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守夜者公司的採訪,我來來回回準備了1個月,結果1天就結束了。不過,縱使我再有不滿,也不得不說,這回的採訪還是挺有趣的,拿到了不少一手消息,就連它們自家的宣傳部都從未公布過的。想必印刷成報之後,我們3月份的銷售額會非常可觀。看來,守夜者公司暫時還不想讓我們像其他那些民間新聞社一樣被抓的被抓、倒閉的倒閉、解散的解散。竟然還親自賞了我們一口飯吃,可見我們還有被利用的價值,值得高興。

雖然在報紙上我不會多說什麼,畢竟表面上我們雙方達成了一次友好的合作,不能“端起碗吃飯,放下碗罵娘。”不過為了我以後的回憶錄,我還是要把心裡話都記下來。

一切從2030年2月2日的一通電話開始。這天是個特殊的日子,是除夕、曾經的除夕,因為現在“城市”已經沒有這個節日了,‘城市’里融合了太多來自於世界各地的人,但是我作為為數不多在“黃昏時刻”到來就生長在這片土地上的原住民而言,還牢牢的記得。

現在想想,在除夕給我打電話,這可真是“黃鼠狼給雞拜年”。

電話直接打到我總編室的專線。知道這條線的人可不多,所以拿起話筒時我就有“是個大新聞”的預感。

電話里是個女人,說話彬彬有禮,自稱是公司CEO奧利佛·沃爾的秘書瑪麗。說道奧利佛·沃爾這個名字,我腦中立即蹦出來了那個喜歡在自家攝影機鏡頭前貓哭耗子掉幾滴眼淚的男人。作為一家媒體的總編,他的聲音和形象在我的腦袋裡面簡直清晰到想吐。不過他是否有一個叫瑪麗的女秘書,我實在沒有印象,不過,至少可以推測他選的秘書應該不會是男人。

但既然她知道我的專線,而且說的有板有眼,也許真的是真的,我想。

公司大人物的秘書親自來電,多寶貴的機會。我按下電話錄音鍵,我還期待能錄到什麼對我們社的威脅、警告之類的實證,結果整場通話下來只有我自己張口結舌的哼唧聲最讓我印象深刻——再聽的時候真想抽自己幾個嘴巴。

接着,她說:“我公司接受了貴社的採訪申請”。

“採訪申請”,哼,聽到這個詞,我的腦海里不知道同時爆發出了多少疑問。

什麼採訪申請?什麼時候的採訪申請?誰寫的採訪申請?給誰的採訪申請?是這世界還沒完蛋前就提交過的申請?還是十幾年前你們把黑樓杵在這時我親筆寫的申請?還是你們宣布要“光復人類文明”時我們提交的採訪申請?還是我想了解你們的機密科技時寫的申請?還是給阿涅莫奈的、給比歌尼雅、給那些戰鬥員的申請?幾周前的、幾月前的、還是幾年前的?是我那些死去的同事寫的、還是我親手寫的、還是社裡的年輕人寫的?我們給你們寫了多少回申請,幾十?幾百?幾千?到底是哪一個申請你們同意了?哪一個你們同意過?

憤怒和疑問如鯁在喉,我只能硬逼着自己重新咽了下去。

“請問您指的是哪一份申請呢?”即使事後再聽一遍錄音,我也佩服自己的耐性。

“所有的,貴社可以指派一名文字記者和一名攝影記者親自進入守夜者公司總部採訪駐‘都市’每一位戰鬥員。以及我公司為貴社指定了一個採訪主題,希望您感興趣。”那個女人淡淡地說道。

可我的腦子就只剩下震驚后的空白,接下來的錄音里我就只會“嗯嗯啊啊”地附和了。

然後,在之後一個月時間裡,我和守夜者公司宣傳部的部長白羽時以及瑪麗見了幾次面,敲定了採訪的時間和話題。和白羽時以前也有幾面之緣,他是個精明的矮子,臉上一直掛着一副人畜無害的表情,腦袋裡的想法卻活躍得很,比起記者來講更像是個電視台策劃,可見將這些20多歲的小女孩推上“英雄”之位的就是他了。而瑪麗秘書則一板一眼地像個機器人一樣,只看錶情完全不能理解她在想什麼,但是理解能力和記憶力卻非常強,應該說不愧是CEO的秘書嗎,我們社要是也能招來這樣的人才就好了。

負責採訪的文字記者當然是我本人,如此重要的工作也不可能交給社裡的年輕人。攝影記者決定是攝影部的首席卡恩,他擅長抓人物特寫,同時體力也最好,每天都在‘城市’各區跑現場,經常能抓拍到戰鬥員從隔離區里離開的畫面。

敲定內容的過程中,守夜者公司給我們這份大餐的理由我也逐漸明白了——採訪戰鬥員只是誘餌,是賞給我們的甜頭,而重點是他們提出來的採訪主題——關於“遠征軍”遠征舊歐洲的目的。看來是非常希望通過我們的口告知民眾,理由也許是他們覺得用民間媒體報道會更有說服性。但是至於為什麼要特意強調這份說服性就不清楚了,哼,越強調越有貓膩就是了。但是能怎麼辦?我只能同意,不然這大餐就泡湯了,甚至我們社都可能就這麼完蛋了。

具體敲定的過程也沒什麼意思,就是公司方不斷地精簡和修改採訪的內容,然後提出後半截的採訪的注意事項,連我們可攜帶的隨身物品都要一一指定。報道自由?吃屎。

於是就到了3月2日採訪的當天,我和卡恩兩個人都換上最好的衣服,按計劃的時間來到黑樓正門,瑪麗和幾個穿着西服的公司員工已經在那等候好了。

瑪麗帶着我們來到黑樓二樓的展覽廳,這裡不是什麼神秘的地方,某些公司指定的日子裡這裡會向公眾開放,做一些展覽,主要都是宣傳戰鬥員的功績,戰鬥員的照片、恐怖體的遺留物什麼,確實都挺有趣的,我個人也來過幾次。不過這天這裡擺着的是我從未見過有關“遠征軍”的照片,同時瑪麗告知要先在這裡等待戰鬥員的到來,然後提醒我們可以在這裡拍照,我和卡恩都心領神會。

然後我們就被帶到了貴賓室,留下瑪麗和我們兩個,請戰鬥員一個個進來接受採訪,問那些早就安排好的問題。

與我預料的稍有不同的是,戰鬥員似乎對公司的命令有着自我解讀的權力,這回並不是每個戰鬥員都到場了,而變成了一對搭檔中來了一個人。看來公司對待戰鬥員還是比較寬鬆的。儘管沒有採訪到全員,但是我想我也應該是近距離接觸戰鬥員數量最多的平民了,要是社裡那些被宣傳洗了腦的年輕人來的話,一定當場就暈倒在這裡了吧。但是,在我看來,這些20歲左右的年輕人還都是些孩子,如果我的女兒還活着,大概也比她們大不了幾歲,崇拜的情感是沒有的。反倒是為她們感到有些難過,她們這麼年輕就被守夜者公司當成武器來使,像我這樣的人雖然每天活在提心弔膽之中,但是好歹活得自由,可她們有什麼自由可言呢?公司完全控制着她們,她們的一舉一動都被看在眼裡,她們的住所都不允許普通人靠近,美其名曰是“保護”。

而且了解到她們過去都是守夜者公司收容的孤兒,我就更覺得她們可悲了。公司為什麼會選擇孤兒來當戰鬥員?好心?仁慈?都不是,肯定是因為孤兒好控制,她們沒有父母親人可以依靠,從小長在公司里,可以依靠的只有公司,那公司就可以牢牢地把她們掌控在手裡,讓她們做什麼她們就得做什麼。這是個惡毒的集團。

也難怪接受採訪的一對搭檔互生情愫,畢竟對於她們來說,這世界上最親的人就是自己的搭檔了吧。

但是我也沒有批評守夜者公司的立場,畢竟我們普通民眾還得靠着這些年輕人活着,如果她們跑了、罷工了,我們就完蛋了。我們都是公司的幫凶。

至於這些年輕人怎麼看待公司的,我就不得而知了。但是她們看上去都挺有活力,充滿個性,大概公司在物質和教育上沒有虧待她們,至少比平民家的孩子們要健康活潑得多,這點上是她們的幸運。

總體而言,她們的採訪里沒有透露太多的有用信息,可能明確了出生日期可以滿足民眾搞搞星座占卜、搞搞生日紀念活動什麼的。但有關公司秘密的內容,估計她們都被公司命令緘口了,要不拒絕回答、要不閃爍其詞,怪不得當初敲定這個問題的時候瑪麗和白羽時誰也沒反對。但對於我們的報道來講,有她們近距離微笑着的特寫照片就足夠了。

接下來,就是這次報道的重頭戲了。我們被要求坐到輪椅上,帶上頗有科幻感的環形眼罩和耳機,我們邊看着眼罩中播放的宣傳影片,邊被他們的員工推着來到了似乎是黑樓地下的地方,我能感受到輪椅不斷改變方向和電梯向下運行的失重感,但是完全不知道停到了地下幾層,方向又在何處。

大概過了10-15分鐘,眼前的宣傳片剛開始循環播放的時候,我被允許拿下了眼罩。

眼前,穿着正裝的奧利佛·沃爾展開雙臂,向我們展示他背後的玻璃幕牆中巨大的開闊空間,這片空間中整齊排列着難以計數的黑色櫃狀長方體,以及地面和天花板上錯綜複雜的管道線路。

這空間中的東西,正是我們看到的宣傳片內容的補充。是守夜者公司的“人類光復計劃”中的一環,同時也是守夜者公司組建“遠征軍”遠征舊歐洲的最終目標——人類信息光復計劃。

簡單地說,就是讓“遠征軍”一路打到位於舊歐洲的“世界互聯網信息災難備份基地”,將基地中沉睡的儲存器以鐵路的方式送回“城市”,帶到我們面前的這個巨大房間中,把裡面的數據轉移到這些難以計數的數據陣列里。重新喚醒幾十年前人類構建起來的網絡世界,讓人類積澱千年的信息——科技、歷史、文化……一一復蘇。

聽起來猶如天方夜譚一般,但是看到眼前陳列的無數存儲器,一切又非常合理。

如果目的真的如此,那麼也不難解釋公司為什麼要投入那麼多的資源在“遠征軍”上,以及為什麼要向舊歐洲前進了。

奧利佛·沃爾用着個人表演欲極強的方式介紹着這個空間中的種種設備,什麼控溫、控濕、防塵系統,什麼能夠保障這些存儲器運轉數十年之類的無所謂的話題,我只點頭附和。

“所以,可以說貴公司‘遠征’的目的完全是為了人類的復興着想,那麼又是因為什麼一直沒有向民眾公布這個目的呢?以及為什麼不用自己的媒體公布、而要邀請鄙社報道呢?”我向他問出了最核心的疑問。

奧利佛·沃爾幾乎沒有停頓地回答:“我們‘遠征’的計劃很早就定下來了,但是這些存儲器卻是在近幾年才建成了一定的規模。但就連現在也依然不能說是完全建好了,尚只能儲存科研部擬算的總數據量的55%。更不用說‘遠征軍’出發的時候——那時我們拿不出任何成果。我們是一家負責任的企業,不能只靠喊口號說服民眾支持我們,所以索性不公開這項計劃。”

他張口就來能的能力我確實佩服。

“那麼,為什麼要由我們來報道,由貴公司自己的宣傳部公開不是更好嗎?”我接着追問。

“當然是信任貴社報道的公信度。清流社自‘黃昏時刻’前就是世界聞名的大社,甚至在恐怖體肆虐的最艱難的時刻,您作為分社長帶領的分社都不懼危險地進行着報道工作,令我非常佩服貴社的媒體精神,我要求宣傳部的員工們都要向您學習。所以如果您這回可以給我公司的後輩們做個示範是最好的了。”

這是有多厚的臉皮才能說出這話。如果守夜者公司真的把我們看得那麼高,那幾百封被無視的申請又是怎麼回事?如果你們真的在乎報道的公信度,那那些被勒令停辦的民間媒體又是怎麼回事?

只能推測,守夜者公司需要我們把這個‘遠征’的目的告知於民,看中的就是我們民間立場帶來的說服性。但是,至於真實的目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倒是最近確有一些有關守夜者公司將資源過於偏重“遠征軍”的質疑聲。以及一直就有的反對派,他們認為應該先保留資源繼續擴張‘城市’的範圍、擴大人類活動區域。另外還有對現在駐守城市的戰鬥員人數不足的擔心……守夜者公司意圖以拯救人類的大義來堵住這些人的嘴,倒也是一種解釋。

而大肆興造這些陣列儲存器要花費的資源數量令人難以想象,想必我的報道發出去,立即就會有人指出這點,“我的肚子都填不飽,你們卻把資源花在這些東西上?”之類的。守夜者公司難道沒想過這點嗎?

不過,如果守夜者公司‘遠征’的目的是真的話,我倒是非常贊同的,那毫無疑問是人類復興的一大步,重要性甚至超越了守住一塊人類的根據地。比起活着和吃飽,人類過去的文明要重要的多。

那麼,寫到這的時候,夜也深了。社裡那些拿到阿涅莫奈簽名的年輕人們的興奮勁估計也快過去了,趁現在讓他們今晚熬上一夜,爭取明天早上就把稿子整理出來,我就記到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