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的……洞口。

他看到一个蓝色的洞口,在黑漆漆的世界里,只有那儿有一团拳头大小、遥远的、模糊的、依稀在动的光。像是黑暗母亲孕育的蓝色胎儿,只是还未成形。他感到恐惧。不是惧怕黑暗,而是惧怕那处在死生二态之间的、瞢暗却可轻易招致毁灭的事物。那像是一种灾厄,比黑色小兽还要可怕的灾厄。

自己为什么会惧怕它?为什么会惧怕萌发“生”的死物呢?

他想,是因为他已经习惯了在死一般的黑暗中生存了吧。

自那之后五年,一直到今年的归元节,他总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晦云恓海的老旧杉木抽屉里。能够活动的空间很小,只有克拉玛山;时间在其中形成闭环,一切都凝滞了。虽然风还在动,虽然水还在流,但一切都像是石头,只剩青苔一点一点地在其之上增长。他们顺利地按照前人的指示击退了诅咒,哺育万物的望穿河竟是阵法的一部分,这着实惊讶到了村里的大家。可这惊讶立刻就被击退诅咒的喜悦替代。喜悦蔓延到今年初,变成了建立在后山的石碑林,子瑜小叔同时也成为新一任村长。

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可不知为何,羽总觉得哪里缺了什么。

“哥,怎么了?”

被人拉了拉衣角。他又一次从真实的幻觉中醒来。

“诶?啊——没什么。”

陪着奶奶和小乐沿望穿河巡视,这是自那天开始便有的习惯。每天早上五至七时,羽都要充当两位祭司的护卫。按实力来说,这份工作应由子瑜小叔承担,可大家都认可羽在五年前那天优异的表现,便把这工作交给了他。子瑜小叔也得益于那天的作为,早早接任了村长的职务。

羽感到惭愧,他不记得那天他做过什么了。一切都很模糊。他与过去失了联。他记得很遥远很遥远的过去的片段,却看不见属于这个“他”的过去。这几年,他整个人的精神状态一直都是混蒙的,完全体认不到曾经触手可得的一切生命体验。生活仿佛蒙上了一层纱,或处在迷雾中,变得空洞、麻木。

望穿河从后山奔流到主山,他们从主山走到后山。这个过程还稍稍吸引人。两旁的树林有时会变出很有趣的花样,只是这过去的娱乐到了今日也不再那么有效了。

“还记得你小时候总爱一个人跑来后山呢。”

一旁的愚婆婆提起了他小时候的事。

“有吗……”羽挠头苦笑起来。

“可不能不承认。小孩子的事,没什么要否定的。”

羽倒不是不愿承认,只是小时候的记忆恰在他丢失的那部分里。儿时记忆的遗忘,对人们来说是很正常的事,反常的是那些重要的记忆,那些跑进林里找新鲜、数着星星寻邂逅、循着流云逢际会的更深刻的记忆,竟也变得模糊。羽意识到这其中一定存在着问题。

“……羽?有在听吗?”

“嗯。”

是什么?

羽只能想到环境。他活在此地的环境里。他自身没有生产什么,若说有什么带来了变化的话,那只能是环境。在他眼里,现在的克拉玛山就像一张纸,一阵轻风就能把它揉皱,没有生机、没有柔性,只是干瘪瘪、皱巴巴的。可这也只是他自己的想法,别人并没有这种感觉。别人只会说他病了,没人会怀疑到环境上去。作为祭司,或者一村之长,这些身居高位者比起人,对克拉玛村的信任要更深。他没有埋怨谁的意思,他只是在思考,思考平静背后异常产生的原因。

“不过说起来,最让人担心的果然还是那一次。”

“那一次?”

“啊!是那一次啊。”

羽听到愚婆婆和小乐的谈话,一时不明白二人在说什么,想插入进去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只好默不作声地在一旁听着。

忽然,他发觉望穿河的河水有点古怪,像一截枯枝伸长了手,好像有什么东西正从水底冒出来。

“人总是从险境中吸取教训。”

“哥那次也确实凶险呢。若不是刚好被人救了上来,可就——”

小乐的声音停了下来,她的脸色变得困惑。

“奇怪……”

她和愚婆婆同时低喃道。愚婆婆的脸色也变得僵硬。

“好像有哪儿不对……”愚婆婆说。

羽听到他被人救起。

被谁救起?为什么被人救起?那次发生了什么?

四周涌起了灰蒙蒙的雾霭,他扭头,身处雾中的他,看不清周围,更看不到从望穿河里伸出的不详的手。

那只手抓住了他。黑色的藤蔓一样的东西缠在了他的脚踝上。

一股巨大的力道传来。

转眼间,羽就被拉进了望穿河里,只留给世界一声“扑通”。

水中的一切都是缓慢的,动作、思绪、包括时间。拼命望向水面,只见惨淡的浮光正如风吹落叶般晃荡,水下的世界深蓝似冰晶,他的身体各处被巨力压迫,生命的火苗紧紧蜷缩。那枯枝般的黑色物质死死地缠住他,像要把他拉入地底。在这危急时刻,羽的脑海中闪过并苏醒了什么。黑色物质在把他拉向毁灭的途中,亦拉下了他脑海中的迷雾一角。

他看到望穿河里漂浮着许多蓝色光点,繁如星汉,远超那天晚上往河中投入的纸灯笼的数量,是它的千倍、万倍。他听到又一阵落水声。恍惚间,他看到有人来救他。他的视线勉强穿破水面。水草丰茂的岸边,一袭蓝色长裙的少女正望着他的方向。少女怀里抱着一只白色的星空灵猫。

“星灵?”

他的念头焕然跳起,身体则愈沉愈深。

他想挣扎往上去,黑色的手却和通连一体的无情的水非把他往下拽,这场拉锯战最终以他意识的屏息宣告结束。

他的身体随波流去。

浮泛时间的河流,有人在岸边追着他跑,呼喊他的名字;有人跃入水中,尝试把他救起。

他的意识随河流沉浮,疲惫像花丛中的荆棘攀住他,他在水浸的不适感中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明明一切已经结束,星世界已经毁灭,他却再一次看到了星灵,看到了那比星星还要耀眼的身影。他的灵与肉都已无法再运转,他分不清这是回忆还是现实。星灵只是站在那里,他看到蓝色的海空、皑皑的雪原、无人的车厢……这些他们曾一起经历的景象,仿佛被另一个自己注视着,重现在此时的他的视野中。

他感到灵魂正要离身体而去。

两股不同的力量朝相反的方向把他剥开。一半柔韧,一半强劲。

视野终于被黑暗侵蚀。

他昏了过去。

……

“找到了吗?”另一边,愚婆婆她们已经火急火燎地动员起来。

异变又发生了。毫无征兆。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突然出现的黑漩涡,像一片聚在一起的黑压压的蠹虫,以惊人的速度将它触及的一切全给吞噬,同时逐渐增大。漩涡的数量很多,未曾遗弃一户。它们出现的时机刚好是醒得最早的那一批人为家里煮饭的时间。很多人都受了伤,鲜血却不见一滴。因为它们在一瞬间便被吸去,一些人直接衣衫不整地跑到了街上。他们的心被这异变狠狠地捅了一刀,精神崩溃,面容呆滞,正朝着癫狂的状态演变。愚婆婆在羽出事的第一时间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急忙让小乐去请圣水,自己去找村长进行救援。在她们的认知中,坠入到凝滞的望穿河里的羽已经等同于死了。她们忍受着巨大的悲痛去履行自己的义务。

“还没有。”杨子瑜回答。

他的表情十分严肃,甚至还强迫自己的心催生出镇静体现到脸上。领导者这一举措对于惊慌的众人来说,无疑是绝佳的树胶,在组织中起到了很好的粘合作用。他们的惊慌慢慢被连结一心的气势所覆盖。在杨子瑜和愚婆婆的率领下,他们一边躲避或者用愚婆婆残留的圣水驱逐漩涡,一边翻起倒塌的木梁救出被困的人。只是,救出来之后呢?除了领导的人以外,被鼓动的人们暂时还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们只顾眼前的事就已焦头烂额了,全然没注意那些镇静的人正为什么苦恼。

为什么诅咒会再次出现?现在要怎么做来应对它?愚婆婆心里没底。她的视线望向后山,昔日的庄严神圣此刻已感受不到了,仿佛那里只是一座普通的山头,和前面那些经年积雪阻断外界的一样。她心里有个不好的猜测,但没有说出来,她知道说了也无济于事,只会徒增恐慌。而且,让她感到无济于事的也不只这一个。眼下的状况更让她深深感受到绝望。她自认上次按照前人的指示,已经完全消灭了诅咒。可今日它又卷土重来,比上次还要凶猛。这是为何?难道诅咒还会再生不成?愚婆婆摇了摇头,她不认为诅咒具有和生命一样的特性,她将之视为绝对的死物。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了,一种充满绝望的可能——诅咒从来都没有被消灭。

白昼只是暂时遮盖了黑夜,而黑夜永远存在。

……

破灭的世界里遍地黄沙。

“你从哪里来?”

少女站在留存的忘川河边,盯着忽然出现的白色小猫。小猫嘴里叼着一枚蓝色的吊坠,在看到那蓝色眼泪的一瞬间,少女恢复了轮回的记忆。

“它不该在这里。”她的声音格外清冷,带有一股拒人千里的气息:“天行呢?她没和你在一起吗?”

“咕噜。”小白哼唧了一下。星灵不明白它在说什么。小白的语言有点古怪。

“不行,我必须去找她。”意识到天行不在,她这样说。

她接过小白递给她的吊坠,戴到脖子上,闭上眼,双手紧握。

吊坠蓝色的光芒从她指缝间流露,温和地将她包裹,携带她从原地消失。

恢复了记忆后,星灵得到漫长的岁月,对世界的理解趋向成熟。岁月该如何计算?衡量累积的标准又是什么?这些问题她也有了自己的答案。“旅行。”她的旅行有两部分,一边是无垠的星空,一边是高叠的时间。这些累积都施加在了她身上。她自身就是岁月,她自身就是星空。她的真我已日渐圆满,她在无穷的世界间来回穿梭,最终找到了破解诅咒的方法。那唯一的方法。她需要和那个人联手,而现在,那个人并没有现身,反把吊坠还给了她。这是不行的。

她来到羽所在的世界。

她的表情很冷静。她认为那个人又要逃避,但是她尊重对方的选择,她也愿意为此承担继续轮回的后果。被改造成功勋纪念碑林的原先时间列车节点所在的位置,也是羽第一次遇见的黑漩涡所在的位置,此时已无人在劳作。这里也遭了破灭。黑色的漩涡如气泡般大量涌现,白色发灰的恍若遭到污染的小精灵正在四处扭动,到处都是一幅惨淡的图景。她在这样的图景中,发现了羽。

羽倒在望穿河边。她的心跳一时停滞。

轮回的过程中总会发生一些微小的差异,当差异积累到顶点并溢出时,大的不同也就随之产生,因为因果的不可抗,轮回会进入下一个新阶段。

羽晕倒也是新的事,这不能不使她惊慌。

她跑到羽身边,犹如蝴蝶飞向路肩的紫苑。

羽的呼吸还在,看样子只是晕了过去;眉宇间流溢着一股蓝色的气,不知从何而来。粗布衣裳被水渥湿,星灵试着用指尖的蓝色火苗把水分引了出去。接着她坐在原地,等羽醒过来。

她一边等待,一边思忖着一些事。

一件意外并不意味着整个时间的流向都发生了改变。按照过去的经历,天行的计策失败后,这个世界会再次毁灭,她会进行一次又一次的尝试,有时被时间折磨得精神崩溃,她就会托小白或者亲手把吊坠交给自己,让自己代她开始新的轮回。这次,应当又是她精神崩溃的一次。星灵能够体谅她,因为她也是这样过来的,尽管计策有分歧,她们都是为了拯救生养自己的世界,还有眼前牵动灵魂的人。

她把视线转向羽。

羽有权知道这一切。他有责任知道这一切。他过去也曾要求知道这一切。

这不是某个人的事,是她们三人要共同面对的事。羽是一切的引子,没有羽,不会有谁能触摸到世界面临的真相。羽在她心中是至关重要的。

正这么想着,羽醒来了。

他只是轻微地抬了抬手指,星灵便立刻察觉到了。

她三分紧张七分平静地看着羽睁开蒙眬的眼。在黯然的目光恢复清澈的过程里,羽一直盯着她。而后,他缓缓开口:“星灵?”

“是我。”

星灵握住他的手。

羽坐了起来,看了看四周,问:“我怎么在这儿?是你把我带过来的吗?”

星灵摇了摇头,还未回答他,羽就注意到了这片世界的惨状,露出一副悲戚的表情。但也只是悲戚,接着就恢复冷静。星灵见了心里十分痛苦。

二人沉默的时候,黑漩涡没有停止行动,从远处的主山那儿,隐约传来人们惊恐的哀嚎。羽感到他对这些已麻木。星世界毁灭的时候,包括以往多个轮回中克拉玛山毁灭的时候,他都被痛彻心扉的体验所惊扰,现在这惊扰已经变成了一种侵蚀,令他逐渐无情的蓝色的心,再难生波澜。不过他还有蓝色的眼,能注意到常人不可察之物,同时也被具有相同体质的星灵发觉。星灵想起来什么,问他道:“羽,你还记得自己怎么过来的吗?按照以往的经验,你现在应当和天行一起在主山才对——”

“天行?”羽的表情忽然变得惶遽,他不解地说:“天行她,她不见了——在我刚回到克拉玛山的时候,她就不见了,而且大家又忘了她!”

“你说什么?”

星灵仿佛背后受了黑色小兽狠狠的一击,身体僵直,面色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