满各种色彩的未来已经来临了。就让我们在这条一切都恢复色彩的线上,祈祷我们还能记着彼此吧!”

她的声音非常温柔。

羽的心中、眼中,充满了不舍。

“我们还会再见吗?”

话落,从二人之间,忘川河敞开了一道深黑的缝隙,透过它,可见星空在下面闪耀。

两处世界被拉开。

少女一笑,回羽一句话,羽辨认出口型:

“再见了。”

羽还想要说些什么,至少让离别不要那么哀伤,他张开口,声音却无法追上彼岸远去的淡影。他离开了那抹领他走至今日的蓝色,仰面坠入满天繁星。他看到了神庙。

神庙像一盏夜晚的提灯,悄然涌现在黑暗的虚空里,星河如落叶漂移,向后远去,它则静止矗立,仿佛不在河流之内。他看到白色的雾掩抑神庙的外墙,然后檐廊、外殿消失,内殿也慢慢融去,只剩古朴无华的神像留了下来。那是石头做的。很久以前,用克拉玛山的石头做的。它很早便不单是石头了。它承担的,比望天古树上所有的小石庙加起来还要重。

克拉玛山是羽的起始。它俨然是克拉玛山的起始。

神像向他倒将过来。

在祂石身的覆盖下,起点变成了终点,羽被祂不可觉的身体穿过,终点又远远地落在他身后了。

他的时间被拉长——

在一瞬间被拉回自己生活的村子。

……

馥郁的幽谷,月光下百花盛放。

今日归元,在一日的第一刻,羽只身来到此处。月在两山正空,峭壁变得银白,思绪像被涂抹至苍蓝的荆棘,每逢这个时候都要使心里产生刺痛。平静的明镜被打破,水面翻起斑驳的细纹,来自月亮的新风从山岬间穿过,吹乱花儿们收敛的心。

“为什么,面对你总让人感到难过呢?”

他抬头望月。

心如明镜,叮叮活水。神鸟出幽谷,抱月啁啾去。一路上,从望天古树那儿接先灵回家的山民遇到鸟,从药谷采花飞去古树栖居的鸟遇到山民,灯火熹微中,自然的和谐与清幽的美在二者之间萦回。

破碎的明镜上,羽感到冰封的苍蓝开出了花。

心绪变化,动荡不安,他下意识地往后山走去,暂将照料药草的任务搁置幽谷。

等月亮落下,再等月亮升起,今日的第二个夜晚就要举行送花灯的仪式了。愚婆婆和小乐身为祭司,正在后山望天古树对面的古旧居室里为此准备,每年这时都比作为村长的子瑜小叔还要忙。羽想舒缓一下身心,同时看看能不能帮到什么。

他踏上夜里的路途。

他又仿佛得到了星星似的眼睛,在天外观看他置身其中的心象风景。他观看时间流动的每个瞬间所发生的故事,和在那种安静的时刻不同角落的每个人的姿态,以及当他们同世界私语时整个双向流动的心声。

他来到后山的望穿河边,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儿该有块石碑,石碑后该有处山洞,山洞里有条被水晶环绕的小路,这大概也是他如梦般的心象风景。

他准备继续上行,这时,一只小舟闯入了他眼中的世界。

他觉得心里仿佛升起一片白羽。

泥土一样的肤色,鸟儿的双翅一般的船桨。羽想起他还从没去过望穿河的源头,临时起意,不如就去主山外常年积雪的山头看看吧。

年满十八岁不久的他,摇着小舟,向主山外去了。

那里还是克拉玛山的地界。却常年积雪,少有人往。

在这生活比林心深潭还要平静的稍有纪念意义的夜晚,就让眼里的色彩变得更丰厚些,以和往日如常的气韵,打开久未通风的琐窗吧。

他寻源去,然后——

在天边拂晓的时候,遇到了同样乘船而来、穿着社戏服装,与他在主山外碰了个照面的年轻女子。

羽觉得她有些熟悉。

“你好。”对方说。

“你好。”羽还在回忆有没有在哪儿见过她。

“您是克拉玛村的人吗?”

“是的。你是?”

“我是镇上来的。今日要在村里办场戏。”

“啊——积雪已经融化了呀。”他后知后觉地望了下两边的林景,凭着雾色,曙光渐亮。

“您怎么了?”

“没事。还是和去年一样吗?”

“嗯。”

“好的,您且去吧,村里准备得应差不多了。”

羽将小船往边上靠了靠,为对方留出通行的空间。

对方顺着水流划过的时候,羽嗅到一股熟悉的药草香。

“您今年是第一次来吗?”

“已经第二次了!”

“那就请您留到今晚,务必欣赏一下送花灯的仪式吧。”

“我正是这么打算的呀。第一次见到这里的时候,我就觉得像是梦里的景色呢!”

“那就先祝您演出顺利了。”

“您也是。再见了!”

“再见!”

羽看着对方的船影渐渐变成一个点,消失不见。再回头,天边的太阳已经升起了。

一束流星从空中划过。

“继续走吧。”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