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一个梦,一个梦里就知道醒来后会遗忘的梦。

不过对于遗忘了遗忘本身的人来说,这一切又和空洞的麻木没有什么区别。不可名状的空无思绪徘徊在心头,风停的暗夜,月光比白昼的积雪还要皎洁。

羽从睡梦中醒来,眼里阴郁的蓝色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冷。

他推开身上的被子,注意力被无法完全闭合的门缝吸引。从那里窜进来了外面炉火微弱的暖光。羽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前,压低开门的声音,推开一道缝隙,迈着轻盈的脚步从天行身边走过。

院落里,隐藏于夜色的声息自四面八方的黑暗深处奏响。月下庭院空净,幽深虫鸣微闻。忽然间不知哪儿来的蓝光一闪,静止的望穿河出现在眼前,静静地描绘着属于它的时光。

蓝色的河水凝滞,仿佛行将入土者失去生机的血液。

奇异的感觉传遍羽全身每一处。

他揉了揉双眼,定睛一看,望穿河又不见了踪迹。

深邃的黑暗再次袭来。

没有星星的夜晚,单调的月光让他觉得乏冷。

回头望一眼从屋里渗出的寂静火光,羽仿佛受到指引一般,眼中跳动着蓝色的火焰,背离明火步子空空地向神庙外走去。

在他走出庙门的那一刻——

地面白雪映衬的火光中,一个人影坐了起来。

……

夜的主体成了白色。在这月光、积雪、精灵等白得如污泥般一塌糊涂的世界里,羽陷入泥沼,每往前走,白色就跟着他。前后的黑暗不见通途,冥冥的白,同他共立足,影影晃晃,又在他之外,断绝了黑暗下的连结。望穿河丝带似的在前方的黑暗中忽而显现,忽而飘隐。羽如醉花的蝶,被它吸去。

他全身都被交托给一种虚幻如梦的感觉。一双不可见的手做了这行为的主体。它在银白将消处,在漫无边际的岑寂黑暗里。他的脑中不曾有清明混浊之分。他处在瞬间的灵感之内,像一滴水在时间静止的海面上游动。慢慢地灵感触及时间全貌,他慢慢地感到今夜的克拉玛山深藏古怪,又一时不知怪在哪里。是头上脚下无垠的白?还是静寂中微妙的足音?

是了。确是如此。他早该明白的。

放在平日,静寂中激起响动是异常的。但有时,异常的反而是静寂本身。好比此刻。

究其本质,异常是与伪装成真理的象的不合,是象来划定异常。哪怕真理,也会被打为谋逆之流。声音没有问题,雪后的山林本就不是死的。是死水般的环境出了问题。在这风久停的暗夜,潜移默化的改变比突变更加可怕。它意味着当我们注意到变化时,不可逆转的改变已经发生了。

蓝色的裙摆在不存在的风中舞动。凭空出现在眼前的少女,这样对羽说。

奇怪的是,羽并没有对这样一幕景色感到惊讶。

大概是被白色的精灵、凝滞的河水、消失的风、无息的山林这些一步步出现的异变给影响了吧。

“你是——谁?”

“像风一样,不被铭记。”

少女的回答奇怪得像在唱歌。小精灵趿拉着四肢,从白色的视野里跑过。

“你愿与我走吗?”

他细细打量起眼前的少女,目光像是刚从酣梦中醒来。

看少女的穿着,和他听说过的生活在百里外的镇上的人还不一样。她也许从很远的地方过来。

可前日刚下过大雪,每年差不多这个时候,如期而至的雪断断续续地下上一个多月,本就险峻的山路变成天堑,将克拉玛山与外界完全隔绝。难道眼前的少女是只身翻山越岭来到此地的吗?羽低头见到胸前不起反应的圣水,于是问道:“去哪儿?”

“跟我来。”

少女听后,不易察觉地笑了笑。

“我可没有说要同你走。”

“与其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游荡,不如和他人一起去看看别处的风景。或许能助你发现背后的秘密。”

“背后的秘密?你在说什么?”

“嗯——”少女侧扬起头,月光从她背后的蓝发上一泻而下。

羽看到漫长的时间从月光流过几尺青丝的那瞬间里闪耀出来。一双巧手缀缀补补的精打细算,化成了这一幕银月与瑰蓝的交辉。少女转过身去,像首年华渐远的古老歌谣。

羽跟了上去。双腿自动迈开,眼中蓝灵熠熠。

不要在不知危险的情况下,不顾自身安危地去尝试。

愚婆婆对羽和天行说过这么一句话,现在——在刚迈出第一步的时候——这句话又一次在耳边响起。

虽然眼前的生物向她出示了善意,但胸前的蓝色光辉却和脑海中回响的声音一起,提醒着她善意之下暗藏的凶险。

善意地让人去死,也是一种善意。不过这种善意却是致命的。

天行左手在上,双手叠放在胸前,悄悄地将圣水攥在右手掌心。她向小白点了点头。

“咕噜。”

蓝光之外的小白带着她往半山腰走去。

脚踩上雪下的枯枝,发出骨头断裂似的脆响,在一片沉闷的“沙沙”声中尤为抢耳。

天行忽地注意到四周的背景音,仿佛烛光突然照亮黑暗。像是成千上万只脚从灌木丛中拖过的声音,摩挲着肌肤让她感到浑身不适。

她左右环顾,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白色的林间、灌木都很安静,看不到有什么在动。莫非是幻听?

走在前面的小白察觉到她的举动,回头朝她叫了一下。

咕噜。

什么?

——咕噜!

什么意思?

小白额头的五芒星映出一道白光,天行心一紧,正要挥出圣水,忽见四周密密麻麻的白色类人小生物细雪一般飘浮着,“啊唔呓、啊唔呓”地喊出一些她听不懂的语言。语言。天行为自己下意识的描述感到惊讶。它们给人的感觉实在太有灵性了。身躯小小的,却让她想起了村中奶奶那样的长者,充满智慧、又很亲切。

通白的身体生有蛇一样的四肢,四肢的端部不分叉,头顶的脑袋只开一窍。

“这些是什么?”

“你不记得了吗?”

羽闻之一愣。

一丝模糊的印象在他脑中浮现。

抓住它!

一道声音突然在脑海里响起。

不,不能抓——一旦触摸就又要消失了……

又有一道声音劝阻他。

怎么办?要怎么办?

这种易逝的感觉,像是揣在怀里的梦,一想要握紧,就会如水一般从缝隙溜走。可若只放在怀里,又无法将它掌握……

到底该怎么办?

焦急、无措的情绪很明显地爬上了羽的脸庞。

星灵观察着他的反应,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心绪流露。片刻后,她仿佛得出了什么结论,将手放在胸前的吊坠上,一缕蓝色的光向羽缓缓游去。就在这时——

“羽!”

一声呼唤自远方的黑暗中传来,蓝光的传递受到惊扰,腾地一下消逝。

星灵望着来人,脸上起先闪过一丝愠色,但在感受到从羽那里投来的熟悉的视线后,又转怒为喜。

她迎上羽异样的眼神。羽眼中的惊讶和她眼中的喜悦就像两朵空中碰上的云翳。他们对视一眼后,羽转移视线,看向从黑暗中跑来的天行。

“羽!”

天行来到他身前,指着附近枝头上的一只小精灵说:“你看那些!”

咦?羽难以抑制自己的惊讶之情。

“天行可以看到它们了吗?”

“这么说,羽也是?”

羽点点头。

“果然……”

见状,天行眼中闪过失落的神色。

“羽在几天前就注意到了吧?”

“算是吧……”

如果不算声音,他只有星灵在身边才会注意到这些小精灵,也就是记忆还在的时候。

“那,这位是?”

天行终于注意到了不该注意到的人。她警惕地盯着羽身后奇装异服的少女。

“我叫星灵,是羽的朋友。从克拉玛山外面来。”

星灵看了一眼天行来处的黑暗,其中隐约掠过一条白色的弧线。她带着藤花似的微笑向天行问候。

天行用狐疑的目光打量了她一阵,随后也自我介绍说:“你好,我是天行。”

“嗯。我知道,我听羽提起过。你是羽的……姐姐对吧?”

天行惊诧地看了羽一眼,她和羽一般都是直接以名字相称的。

“你来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这话从星灵嘴里出来,让天行听了身体一震。原本准备问对方的问题经对方之口说出,她一时不知该回答些什么。

小精灵制造出的美妙歌声默默地表演起独奏。

羽在这异样的气氛中开口解围:“天行是来找我的吧?抱歉,一个人出来,让你担心了。”

“没什么。”

天行听到羽的话后摇了摇头,低头看了一眼胸前的白色衣襟,又立刻抬头问:“你们到这里做什么?”

“星灵和我……发现了些异常。”

“关于什么?”

羽本想随便应付过去,没想到天行在这个时候倒很较真。

“关于你们口中的‘诅咒’。”

星灵在一旁帮他圆话,事实上这也是她来克拉玛山的真正原因。

“你也知道诅咒的事?”

“稍微了解一些。”星灵依旧平静地笑着。

“既然这样,那大家就一起回神庙吧。现在外面很危险。”

星灵脸上的笑容起了非常细微的变化,从小就善于察言观色的天行自然地捕捉到了它。虽然圣水并没有给出预警反应,但她还是不敢对眼前来历不明的少女放松警惕,心中暗暗做出一个初步计划。

若说望天古树是克拉玛山的生命象征,那神庙就是克拉玛山的意志。就由克拉玛山的意志来为少女做出判别吧。

不过再完美的计划,在突生的变故之前,都没有足够的抵抗力。

不知为什么,走在返回神庙的路上,羽感觉所有的常规都在今夜被突变打破。

来到一处正迎着明月的空地时,一阵黑色的烟雾忽然从北方的林中向着三人飞速扑来,在即将触碰到他们的一瞬间被蓝色的光晕荡开了去。

羽和天行还来不及思考眼前的情况,就被一阵急切的呼唤声给抓取了注意。

“哥哥——行姐姐——”

断断续续的声音随着摇晃的一点黄光过来。

小乐提着灯踩着灵巧的步子,从山下跑了上来。

“小乐?你怎么来了?”

羽抱住扑过来的妹妹。

“哥哥,这些都是什么啊?”

小乐没有回答羽的问题,而是一脸恐惧地看着枝头雪间的白色小精灵,手中攥着的绿叶滴散发出强烈的蓝光,看上去惊心动魄。

“暂时不必担心。有圣水在,它们不会接近我们的。倒是你,你不在村里好好待着,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对了!就是奶奶让我过来找你们的。她说现在情况有变,让你们赶紧回去!”

“回村里?”羽吃了一惊。

“啊!这位姐姐是——”

小乐注意到了站在此处的星灵。

“路上再给你解释。”羽揉了一下小乐的头,对二人说:“我们现在就回村子,如何?”

天行看了眼星灵,星灵神色如常。

“现在已经画好了清除诅咒的法阵,回村里是不会有危险的。”小乐补充道。

二人没有开口。

“那我就当你们同意了?”

还是没人开口。

于是羽带着她们一同向村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