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村落盖上一层夜的黑色眠被，山里的民居熄了灯，星月微微映射，光散开以后，银白的雪和黑暗成了两种姿态鲜明的存在。
在克拉玛村典朴的村落之外，一条蓝色的缎带静止在林间。望穿河水不再流动，雪停的夜晚，风也一并停止了。
白色小精灵出没的枝头，结起了一层晶莹的雾凇。星空灵猫混迹在小精灵间，在望天古树粗壮的树藤上闭目养神，四周是一座座因覆雪而更加厚重的石庙。忽然它的耳朵动了下，似乎听到了什么一般人注意不到的声音。月轮慵懒地睡觉，它清醒地抬起眼。
一群蓝色的光点如夏夜的萤火般在空中交织舞动，渐渐地光芒变盛，幽妙的蓝光中，率先映出少女穿着水晶鞋的脚、纤细光洁的双腿、星光熠熠的裙摆，然后是蓝色的长发、水滴形的吊坠，还有蕴含着复杂神情的眼眸。
薄明的月光下，少女和星空灵猫视线交汇。
于是趴着的小猫从树枝上站起，空中的少女向它微微颔首。
双方默契地会照了心中的想法，小白轻轻一跃来到星灵肩头。
星灵看了一眼被雪装点得庄严肃穆的神庙，目光迷离一阵，双手叠放在胸前，随着吊坠蓝光一闪，从空中消失不见。
……
羽睁开眼睛。
入夜后一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是换了个地方的缘故吗？他坐起来，望向琐窗外苍蓝的星空，翻身下床，披上外衣从屋里走了出去。
推门声很轻。
毡靴踩在院落的积雪里，发出“咯吱”的细微声响。
眼前通白的光景中，空气似乎被抽离，薄明的月光和积雪，闲寂中仿佛将天与地连结，人的思绪在其中流动，仿佛洞彻了世界的玄理，窥得那层空无的面纱。白不分彼此。从天月上飘落的白雪，落在地上又与月分离出的银辉交融在一起，看来别有一番幽趣。
羽在庭院的景色前失神。
“怎么了？”
一阵脚步声响起。杨子瑜来到他身后。
“有点儿睡不着。”
“是换了新地方的缘故吗？”
“也许吧。”
沉默在庭院中盘亘。
二人坐到门前，一并欣赏起神庙的空明之景。
对羽来说，黑暗中微莹的白让他想起了小白。对子瑜小叔来说又会想起什么呢？想必每个人内敛的思绪都是不尽相同的吧。之前每个晚上小白都会出现在他面前，今夜却不再来了。是它找不到自己了，还是在回自己呢？
——回避在神庙里的自己？
……
“是在这里吗？”
“咕噜！”
星灵和小白来到后山的某处河岸边，一些白色小精灵于此肆意玩闹，同时有意无意地怯避着岸边一处未染雪的空荡。
星灵在那处空荡前蹲下，空荡的中心是一株野草，她将手放在膝上，细致地观察它。小白也从她肩上跃下，小心翼翼地绕着那株野草察看。一段时间后，星灵谨慎地伸出食指，去触摸它——
相触的瞬间，原本翠绿的野草自草根往上迅速枯黑，匆匆收回手指，指间一缕蓝光的细线凋落，像被火焚噬一样变成黑色，随那株野草一息之间风化了。
虚假的象如沙砌的城堡一样坍塌。
“已经到这种程度了吗？”
星灵的表情前所未有地严肃。
“咕噜。”
小白给她以肯定。
野草消失的地方，黑色颗粒如爬行的蚯蚓向四周蔓延。周遭的花草受到侵袭后，还是一副和往常一样的姿态。平静如水的外表下隐藏着巨大的危难。
星灵胸前的吊坠忽然飘浮起来，仿佛受到某种感召，散发出强烈的蓝光。蓝光照耀到的地方，小精灵四散逃避，大片大片的花草显露出被黑化的真面目，黑色物质遭到驱赶，雪水一样往蓝光范围之外流去。
“不行！”
星灵急忙双手合拢，将吊坠包裹在掌心。待光芒消减后，才松开手掌。
吊坠自身仍有微亮的光在闪烁。
望穿河的河水凝滞如沙。小精灵踩在河面上奔跑。
“或许，这次也太迟了。”
星灵眼神灰暗地自语道。
……
“好啦。”杨子瑜站起来，伸了伸懒腰说：“看雪看了这么久，也该进屋好好休息了。明天还要早点起床呢。”
话落，羽从庭院雪景中收回视线，也跟着站起来。
二人走进外殿，杨子瑜关好门，指了指羽的床铺说：“快去睡吧。别忘了有事就来找我。”
羽点头回应。杨子瑜走进他隔壁的房间。
在外面待了挺久，一进温暖的被窝，羽立刻感到了困乏，什么也没多想就沉沉睡去了。
克拉玛山，夜静静地流逝。
……
第二天天还未亮，天行辞别愚婆婆，启程前往神庙。她赶到的时候，了无生趣的蟹壳青已经占领了整片天空。羽送杨子瑜走到庭院，刚好碰见天行进来。
天行礼貌地向杨子瑜打了声招呼，杨子瑜见她平安抵达，上前说：“羽的事就拜托你了。到傍晚时会有人来接替，你把需要注意的事情告诉他就好。”
“这就要走了吗？”
“早回去早轮换嘛，其他时间也耽搁不得的。”
杨子瑜说完正要走，天行递给他一个包裹。
“里面有些干粮，子瑜小叔带着回去的路上吃吧。庙里还有储备，我和羽再做就好。”
杨子瑜见天行一脸诚意，于是接过包裹说：“那我就不客气啦。走了！”
“路上小心！”
“我会的。”
杨子瑜离开后，二人走入外殿，房间里的空气忽然变得非常安静，只剩燃烧的柴火传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在这里住得惯吗？”
“奶奶怎么样了？”
二人几乎同时开口。
羽尴尬地伸了伸手，示意天行先说。
“在这里住得怎么样？”
“倒也还好。”
“有没有觉得心里压抑，想出去转一转？”天行盯着羽的眼睛问。
羽瞳孔微缩，语调不太自然地回答：“昨晚和子瑜小叔捡柴时出去过了。”
他感觉内心受到奇袭，亲近的人一下子就看透了他的想法。
“过会儿处理完诅咒，不介意的话，可以陪我去捡柴吗？”
“真的？”羽语气中难掩惊喜。
“当然。”
羽像得到奖励的孩子，双眼放光。
“对了。奶奶呢？她怎么没过来？除秽的事，一般不都是要她亲自来吗？”
“虽然现在大部分事情都处理好了，但奶奶还有要事要做，脱不开身，暂时由我和子瑜小叔来负责羽的事。不过村长那边也很忙，有时子瑜小叔要去帮忙，会由其他人代替他照看你。”
克拉玛村向羽展开隐瞒的一角。
天行接愚婆婆的指令带他去内殿领受除秽仪式。
穿过仿佛连接两个世界的隔间，内殿与外殿完全不一样的门扉展现在羽眼前。在灵与神庙共相的情况下，这两三米的距离足以令来者放下骄妄之心。不同于外殿常见的木门，内殿是古人带着敬畏之心修建的鎏金朱门，厚重得宛如袭承了来自神明的力量。二人合力把它推开一道缝隙，走了进去。
这是羽第一次主动观察内殿。
修建之初色彩鲜艳的壁画，如今已被时间添上一层黯淡的尘。可即便尘埃再怎么堆积，还是无法阻碍壁画传递出的轻盈、飘然之势。势大抵是一种物质上无法抹灭或触及的存在。好比大梵天无上士朴实无华的石像，它不如壁画绮丽，也不如金镀的柱子珍贵，没有基台，只是和成年人类一样大小，但它于无形中散发出的尊威迫人之势，总让人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皈依、崇拜的神秘情绪，不敢长久直视。
二人虔诚地跪坐在薄团上，向神像拜了三拜。
天行站起身，并在羽也跟着要站起来时制止了他。
“等等——”
“怎么了？”羽困惑，保持单膝着地的姿势。
天行刚好站在他面前，于是脸一红，背过身去，轻咳几下，转过来重新看着他。
“你在这里等一下，我这就为你进行仪式。”
说罢，天行跑去内殿东南部的角落那里。
“要我继续跪着吗？”
“不跪着也行。只是待会儿我做起来的话会不方便。”
“那我还是跪着吧。”
在角落里准备工具的天行听到羽的话后顺心一笑。
不一会儿，她抱着一堆石子和一根光秃秃的柳条跑了过来。她将石子摆在跪坐的羽四周，组成一个规律的圆形。接着从供奉神像的供台上取下一只瓷碗，碗里盛放着蓝色的粘稠状的液体。
“这是……望穿河的水？”
“嗯。这些是克拉玛山的石头，还有望穿河的水。”
天行说着把柳条浸入水里而后抽出，连带着一绺蓝色的液体。她将液体慢慢滴在摆成圆形的石子上。这样重复几次后，所有的石子都被涂抹完毕，瓷碗也变得变空的。
“刚好用完了吗？好巧。”
不过让羽惊讶的还在后头——
天行又从怀里取出一片巴掌大小的望天树叶，拿着它走到神像前，低头谦卑地行了躬身礼后，踮起脚，把树叶放在神像合十的双掌间。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本应是严丝无缝的石像双掌，竟然夹住了过分轻薄的树叶。
一瞬间，羽仿佛听到一声古钟铮鸣的声响，殿外檐廊下悬挂的铃铎似乎也齐刷刷地摇摆起来。
“叮铃铃——”
好像有什么连接上了。
铃声在他耳边不断放大，令他的脑袋显得沉重，眼里也现出了天行的重影。
天行却没听到这铃声一般，平静地取下石像掌间的树叶，在羽眼中，树叶变成了通透欲滴的蓝色，不知哪来的圣水依附在树叶上。
天行仿照神像的姿势双掌合十，将树叶夹在掌间，嘴里念念有词。地上的石头受到某种牵引，被无形的望穿河水快速渗入，变成蓝宝石般的状态，悬浮起来，在羽举头三尺之处急速旋转。
一阵强劲的风自旋转的圆内涌出，二人的衣襟、天行的长发、壁画的灰尘都被其扰动，向着殿外的方向飞舞。
一时间，外在的世界消失，在只有二人受到影响的狭缝之隙，只听得“嗞——”的一声，一缕长长的黑气从羽的天灵穴那里窜出，被旋转的圆捕获，继而被无形的风冲击得形神俱灭。
“砰”、“砰”……
黑色的石块一个个坠落，坑坑洼洼的平凡姿态让人不禁怀疑刚刚发生的事情的真实性。
“怎、怎么了？”
羽从浑噩的状态惊醒。
天行正背着双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鼻尖都快要贴上来。
“天行？”
天行没有说话，而是细细地审视。神明般不见人性的的目光让羽毛骨悚然。
“你是——谁？”
“天行？你……你说什么呢？我当然是羽啊！”
天行笑了。
“嗯。我知道了。”
神性如潜行的梦般退去，羽熟悉的天行的气质恢复过来。
“……怎么就，突然那样问？”
“刚刚是在测试羽有没有回魂而已。现在看来诅咒已经彻底清除了，羽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我——”
“啊，还有这个。”
天行把合拢的拳伸到羽眼前，摊开，掌心是一个绿色的豆子似的小东西。
“这是什么？”
“望天树叶包裹的圣水。拿着它诅咒就不会再接近你了。”
“这么神奇？”
天行看到羽一脸新鲜的模样，不由感到心酸，为他曾受到的欺瞒。而接下来——她此次的任务也不只为羽驱除诅咒这么简单。
“羽。”
“嗯？”
“这些天，还见过那只小猫吗？”
“小猫……你是说小白？”
“嗯。”
“已经有两天没见过了。”
“这样啊……”
“那你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出现吗？”
“唔……小白它，一般都是傍晚自己过来找我。不过昨天不知什么原因没有过来。”
傍晚？昨天？
天行心一动，昨天傍晚羽就在神庙。在羽待在神庙的时候，那只小猫刚好没有过来。
——她心里有了一个猜测。
“好了。你现在也饿了吧？我去做些吃的。”天行拉着羽从薄团上站起来。
“我帮你。”
二人一同走出内殿。
他们随意煮了些野菜，还有早先在房间里备着的干果，算是今日的午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