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在崩塌。

甬道完全被碎裂的岩块所填满,甚至,然而,坍塌的迹象却远没有停止。地面沿着甬道的方向不断塌陷,一直延续到十米远的地方。尽管塌陷的程度不深,但约书亚也明白,墓道已经被完全封死了。

强烈的冲击甚至把部分碎石都扬出了墓道,直接把两个在旁值班着的队员都卷入了事故中。

直到现在,地面仍然在颤抖着,约书亚的心也随之微颤,恐惧的涟漪让他不禁想要匍匐在地。

“不对……对讲机!对讲机在哪里!”

被尘土呛了一下,约书亚才从震撼中回过神。他呼喊着朝一边的联络室奔去,就算自己的队员还躺在瓦砾堆里也顾不上了。

——求你们了,可千万别出事啊。

虽然如此祈愿着,但他也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拿起对讲机前,他朝着另一名通讯员点头,轻语了几句后,通讯员突然瞪大了眼睛,满脸的惊骇。

“你真这么觉得?”

“十几米的岩层坍塌,活下来的几率很小,我们这边也没有大型机械能够救援。就算有,崩塌之后的应力点也很脆弱,很有可能会造成更严重的崩塌——总而言之先联系开罗,不论怎么样,不能让他们就这么埋在下面。”

沉吟之下,约书亚直接拨下伊莎贝尔的紧急工号,这是能联系到他们最快的方式。

一直以来,只要伊莎贝尔还活着,她就不会让其他人受到伤害。但如果这种情况下,连她都没有回音,那作为普通人的其他人——

“——我的老天!”

一声惊呼把他拉回,猛地抬起头,就看到有几个人的身影伴随着碎石,被狠狠地从洞口抛出。

“快!医疗班!”

约书亚来不及思考,就和周围的队员们组成人墙拦住了三人的冲势——但冲击力实在是难以抵挡,他们一起朝后面摔了过去。

“该死的——”

摇了摇脑袋,忍着疼的约书亚还没搞清楚情况,就看到倒在自己身上的阿卡纳挣扎着爬起。

“喂,你先别动,让医疗——”

“贝拉——”

也不知道他那细胳膊细腿究竟从哪里来的力气,只是一甩手就把将近两百斤的约书亚摔在地上。

阿卡纳喘着气,肿起的面颊几乎把右眼挤压得没法睁开,他颤抖着双腿朝前挪动着。

“喂!你朝那边去干什么——坍塌还没停止,很危险。”

约书亚马上拽住阿卡纳的肩膀,然而,他的力气扑了个空,只是轻轻的触碰,阿卡纳就像散架的积木那样仰面倒下。

“别动我——!”

阿卡纳咆哮着,他用手发狂似地锤向束缚住自己的约书亚。他似乎完全不知道怎么控制自己的力气,锤向身后的拳头一会儿劲大一会儿劲小,然而逐渐的,他的双手脱力似得垂下,只有两只眼睛还死死盯着前方。

约书亚只是咬着牙忍受着,他朝一旁不知所措的队员们使了个眼色,立刻就有两人拿着针筒凑了上来。

“不好意思了兄弟。”

约书亚努力做出十字固约束住阿卡纳的行动,另一旁的队员立刻走上前,把针管扎入阿卡纳的上臂肌肉。

“——你们在做什么!”

被搀扶着来到近前的夕子捂着胸口,额头已经血肉模糊的她仍然坚持要看看情况,医务人员实在拗不过她,只是简单地帮她清理了下额头的伤口和已经开始凝固在眼睛上的血块。

“镇定剂啊!你们在下面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一个个的都发了疯。”

“下面……下面。贝拉……贝拉呢……”

夕子闻言突然愣住了神,她立刻抬头朝四周瞧着, 颤抖的双唇里传出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磨牙声,紧接着就是嘎嘣一声。

“不行,我们得回去!快让我们回去找她!”

夕子挣扎着想要朝前走,然而没动几下就失去了平衡,多亏了有人在扶着她,才没像阿卡纳那样倒在地上。

一阵不安的情绪升起,约书亚努力不让自己往那丧气的方向去想。

这时,他听到了谁的哭声。

“快救人……别管我,快救人!求你了……快救救她!”

带着哭泣的声音从后面传来,约书亚朝后面一看,已经恢复意识的伊森半跪在地上。他的一双大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只能从指间的缝隙中看到一点闪烁,那是泪水反射出的光芒。

“到底是怎么回事!别告诉我你们把维多利亚丢下了!”

约书亚拽起阿卡纳的领子,用力把他摇晃着。

——求你了,快否定我的话吧。

阿卡纳还是没有说话,肢体随着约书亚的力气而摇摆,微张着的口吐出几乎不带体温的气息,只有还牢牢盯着那入口的双眼带着些许生机。

“我的天哪……”

他那副表情已经说明一切,约书亚已经不敢再问下去,他只觉得自己的双腿有些发软,甚至忘了自己最应该做的事情,只和阿卡纳一起看着已经坍塌的地道。仿佛就这样虔诚地注视,就能让伊莎贝尔破土而出那般。

“……对讲机。”

“啊?”

“对讲机,贝拉的对讲机。”

阿卡纳发出宛如机械般没有情感的声音,却恰好地把约书亚那惶然的心情拽了回来。不等他发号施令,另一边的收发室就采取了相应的行动。

“接通了!。”

隧道里,卡在腰间的对讲机发出微弱提示音,就像它的主人那样。

——我是怎么了?

缓缓地从很硌人的台阶上撑起身体,视线仍然模糊的她还是有点看不清周围的情况。

“隧道塌了……然后我——额,好疼。”

突然一阵刺痛,她有些难受,想按压下太阳穴缓解着,手摸到的触感却是有些滑溜溜的液体。

“怪不得……头被砸破了。”

从头上流下的血把视野糊成一片,伊莎贝尔用力擦了擦脸,但视野仍然一片暗红,幸好掉落在一边的手电还提供着足够的照明,让她能看清周围。

“苏尘呢……那个白痴……”

头部又是一阵刺痛,她抬起头寻找着,却看不到苏尘的身影。不过,稍微低下头,她就注意到了一直闪烁着的对讲机。

“——听得到吗!”

像是黑暗中的微火——这样形容实在形象,然而,对讲机的那头却只有不间断的杂音,就算仔细分辨也没办法听清任何一个单词。

“偏偏这个时候出问题!”

伊莎贝尔扶着墙壁站起,顺便捡起脚边的手电,这里还能看见之前烧死的虫子,然而数量十分稀少,可能是在被苏尘他撞倒后,两人就一起滚下了楼梯,没摔断脖子可真是万幸。

既然这样,这里离坍塌点应该不远。

“疼——”

刚想从地上站起,但左边的脚踝一用力就传来剧痛,害得她一时没掌握好平衡,又跌在地上。

“该死的!”

伊莎贝尔忍不住地咒骂,她从衣兜里翻找了一会儿,才找出来几片应急的医用绷带。

“苏尘!听得见我说话吗?”

努力用最大的声音呼唤着,回音在甬道里不断回荡,但等了很久也没有听见什么回应。伊莎贝尔咬紧了嘴唇,她忍着疼,把绷带缠在痛处勒紧,扶着墙壁单脚站起。

“——这家伙究竟到哪里去了!”

小心翼翼地朝前迈步,但崎岖的阶梯就算是双脚健全的人也需要多加小心。更何况伊莎贝尔现在缺了只脚,也只能一蹦一蹦地朝前缓慢地挪动。

伴随着她的前进,地上的碎石越来越多,还掺杂着被砸烂的虫子。路也越来越难走,甚至已经没有了让伊莎贝尔能落脚的地方。没办法,她只好停下来,顺便补充一下体力。

耳边又传来丝丝作响的铃声,又仿佛是谁在低语。

“是共鸣吗……”

从打开入口时就一直听到这声音,虽说有猜想是这个墓穴的影响,但现在也顾不上这个——

没有月光,牌语也没办法使用,身体上的伤势也很难支撑她维持太久了剧烈活动。刚刚休息的时候还检查了自己身边剩下的物资,结果除了一直绑在小腿上的几枚匕首和两柄手枪,就只剩下一些藏在衣兜里的小玩意。

没有水也没有食物,甚至不知道这里的空气是否与外界流通——伊莎贝尔不由得苦笑了一声。

“真是……山穷水尽了吧。”

“嚯——这种情况你还笑得出来,看来问题不大嘛。”

打算认命的瞬间,那欠揍的声音立刻拉了伊莎贝尔一把。她悚然一惊,猛地抬头,就看见已经被灰尘染成白色的苏尘咧着嘴站在自己的面前,脸上似乎也有几分淤青,把苏尘的五官挤得稍微偏向一边。

“亏我还在想你要是醒不过来怎么办,但幸好——喂你怎么了?”

看着突然就沉默下来的伊莎贝尔,苏尘停下嘴边的挖苦,他凑过去,想看看她的情况。

然而在他靠近的瞬间,伊莎贝尔一个头槌撞了过来,还未等他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又是一股力气把他摁在墙上,突然的冲击让他顿时气闷。

“唔啊——好痛,你搞什么?!”

“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

伊莎贝尔脸庞近在咫尺,就好像随时都要贴上来那样 ,苏尘几乎要屏住呼吸。她怒目圆睁,语气恨得仿佛要把牙齿咬碎。

“你是白痴吗!能活着出去为什么要回来——难道这里很好玩?你以为这里是迪士尼的乐园吗?!”

被攥紧的衣领逐渐松弛下去,断断续续的话语中夹杂着她喘息的声音,她就像失去全身的力气那样垂下了手臂,只有手指还不甘心地勾搭在衣服的褶皱里。

“——你就不想想后果吗?”

依旧是咬紧牙关那样说出了话语,伊莎贝尔低下头,让苏尘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那复杂的叹息颤抖着,充满自责。

苏尘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想说出什么宽慰的话,然而字节到了嘴边就成了一片空白。注意到了他的沉默,伊莎贝尔抬起脸,漂亮的眼睛仿佛荡漾着不解。

“那种时候怎么有功夫想那种事,还没回过神来身体就动了起来,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想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吧。”

他不去看伊莎贝尔的眼睛,而是把视线定格在一边的空气。

“再说了,谁会眼睁睁看着朋友被活埋。”

“朋友……这就是你的理由?”

伊莎贝尔茫然地杵在原地,由墙壁反射而来的灯光照亮她的脸庞,显露出咬住嘴唇的模样。

“不然呢?那你把夕子甩出去的时候又是怎样的理由呢?”

他嘟囔着转过头,不再去看伊莎贝尔的表情。

“这两者,完全不同。我是队长,有责任保护好自己的队员。”

“没什么不同,作为队员,保护好队长的安全也是我的分内之事。”

顽固地狡辩着,苏尘挣脱了伊莎贝尔的双手。

“……这完全不一样,你可是会没命的。而且……我并没有让你这样的价值。”

她嘴巴这么说着,眼神却逐渐被引力拉向地面。

“是否有价值由我来决定,就算你再怎么不讲道理,这时候也该遵从一下我的想法吧。”

严厉到完全忽视她的自尊,但苏尘的话斩钉截铁,伊莎贝尔的身体顿时一震,看了他一眼。

“真不像你。”

伊莎贝尔顿时语塞,她想要把数月前的那个衰人和眼前的男性重叠,却怎么也没办法把两者的身影合在一起。

两人的沉默中,尴尬的气氛就这样蔓延,充满了本来就不大的空间。

“那接下来怎么办?我已经到前面看过了,路全封死了,对讲机也完全没用。”

生硬地转换了话题,苏尘用舌头不断舔着自己的后槽牙,试图把嘴里那股苦涩味咽下去。

“还能怎么办?只能找个能出去的办法。”

伊莎贝尔似乎又有些生气,她用力踹了苏尘一脚,但脚踝传来的疼痛却让她跌坐在地上,剧痛针扎似得在脚踝跳动。

“……明明是牌语者,还会把脚伤到吗。”

颇有些阴阳怪气地说着嘲讽的话,苏尘返了回来,在伊莎贝尔的脸色变得阴沉前,他蹲下了身体。

“……你这是做什么。”

趁这功夫把右脚放下歇歇,伊莎贝尔歪着头,手指浅浅地遮住嘴巴,不是很明白苏尘举动的意义。

“我背你过去——快上来,这样很难为情的啊。”

内心里的怒火再次翻腾,不过这次并非针对伊莎贝尔,而是抱怨着自己这莫名其妙的耍帅。

——别这么干瞅着呀,如果被拒绝的话自己不就像是个白痴一样了吗。

苏尘闭着眼睛,就像等待审判的战犯,煎熬的内心让时间仿佛都放缓下来,他抿了抿早就变得干涩的嘴唇,在短暂又漫长的沉默中,心中产生了一丝犹豫。

“那个……如果不愿意的话也没关系啦——”

苏尘张了张嘴,努力地用含糊其辞的话语把这段尴尬的气氛掩饰过去,一直蹲在地上的身体也做好了站起前的准备。不过,一切都被背后那轻盈且柔软的触感打断了。

从没体会过的情绪涌上了他全部的思维,他眨了眨眼睛,不自觉下垂的视线看到两条纤细得令人惊讶的手臂搭在他的胸前。

“快起来呀……”

催促的声音吓得苏尘身体一颤,他条件反射般地站起,不温柔的动作好像拉扯到伊莎贝尔的伤腿,让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抱歉……”

苏尘忙不迭地道歉。

“没事……但你能把手借来搭一下吗,这样好难受……”

伊莎贝尔闷声着说着,苏尘这才想着把她的腿抬起。环绕着脖颈的手臂也放松下来,似乎是不太习惯这样的动作,她下意识地左右扭了扭腰。

过分轻盈的身躯甚至让人忍不住担心她的健康,苏尘忍不住偷瞥了一眼,却和偷偷从肩膀上探过头来的伊莎贝尔撞了个正着。

她红宝石一样的眼睛闪动着,苏尘眨了眨眼,板着脸把头扭了过来。

“你不在意为什么吗?”

“……能因为什么呢?那时候的情况就是电车难题吧,能救谁就救谁离开了呗。”

苏尘摸了摸鼻子, 有些惊讶于自己的情绪恢复速度快得惊人,但这种生死危机也不是第一次经历,对危险的感知久而久之也变得麻木起来了吧。

“……还以为你会很生气地质问我。”

有些无力地垂下头,像是等着挨训的小孩子那样,伊莎贝尔小声地说着。

感觉到后脑勺被她的下巴轻轻抵着,苏尘有些别扭地晃了下脑袋,接着,他像伊莎贝尔那样长长地叹息着。

“刚醒来的时候的确是那样想的,为什么把我留下来之类的……但再怎么说你也是为了别人而拼上自己的命。更何况现在和你闹别扭不是找死嘛。还是齐心协力找到出去的方法吧。”

苏尘的逻辑现在仍然有些混乱,但话语里的纠结却仍然很清楚地传达了出来。

“谢谢你。”

莫名其妙的道歉让苏尘有些惊讶,他眉毛一挑,却也没有接过话茬。就在沉默中,两人回到了墓室。

“放我下来吧。”

伊莎贝尔轻轻拍着苏尘的肩膀,轻轻在他的耳畔说道。

“没事……你这么轻,我这边完全没问题。”

苏尘逞能般地把伊莎贝尔的身体又往上抬了抬,但伊莎贝尔却不领情似得摇了摇头。

“好吧……如果还痛的话跟我说一下。”

“已经没关系了,虽然现在没有月光,但牌语本身对我的身体也有一定的增幅,像这种伤势其实休息一段时间就完全没事了,你看——”

从苏尘背上跃下的她恢复了往日的轻灵,她像是跳舞一样灵巧地朝后蹦跳,证明着自己那双小脚的敏捷。

“哈……那你早点说啊!”

没由来的恼火让他翻了翻眼睛,然后他用手电上下扫视一番,最终把视线定格在墙上的纹饰。

“我记得你之前是不是说过,这是个传送阵列?”

“没错,但别想着我们能利用它出去。”

“为啥?”

刚刚才燃起的希望转瞬间就被身为专家的伊莎贝尔浇灭,她无奈地摇着头,看向苏尘的表情竟然透露出些许惋惜。

“你见过没有终点站的列车吗?”

“确实没有……”

苏尘还有些不服气,但看着执着的他,伊莎贝尔的语气就像教导笨学生的好老师那样温和。

“传送阵列是成对出现的,在这里的阵列一定存在着与它对应的锚点——”

伊莎贝尔走上前,手指轻抚过墙壁上的线条,稍微垂首思索了片刻,她漂亮的眼睛好像有灵光闪过。

“只不过,我们目前没有任何办法知道那个锚点的位置,而且由于地质变迁,锚点的位置大概早就被深埋在沙堆之下了。”

“也就是说,就算传送出去也会被活埋吗……”

——怎么办?

指甲被他咬得吱呀作响,唯一能想到方法被她无情地否决,苏尘漫无目的沿着墙边踱步,努力摆出一副在寻找什么的模样。

尽管他知道自己什么都没在找,也什么都找不到。

“能找到核心的话,我或许能修改锚点的坐标。不过在此之前,我需要确认一件事……”

她竖起食指贴向唇边,对想要发言的苏尘示意安静,接着,苏尘看到了那熟悉的一幕。

蓝色的光点从空中钻出,伴随着她的默语,光点被吸引着朝墙上的雕刻汇聚。光点就像河流那样在雕刻的凹槽里流动着,苏尘朝着它们奔涌的方向看去,才发现有一片墙砖依旧黯淡。而光点的河流透过了它边缘的缝隙,朝那后边渗透过去。

“咦,那后边有东西!”

潜意识地惊呼出声,苏尘立刻捂住嘴巴,然而还是慢了一步,话刚一出口,那些光点就像受惊的萤火虫那样呼地四下逃窜,只剩下零星的几点还摇曳着飘在空中,但不一会儿也逐渐消散。

“啧——除了添乱,就没有其他用处了吗?”

伊莎贝尔有些恼怒地瞪向苏尘,然后她立刻收回目光,继续垂首轻语,想要和那些光点再次取得联系。

“……不行,这里的意识碎片太稀薄了。”

然而没有任何变化,伊莎贝尔有些不甘心地摇着头,她再次回首瞪着苏尘,气鼓鼓的她眼里满是嫌弃。

“都告诉你了要安静了吧!”

“——抱歉,可到底发生了什么?”

虽然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但苏尘还是一头雾水,甚至都没搞明白前因后果。

不出所料,听到这话的伊莎贝尔再次瞪了他一眼。

“用碎片去探索阵列的运行回路,这样我们就可以找到核心的位置,也能确认阵列的嵌套结构——”

接着她哼了一声,话锋一转。

“但被你打扰过一次之后,根本不可能再凝聚出可以驱使的量。”

“那个……虽然对不起,但为什么?我记得之前你召唤这些小精灵的时候,跟我描述的时候还挺轻松的。是因为地理位置不同?”

回想起那条小巷子,这么一想,现在的萤火远不能如那时的辉光相比较。

“不会。碎片在空间中的密度就像氧气含量,也能维持动态的平衡,在条件相差不大的时候,很难会发生这么大的改变……除非有人为的干预。

“比如烧一把火,就能把这个密闭空间的氧气消耗干净——”

接着伊莎贝尔的思路往下推测,苏尘打了个寒颤。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了。”

“这里有什么东西不能接触通常密度的碎片。”

两人几乎同时说出答案,伊莎贝尔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既然这样的话,从我们进来到现在,这里对碎片的绝缘性究竟被破坏了多少?”

“按照刚才的情况来看,这里的碎片密度比外界要差好几个数量级。但是——”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然而事实不言而喻,虽然不知道这种排斥碎片的机制是如何运作的,但就像打破了容器的气密性,不论是刚进来时被他们掀开的大门还是方才坍塌的甬道,都足以让这里的密闭性产生严重的破坏。

什么时候恢复到正常水平,恐怕也只是时间问题。

“真是前有狼后有虎……那接下来怎么办?回去等救援吗?”

听到苏尘的建议,伊莎贝尔罕见地露出了犹豫的表情。

“这里的救援难度比我们想象中的要更大,不论是救援器械还是工程的进展都很难保证顺畅……保守估计我们也要在这里坚持五天以上。虽说牌语者的身体技能也远超一般人,但是——”

伊莎贝尔停顿了下来,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虽然曾经表现出超人的能力,但迄今为止,自己的身体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苏尘心里门清。至多也不过在经过几个月的训练后,体魄比之前跟强健了些——至少不再是个弱不禁风的瘦猴子。

但即便如此,他也依然属于普通人的范畴之中,远不能和伊莎贝尔这种超人体质相比。

——当然,那个能死而复活的能力另当别论,但如果可以的话,苏尘这辈子也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所以他思考了一会儿,就对等着他回答的伊莎贝尔说。

“我们过去吧,看看那里究竟是什么东西。”

“居然会这样选择……还真是令我惊讶。”

伊莎贝尔撇来视线,虽然她嘴上这样说,但脸上的表情却好像早有预料。

“就好像我有得选择一样……与其等死,不如主动出击。”

对着空气打了几拳,好像这样的举动能给他带来些许信心。

“在做什么?”

有些嫌弃地瞧向好似在发病的苏尘,伊莎贝尔走到那面没有因碎片而发光的石壁前。

“说起来,第一次过来的时候,我们可谁都没注意到这里还有个暗门。还以为地下就这点东西呢。”

“只是我们着急离开没时间细找而已……你稍微退后一些。”

伊莎贝尔一开口就是命令,然后她平伸出双手,黄金般的光芒取代了血色的双眸。

“打开吧——!”

一声令下,墙砖被赋予了生命那样朝后方卷动——

“不是说用不了这个权能吗!”

感到被欺骗的苏尘发出一阵抱怨,伊莎贝尔转过头,全无感情的双眼中只剩下不似在人间的威严。

“……我只是随口一说。”

不知为何,从心底里生出的畏惧就像病毒一样不断滋生,苏尘马上撇开眼睛不去看她,但示弱一般的话还是有些没骨气地脱口而出。

“我现在也只能使用比较简单的言灵,仅仅能破解这种门的打开方式……信息量再高一些就得需要碎片来辅助释放了。”

头部传来的剧痛让伊莎贝尔不由得用力按着太阳穴,但这样也没办法缓解生理上的不适。即使是这么简单的命令,所需要凝聚的精神力也仍然让她独木难支。

“还能走吗?”

看着她强忍着痛的模样,苏尘不由得多问了一句。

伊莎贝尔没有立刻回答,稍微等了一会儿,她再度睁开双眼,其中的光芒已经逐渐消退,她的眼睛变回原来的模样。

“如果实在难过的话,和我说一声比较好。毕竟你也不是一个人,共患难的时候还是互相有个照应吧。”

苏尘朝伊莎贝尔伸出手,壮着胆子才说出的话在短暂的沉默后让他越发地自我厌恶起来。他的手逐渐失去力气,但依然顽强地坚守在半空中。

“……就这点程度,还差得远呢。”

视线只是朝苏尘伸出的手上停留了一瞬,伊莎贝尔拨开肩上的头发,沁出的汗水晶莹地点缀在她的额头,让她无力但无畏的微笑更加闪耀。

苏尘撇开视线不再去看伊莎贝尔,他干脆利落地放下手,板着脸朝打开的墙壁看去。

——我耍什么帅啊,好尴尬,丢死人了!

“好像和之前没什么区别,看来还得继续往前走了。”

眼前所见的和此前的甬道别无二致,苏尘昂起头,摆出若无其事的模样阔步上前。他用手电来回这么扫了一下,就看到环境已经出现了一些变化。

“怎么感觉有些地方不对?”

“……的确,有点过于豪华了。”

通体鎏金的甬道在手电的照耀下几乎要夺走两人的视野,墙上的壁画尽管风格奇异却栩栩如生,悠久的时光也没有夺走那些彩绘的艳丽。这里根本看不出任何寒酸破败的模样,它完美符合了苏尘对帝王陵寝的一切幻想——金碧辉煌的墓道,精美的壁画,以及那藏在最深处的宝藏。

“和之前的情况完全不一样吧……那个就像烂尾了一样的工程真的和它是一个规划吗?”

从震撼中缓过神来,苏尘朝已经在研究壁画的伊莎贝尔问道。

“的确……还记得之前也有一副很奇怪的画吗?这里的雕刻手法和那副应该是同一风格。”

“能看出上面说的是什么吗?”

“很难……这种描绘手法太抽象了,想要解读的话恐怕得花上很多时间。”

苏尘想了想,拿起一直放在腰包里的相机,他按动快门把画面记下。

“当务之急还是找到阵列核心,这些东西还是等出去之后再考虑吧。”

“偶尔你到是还能做出点明智的选择嘛。”

也不知道是不是讽刺,伊莎贝尔半是认真地说着。苏尘的嘴角有些无可奈何地绷紧,无视了伊莎贝尔带刺的话,他再次拿出对讲机,拨了指挥台的号码。

“……啧,还是打不通。”

“那是当然的了——不过倒也证实了这里依然能将碎片们屏蔽在外,至少不用担心那里到底有什么东西了。”

“你还真是乐观。”

伊莎贝尔听到他夹杂叹息的低语,身体顿时一震。

“是啊。认真来说的话,一切顺利的概率还是相当之大的。”

她虽然这么说着,但眼睛却飘忽不定地瞧向甬道的深处。

诧异于她的迟疑的语气,苏尘扭头看着她,然而她好像一瞬间就恢复成本来那副自信的模样。毕竟她永远都无所畏惧那样,她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哪怕是自己的身家性命。

但是看她的眼神却依然游移不定地躲闪着,他困惑着,慢了几拍才察觉到自己忽略的事情。

一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人,不会连续两次为别人搭上性命。

“为什么呢?”

“你在说什么?”

已经走在前面的伊莎贝尔转过头,她的一只手抓住另一边的肩膀,手指深陷在衣服的褶皱里。

“没什么,现在不是想这种东西的时候。”

随便应付了一下伊莎贝尔投来的视线,苏尘抿了抿嘴唇又好像要把自己抽干那样发出了一声很长的叹息。

“走吧,等出去再说。”

“恩,等出去再说。”

没有试图打破砂锅问到底,伊莎贝尔只是淡淡地说,依旧是那种很平静的口气。

说罢,伊莎贝尔就径直朝前走着,下行的楼梯随着深度增加而变得越发陡峭,台阶也不再平整,逐渐变得坑坑洼洼,也不知道是因为当时的加工问题,还是因为时间的侵蚀。

苏尘来回对沿路的壁画作者记录,重复的机械性动作让他暂时忘却了对未来的忧虑,更没有注意脚下道路的变化。就像大脑放空了那样,他的脑子里甚至响起来曾经听过的旋律。

旋律吸引了他的注意,有点埃及风格的曲调让他不禁跟着哼唱起来。

「来了!我像昨日一样来了;

我如过去一样来了;

我如未来一样来了;

像那仍未被人称道的,千万的年来了」

伊莎贝尔猛地回头,她瞪大了眼睛,突然的举动吓了苏尘一跳,嘴边的歌声也戛然而止。

“——你干嘛?”

伊莎贝尔的瞳孔好像在颤抖着,像是看到什么特别恐怖的东西,苏尘被她看得心里有些发毛,回头一看,却什么都没有。

“不是……你在看什么?”

苏尘战战兢兢地回头,却发觉伊莎贝尔的视线依然没有离开他。

“……刚刚那个调子,你从哪里听来的。”

“刚刚那个……哦我小时候——”

答案好像早就准备在心里,他脱口而出。但话刚一出口,他就突然怔住——熟悉得深入骨髓的歌谣就好像苏尘是听着它长大那样,却只和空白的记忆关联。

——谁小时候会听这种东西?

没说完的话语化为茫然从微张着的嘴巴流出,想努力说几个字,他却好像失声了那样什么也讲不了。

——想不起来,为什么什么都想不起来。

想到的只有一片空白,他在其中寻找着记忆的源头,却又仿佛迷失方向那样地停在原地。

“喂!你怎么了?”

啪的一声,伊莎贝尔在苏尘的面前猛地拍手,清脆的声响打破了他无止步的追忆。

“不对……我不可能听过。但为什么?”

违和感就像是要击碎苏尘的认知一样让他头晕脑胀,他不自觉地捏起拳头,就算指甲隐约刺进手心里也毫不在意。

心脏在怦怦乱跳,他的视线不断在左右来回躲闪,像是要找什么东西那样。最后,他还是看向伊莎贝尔的脸,渴求着她的解释。

但她没有回答苏尘的话,伊莎贝尔皱起的眉头依然带着困惑,似乎是对这样的事情感到怪异,她又凑近了苏尘,像是测体温那样抚着他的额头。

“——干嘛?”

额头传来有些冰凉的触感,突如其来的刺痒让苏尘下意识地想躲开她的手,却没发现自己早就靠着墙,只好被伊莎贝尔逮个正着。

“别动——我尝试一下。”

说着意义不明的话,伊莎贝尔缓缓闭上眼睛,将自己的额头也靠在手背上。

——好近。

心中唯剩下这一句,本来还在努力思考的精神在这一刻停滞。仅隔着她那张小手的厚度,两人的鼻尖几乎都要碰在一起,苏尘甚至能数清她纤长的睫毛。

温热的呼吸骚弄着鼻腔,让他的大脑一阵晕眩,呼吸不禁变得急促。

伊莎贝尔终于睁开了眼睛,这么近的距离下,那双红瞳也愈发摄人心魄。

——好难受,喘不过气来。

苏尘一瞬间居然有些害怕被她看穿心底,他视线下移,不敢再去看伊莎贝尔的眼睛。

“不对劲——”

“所以说你究竟要干啥……”

感受到那清香朝自己远去,苏尘才睁开眼睛,微微发烫的面颊让他觉得有些尴尬。

“我在之前也听到了这个声音。”

伊莎贝尔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是担忧还是欣喜。

突然严肃的话化为一头雾水,将苏尘的尴尬浇灭,他很快就恢复冷静。

“可以确定了,是共鸣……”

伊莎贝尔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是担忧还是欣喜。

突然严肃的话化为一头雾水,将苏尘的尴尬浇灭,他很快就恢复冷静。

“你是说刚才的那个东西?”

“是啊,但感应这么强烈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就算是我也只是在之前朦胧地听见一些旋律。”

“之前……是了,当时还以为你被门板掀起的气浪撞晕了,还说什么听见了之类的胡话。”

“说是胡话也太失礼了……”

“但是,现在这话说出来不知道合不合适,我其实是感知不到牌语的共鸣的。”

打断了伊莎贝尔的抱怨,苏尘很平静地说道。

然而心里在打鼓,突然且毫无理由地,他很害怕伊莎贝尔接下来的反应。但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事实上的确如此,从第一次知道共鸣的概念到现在,我也没体会过什么共鸣的感觉——即使是和你待在一起的时候也是。”

“啊……这点我倒是早就料到,说实话你那个牌语的强度和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能察觉到其他牌语的共鸣也很正常。”

还以为是什么要紧的信息被自己忽略,伊莎贝尔闻言无奈微笑,虽然那翘起的嘴角并没有多少笑意。

“不……但这样不是很奇怪吗?既然强度不够,但我刚才还能听到,之前还能使用权能——”

苏尘有些诧异地看向伊莎贝尔,她平常的眉毛总是往上扬起,但此刻却完全不同。

“……可能这就是你牌语的特性之一吧。”

一直做着记录的苏尘一定更慢,眼看着与伊莎贝尔渐行渐远,苏尘不免加大了步伐,一次就跳下三阶台阶。伊莎贝尔也停下来,她驻足着瞄了苏尘一眼,一副等待着他的模样。

用眼神表达了感谢,伊莎贝尔微微摇头表示无妨后,就再度转头快步走去。

“说是特性也太含糊了,而且,看你这模样肯定是知道这个特性到底是个什么样吧?”

“你自己居然不知道吗?”

伊莎贝尔诧异地看向苏尘,然后她眯着眼睛,歪头思索了一会儿。

“你有回忆过自己发动权能时的状态吗?”

“说实在没什么印象……只知道这东西的触发条件是要我死一次。”

“那比如,上次你割破喉咙之后呢。”

——你真的想让我回忆那种事情吗?

“当时只觉有什么东西要把我吸进去……再然后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这和我的问题有关系吗?濒死感都这样吧?”

实在有些受不了伊莎贝尔的打岔,苏尘不耐烦地打出一记直球。

“那和我预料的差不多……你本身并没有牌语,或者说,你的能力就是如此。”

伊莎贝尔轻叹,她招了招手,示意怔在原地的苏尘跟上。

“什么叫就是如此……你究竟想要表达什么。”

“结合你的说法和我自身的感受,结论就很明显了——简单来说就是你能抢走别人的牌语,这样的话,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夺取别人的牌语……你是指——”

“恩,就是字面意义。虽然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力量,但之前的两次战斗也足够说明了。我在你自杀的那一瞬间就失去了权能,当然也不是一直如此。当你倒下时它们就很及时地回来了,不然可就亏大了。”

——才不是什么亏大了吧。

苏尘的思绪不禁有些迟钝,他完全没想到是这么一回事,但得知真相时所感到的并非恍然大悟,而是谜一样的茫然。

不论是能力还是发动能力时所必须的条件,以他的智商来说都能很轻易地理解。

然而不安的情绪一直缭绕心头。

“那我现在……是什么状态?”

他停下脚步,认真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谁知道呢……就算是我,也不是像哆啦A梦那样全知全能的吧。”

也不知道是厌倦了无休止的说明,还是想要刻意回避这个问题,她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低沉。

没有得到解答的苏尘抿了抿嘴唇,她那副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唯有死亡才能夺取他人的权能,以及只有牌语者才能感知到的共鸣——结合这两点进行思考,就算是自己这样的傻瓜也能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对于牌语而言,他现在已经死了。

然而在物理的层面,他仍然健康地活着,甚至可以说健康得过分,任哪个庸医都不会给这么一个身心健康的家伙宣判死亡。

标志着截然相反的两种结论在他身上汇聚,思路一下子就混乱起来。

即便如此,他还是察觉到了一丝不对的地方。

说是夺取牌语,但看伊莎贝尔的模样也不想说被夺走了力量。

那他所「夺取」的,究竟是谁的力量?

“该死的……听着感觉自己都不像人了。”

“都已经几个月了,还这样觉得吗?”

伊莎贝尔看着他,视线逐渐变得意味深长。

苏尘当然明白她那视线里究竟潜藏着什么,但仅仅是几个月,他还很难不把自己作为一个平常人去看待。

相比于抱着宏图的她,自己不过是个只在意身家性命的小人物罢了。

“当然这样觉得,对我而言,如果真的就这样转换立场才称得上是悲哀吧。”

看着走在前面的伊莎贝尔,始终待在后边的苏尘直面着她的视线跨出一步。

脚步声啪嗒响起,在伊莎贝尔的耳内回荡,她不禁瞥去一眼,张口说道。

“如果你能一直保持这份心态,或许会让我对你有些改观吧。”

“意思是要我原地踏步就好吗……你到底对我多没信心啊。”

“这点倒是无须担心,毕竟数值已经为零,再怎么下降也不会变糟。”

她在最后一阶台阶上停了下来,说话间,两人终于来到楼梯的尽头。

那是一道与之前那扇一模一样的窄门。

两人相视一眼,苏尘看到那双漂亮的眼睛像是在说着什么,他愣了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要考验人也不用现在就……”

抱怨的话欲言又止,苏尘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他叹息着,用力推开了门。

然后,腥臭的风与婴儿一般的啼哭声吹来,粉红色的梦魇映入眼帘,他很没用地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