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和星灵乘坐时间列车。车窗外的景致每一次观看都能感到不一样的神妙。

这是开往羽故乡的列车。星灵答应了他要一起去他生活的世界看看。羽把他记忆中关于星灵的所有事都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整个过程里,星灵的表情一直没有变化,偶有变化的情况,看起来也像是她觉得该表示些什么故意做出来的。

有时候,羽希望一觉醒来事情会发生改观。那是把希望寄托给了时间和梦。而现在,通过梦里的他的努力,事情真的发生改变了。他居然主动去了星世界,又一个人乘坐列车找到星灵,最后还带着她一起离开。这是他主导的旅途。现在,这旅途开始自主延伸。

他以前住在黑暗的泥沼,现今泥沼开出白莲。他以前住在雾的森林,现今阳光推开一扇扇窗。太阳是白莲的颜色,白莲流着太阳的血。而他,已是那血脉的继承人。他是太阳的亿万分之一。他能够站在星的身边了。

列车平稳行驶,像一枚针;虚空被它裁剪,像一匹布。织就出来的是他们的旅途。

“可是这样回去会有问题吧?”羽忽然想道。

之前在克拉玛山发生的事。诅咒、圣水、冲突、驱逐和被驱逐……

“听你说的,我猜,所谓的圣水应该是维护稳定、清除外来影响的东西。可以认为是由群体孕育而生的世界意志。在你之前经历的时间里,我被那片世界的意志驱逐,现在要想再去你们那里的话,只需换个时间,去那之前就可以了。”

“换个时间?”羽困惑的同时又感到不可思议。

“你不是也知道了吗?吊坠它——”星灵把手合在吊坠上,深蓝的色彩传来一股令人沉沦的魔力:“吊坠它——可是能穿梭时间的。”

恍然间,羽觉得一切都串联起来了。被治愈的雪铃花、星象变迁的同一世界、不认识他的星灵……原来这些都是拜时间所赐。那他现在到底是在哪一段时间呢?他此刻正在时间里穿梭,时间的标准一直在变。

轨道外的星辰发出对虚假的嗤笑。羽庆幸他终于从虚假中走了出来。

星灵在邻座抱着小白。小白在她怀里格外乖巧。

羽觉得这幅景象很美,便想把心头的感触永远保留下来,于是向大梵天无上士献上希冀。

星辰还在笑。列车碾过时间。

星星在他眼中变成月亮。

“好了。该下车了。”

列车抵达此行的终点。星灵站起身,带着羽离开不觉停下的列车,走进缓慢转动的黑漩涡。

从黑暗中苏醒过来的是虚幻,水晶般依附在洞壁上的光点是星星。这是归元节那天羽来过的山洞,在那之后他找了好多次都没有找到。二人沿着洞径前行一段时间,黑暗渐渐褪去,前方的视线里白色慢慢涌上来。到了黑白分明那刻,羽意识到这时是白天。走出山洞,外面俨然是一片惨淡的白色天空,混杂着蠢蠢欲动的燥热气息。

啊,原来是到了这个时节啊。一年中最让身体感到不适的闻蝉季。

蝉鸣聒噪得连白云都不想过多停留,两个月左右的时间,天空都会一贫如洗得像是死鱼翻起的眼白,没有人会甘之若饴,燥热会将一切变得厌倦。克拉玛山独有的时序,说到底也只是狭缝之间的变奏。

羽内心的激情被水扑灭。这水若是雨他还会好受一些,可想要这种天气下雨,无疑是死鱼想作飞鸟的痴梦。

他带着星灵往主山走去。因为坐了很长时间的车,一直被激情压抑着的疲惫在下车后重新鲜活。感受到浑身酸软无力后,羽只想尽快躺到地上休息一下。可当他看见星灵眼里的兴奋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强迫自己振作起来。他向星灵介绍了克拉玛山的地理环境、时令变化、神话传说等。星灵听的很认真,看到她的态度,羽不由得想,他在刚到星世界时,是否也像星灵这样对待着初识的世界呢。想了想他又发现他和星灵不一样,不管是不是生长环境的影响,至少他们间的差异已经成了不可改变的现状。他会感到累,他比星灵弱小,他不比星灵知识渊博,他只理解很小的一部分世界。

两人相伴而行,从不见太阳的初晨行至日照当头的正午。星灵展现出了极强的好奇心,他们因而一路上走走停停,速度变得很慢。等搞清楚现在的时间后,他们已经走到药谷了。药谷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吧。”星灵提议道。她看出了羽强忍着疲惫的样子。

“好。”羽接受了。

他们来到药谷中的一块青石前,是阴阳两块大石之一,表面有粗糙的凸起,可以借助它们爬上去,感受风从两山之间吹来的清爽。羽过去曾耽于这项行为很久,那时也是一样燥热的天气,他习惯在这上面睡午觉。打猎、调理药草,这些事他都处在擅长又不是很擅长的状态,因此总会花费大量心思,常常搞得精疲力尽的,于是便来这里休息。这里是他闻蝉季的家。身强体健的男人们这个时期都出去了,克拉玛山成了他这种年纪的孩子的天下。虽然烦躁中的自由只有半个月,但也不是没有留下过难忘的回忆。正这么想着,羽感到困意一点点侵袭过来,察觉到时,困意已经变得无法阻挡,把他拉到睡牢中去了。

与外界的联系就此中断。

山峰珍惜着黄昏。新的自我融进过去的壳。

醒来后,星灵不见了。

羽心里咯噔一下,残存的睡意直接消散。他环视四周,感觉自己像个被丢在遥远异方的外乡人,熟悉被陌生取代,曾经充实的梦境被空洞的麻木占据,过去习以为常的风景,也全然没有了熟悉的亲切。脑袋仿佛被一滩瘀血堵塞了。他摇摇晃晃地坐起来,感觉身体不属于他,非常沉重。

是刚睡醒的后遗症吗?

他从青石上跳下来,失调的身体差点摔在地上,好不容易才站稳。落地产生的风尘,只让色彩模糊的花草轻轻摇晃了一阵儿。平静的花海在他面前一览无遗地展开。远处两山间的狭缝,惨淡的黄昏从其中漫泻过来。失去云层的渲染,黄昏也成了无处安放的枯寂。

羽心里感到恐慌。仿佛一场梦的时间就错过了一切。

此际的气氛就像祭奠时唱的肃穆山歌,冷硬的空气在他的心里沉积。羽颤颤巍巍地往前走去,发现连他对村子的方向感都模糊了。通往主山的一些小路,在他的记忆里都不甚清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在青石上睡太久的缘故吗?

羽依稀记得奶奶说过药谷的布局是一个太极图,里面的两颗青石都是千年前先人有意摆放的,具有很浓厚的灵性。若是接触太久,也许会产生什么后果。可之前他明明也在上面睡着过,为什么偏偏这次会这般离奇呢?

心中的困惑得不到解答,羽一边寻找星灵,一边往村里走去。行走到望穿河在主山的支流那儿时,飘忽的思绪忽然变得安定,他见到不可思议的一幕。

一身白衣的女孩在河边捣衣,在她旁边,蓝色长裙的少女正有说有笑地同她聊着什么。

这是羽怎么也想象不到的情景。

在他心中,星灵和天行就像两个世界的人,是不该产生交汇的——至少不该主动产生交汇,应该要在什么的撮合之下。可现在星灵却有说有笑地站在天行身边,这样的情景对他来说,有点动摇了他长久以来的信念。

夜间的梦和现实的白昼,似乎开始混合了。

不过,到底什么是梦?什么是现实?羽始终认为,梦在经历的时候,就是现实。一切对梦的评判都立足在没有“在经历梦”这一现实的基础上的。梦即为过去或者未来,现实即为现在。星灵遇上天行,是否意味着梦的边际已经开始延伸了呢?

羽的思绪变得复杂。重新见到星灵后的清澈也变得浑浊。

星灵发现了他,挥手招呼他过来。

“羽!这边这边——”

羽在天行回头的时间走了过去。

“你怎么跑这里来了?”他问星灵。

“见你睡着了,随便做些事打发时间嘛。你看,这不是刚好遇见了天行嘛!”

羽对星灵讲了过去发生的事,其中自然包括天行。

“羽。”天行向羽点了点头。“你们,认识吗?”

“啊,认、认识。星灵她——她是我克拉玛山外面的朋友。”羽为星灵编造了一个身份。实际上也不算编造,只是对事实进行了一点隐藏。

“外面?羽还有外面的朋友吗?我怎么没听羽提起过?”

“啊哈哈……其实也没认识多久啦。”

“是我从外面过来然后遇到羽的。我平时一直在旅行,不久前偶然来到这里,认识了羽。”

星灵替他打了圆场。她的语气听起来很真诚。天行表面上表示了理解。不过回村的路上,她一直落在两人后面,仔细地观察和羽谈话的星灵。克拉玛山虽然与世隔绝,偶尔也会有外界的人闯进来。这并非什么不可能的事。星灵借此摇身一变,以山外人的身份进入了克拉玛村。

街道上很少见人。成年男子大都去山外了,妇女们在家里加工食物以便贮存,一些老人也习惯在这个时候独自去后山进行小范围的狩猎。近来愚婆婆刚好也在神庙里为远行的商队进行祈福仪式,要等他们平安归来才会离开神庙。星灵选择的时间非常巧妙。

无聊在家不谙世事的妹妹小乐对星灵非常欢迎。

“哇,这只小猫好可爱啊!”只是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了小白身上:“它也是星灵姐姐的朋友吗?”

孩童爱玩的天性拉近了星灵和克拉玛村的距离。

“是呀!”星灵笑着看向小白,小白轻哼一下,从她肩上跳到了小乐肩上。小乐顿时喜笑颜开地带着它到外面去玩了。

院子里只剩下三人。一股异样的氛围在此间盘旋着。

“我去准备晚饭。”天行说。

“我来帮你吧——”羽献殷勤。

“不用了。留客人一人实在太失礼了,羽还是陪着朋友吧。”天行向星灵欠了欠身,走进厨房。

羽和星灵留在原地。

真的……气氛很微妙。他抚了抚额头。

尤其吃饭的时候更是如此。圆形的餐桌,无论如何也无法将气氛融成一团。就连用筷子去夹盘子里的青菜的时间,天行也会刻意和星灵错开。虽然两个人算是认识了,但看起来还是有些疏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只好把希望寄托于时间的魔力了。羽虽抱着这样的心思,还是主动去调和两人间的关系。好在这些时日村里人很少,经过每天早晨一起在药谷的忙碌、回家时山径上的交谈、家里共起居的磨合,再加上星灵主动亲近天行所付出的努力,她们之间的关系也变得不再那么生硬了。

某天清晨,羽决定带大家去后山野炊。

这是一次临时起意。他希望借此彻底消除二人的隔阂。

“你穿这样不要紧吗?”临出发前,天行看着星灵的着装,问道。

星灵还是穿着那身单薄的蓝色长裙,以及看起来不方便走路的水晶鞋。她一直如此,好像那身衣物是她身体的一部分似的。羽知道星灵是异世界的人,心想更换衣服对她来说也许是什么忌讳,便打算上前解围。可是——

“可是,我并没有带别的衣服啊。”

星灵以略显遗憾的语气这样说,并偷偷对他使了使眼神。羽明白星灵有她自己的想法。

天行听后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不然,你先穿我的衣服吧。这样去野炊肯定是不行的。”

“可以吗?”

“嗯。”

“谢谢!”星灵朝天行露出率真的笑容。

天行看得失神了一瞬间,而后脸颊微红,小跑去房间,不多时,便带着一件白衣走了出来。

“这是我前天刚洗过的,一直放着了,你且将就一下吧。”

“好漂亮,谢谢!”星灵接过衣服,往她暂住的客房走去。

“要我帮你吗?”

“不用了,我自己就可以。”她又露出灿烂的笑容,说了句“谢谢”。

三人在外面等着。很短的时间内,星灵就衣着整齐地从屋里走了出来。他们感到非常惊讶,即使是身为男性的羽,换身衣服也绝对没有这么快,甚至要三倍多于这段时间。天行白色的衣衫穿在星灵身上十分合适,不同于天行穿着时的淡雅,在星灵身上,经她那水蓝色长发的映衬,白色仿佛得到升华,甚至有股九天上的神韵。羽在心中感叹一番,天行和小乐看星灵的眼神也跟着变了。那是一种纯粹的欣赏。

羽收拾好他们要用的行李,帐篷、席子、麻绳、方巾、铲子、小刀、哨子、铁架、炊具等,并将它们分成一大份三小份,每人各背一个包裹。

街上依旧很冷清。他们轻车熟路地从后街绕进山里,前往此行的目的地。那是羽过去四处闲逛时无意间发现的地方,在后山半山腰的背阳处,一片不生杂草的宽阔的空地,附近有条小溪,很适合野炊。他们沿着望穿河的支流,向着山里进发。

燥热天气的旅途前半,蝉鸣在头顶挥之不去。进入后山的旅途后半,开始接近背阳处,溪水的寒气便渐渐凸显出来,清凉的舒适感沁入众人心中,蝉鸣不可思议地消失了。山里回归原始的寂静。厚重的生息漫进空闲的间隙,松惬的心意与山里栖居的生命互动起来。无声的照应在一派祥和的氛围下流转。

他们唱起歌。

不知谁先起的头,也许是羽,也许是附近路过的山民,也许是林深处野兽的声响,回过神,悠扬的歌声已经在山林上空飘荡了。

阳光照射不到的白昼深处,黑暗未曾造访的世界里,幽深的古木沉醉在流水浸泡后的歌声中。摇晃的歌声轻泻在林间各个角落,又随着远去的飞鸟向着不可及的天际伸去。绵长又古老的旋律刚触动此世过客的心,就温柔地在浑厚的回声中无声无息地消逝了。

日头笼罩村庄。

他们抵达了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