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洛丝玛——」

名字,那是我的名字。那是我的名字吗?

颈后湿得像在流血,下意识伸手摸了摸,黏糊糊的,但一点也不疼。手指上粘了些腥臭的液体,或许这不是血液。

「多洛丝玛。」

有人在叫我。

多洛丝玛,一个熟悉的名字。多洛丝玛……

我看向四周,眼球收到了景象,脑子还处理不来。

应该是眼睛被压花了,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黑暗的房间中莫名生出五光徘徊。甜腻又恶心的气味生生往我鼻子里灌,不给我丝毫屏息的机会——我吐了出来——酸苦粘液挤满鼻腔,我喘不过气,差点又晕倒过去。

泪水模糊掉视线,只看见一个大概的人形影子在面前。影子的外轮廓蠕动变化着,我猜这一定是我脑子的问题。

「多洛丝玛,还活着吗?」影子问道。

多洛丝玛?我?活着?我反问道,「我怎么了?这是哪里?」

「你刚刚被他们杀掉了,多洛丝玛。」

被杀掉。是啊,被杀掉了。

「那这里是地狱吗?到处都黑黑的。」

「你没睡醒吗?」影子轮廓慢慢固定,那是一把椅子,椅子上坐着人。

我看不清她的模样,声音听上去年纪不大——至少听上去比我小——是女孩子的声音。可能是刚醒来的缘故,我有些发愣,忘记回答来自她的疑问(或是嘲讽)。

「多洛丝玛,我的朋友。我不应该打扰你做梦的,得让你多睡一会儿才对。这样你的意识或许能够飞走,离开这鬼地方。」

朋友?我们吗?

「对不起。我还是有点不太能理解你的话。」我直白地表达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是哪里……还有你是谁?」

「你不是第一次问这个问题了,事实上已经问过很多次,多到我都开始感到厌烦。」她说,「但谁叫我们是朋友呢?我会回答你一次又一次,直到你就算睡着了也能记得为止。首先是『发生了什么』——我被绑架了。被几个凶神恶煞的人、被几个不要命的歹徒、几个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傻子。」

「那我呢?我也被绑架了?」

妈妈要是知道我的处境,她一定急疯了。还有斐希恩兹家的那个女孩……她也在这里?

「你?我不知道。我被送进来的时候,我的朋友,你就已经在这里了。」女孩稍作思考答道,「可能是三四天,也可能是一两周,我对时间不太敏感。但我们在一起渡过了这段时间。

「然后是『这是哪里』——灰星或者黄皿郊外的某个密室吧。被绑来的时候,我记得坐了很久的车,车外面人声越来越稀,车子也变得颠簸。我很少离开黄皿区,妈妈一般不会让我出去。哦对了,顺便也再告诉你一次我是谁,这次可要好好记住。

「我叫『雫世』,L A N C E T. 不叫兰斯洛特(Lancelot),而且T 不发音,因为我妈妈不喜欢氚(T)。或者用小名叫我也行,那个更好记,叫小刀(Knife)。」

小刀。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绑走你……绑架我们的人,还在这附近吗?」

小刀说话大声毫无遮掩,她没有漏出哪怕一点点害怕的感觉。但谨慎起见,还是觉得问一下比较好,就目前而言小刀更加清楚现在的情况。

「还在哦,就在房间外面。」小刀表现得毫不在意,把我惊得一身冷汗。

「大声说话,不怕他们进来吗?」我死命压低声音问。

「不会,隔音效果相当好,就算里面的人被活活剥皮,在外面的人一丁点惨叫声都听不到。而且也真的发生过许多次,就像你旁边的那些东西。」

我也是这时候才注意到我身上挂着的不是被浸湿的衣物,而是黏结住的某些肉片残块。吓得我跳起来,连忙从身体上扯下。那是冻肉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是挤压过的动物尸体吗?反正肯定不是人的。

人的身体怎会碎成一滩泥巴?

「我们会被怎么样……」

我感到害怕,应该说我一开始就很害怕,现在变得更害怕了。

上一秒被捅了一刀,倒在被点燃的家里活活被烧死。下一秒就困在冷得叫人齿根打颤的小房间里,和不知道是什么烂掉了的东西的肉块躺在一起。

虽然搞不懂,但至少寒冷是真的。

直到现在我才注意,我赤身裸体没穿衣服,就连内裤都没有穿上。可能掉在房间的哪个角落,也可能被压在那堆肉块里,反正找不到了。

找不找得到另说,我为什么要把衣服给脱了?沾了脏东西吗?连内裤也是?

「只有你会被『怎么样』。我安安静静坐在这儿,他们不会对我做什么,也不敢对我做什么。对绑架我的人来说,我是贵重的筹码、是对峙的资本、是可怕的刀子——上一个对我做了什么的人,就倒在你刚刚倒在的那堆东西里。」

那堆泥巴是人的身体——我倒吸一口冷气。不是仅仅是那些尸体的缘故,更多是因为小刀本身。病原携带者——这个词突然在脑子里蹦了出来。我曾听说过有病原携带者力大无穷,能轻易举起几吨重的卡车。也听说过有病原携带者有超能力,可以仅凭意念把石头压成粉末。如果小刀是病原携带者,那些人不敢轻易动她也能够想象。

但为什么小刀不用自己的能力逃走呢?

「你看起来相当紧张啊,多洛丝玛。」小刀相当敏锐,可能是注意到我所想的事,「放心,你是朋友。我不会对你做什么。我也没想过要对你做什么,仅仅只是观察你,就足够让我满足了。至于那些东西,我向你保证,里面只有一个人是我做的——那是正当防御,自我保护机制,我自己甚至都没想过要把他变成那样。」

「既然你有能力,为什么不逃出去?」我问。

「为什么呢?我好像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别问我这么麻烦的事,我才十岁。」小刀转了转脑袋,她的手被绑在椅背上,没法动,「就当做我是不想走路吧。待在这里等待救援不好吗?」

「救援?」听见救援这两个字,我像触电一样激动,「会有人来救我们?!」

「有点像是自夸,不过我真的很重要。」

小刀翘着腿,脚踝上还缠着绳子,绳子应该把脚绑在椅子腿上。但它松掉了,也可能是断掉了。

「会有针对绑架案的专业人士带我出去。」

小刀的话让我感到一丝安心,精神放松脚就软得垮掉。地面湿冷,一想到那些粘液来自什么,那股湿冷就像针扎进肉里,疼得我又站起来,渡来渡去,总算寻到一个稍微干燥点的墙角才把后背靠上去。

安心只是仅仅一瞬,我不由开始联想,既然他们不会对小刀做什么的话……那会对我做什么呢?他们可是连只有十岁的小女孩都能绑架的凶恶罪犯啊!尽管现在只是把她绑在椅子上什么都没做——事实上他们尝试做过什么,但是失败了,一个可怜的家伙被切或者被挤压成了肉泥巴。

上次一次经历如此夸张体验还是听某个人说的——是芮忒?还是勒夫忒——我记忆不是特别清晰,但我记得我听说有某个人被切成了一坨一坨的肉块,就像豆腐一样。

话说回来,豆腐是什么?是某种食物吗?我没见过,更别说吃了。我也完全不想尝试它,毕竟我已经把恶心和豆腐画上了等号。

「你又不说话了,多洛丝玛。」小刀突然说话,「我很无聊诶,多陪我说说话吧。就像以前那样。」

以前?我昏睡得久到已经需要用「以前」来形容了吗?

我问小刀,「我们以前说过很多话吗?」

「很多很多。你当老师的妈妈,你爱吃笔芯的坏毛病,甚至是陪伴你长大的那只金毛狗。我很喜欢听,可以多讲一些给我听。」

什么当老师的妈妈,吃笔芯的坏毛病?还有狗?我可没有养过狗,唯一养过的只有前不久被妈妈强行带回家的西蒙妮——她还是个病原携带者!

想想吧,我竟然在家里养了个病原携带者!我真是个疯子。

「停一下,等等。」

我让自己尽可能表现得冷静,哪怕我脑子已经混乱成一坨有一坨的豆腐。

「第一。我的妈妈是一个研究员——遗传学还是什么的,我现在想不起来,但她不是老师,也没当过老师。

「第二!我唯一的坏毛病也许是脾气不太好,只是有可能不太好。但我已经改进很多了!十几分钟没说脏话已经是改进了!我绝对没有吃过笔芯!妈的!谁会吃笔芯!

「最后。我没有养过任何宠物!人不是宠物!」

小刀看上去对我的话没有太大反应,但仍然转了转脑袋。沉默一小会儿后,从她嘴里挤出了两个字。

「有趣。」

她在嘲笑我。我能从她的语气中感受到,那是置身事外的泰然,一种看待比自身弱小且卑微的东西时才会不屑的挤出来的词语——「有趣」。

「我得承认,目前的状况有点超过我的预想——虽然同时我也的确很享受——多洛丝玛,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这算什么问题。我想都没想就回答,「朵莱芙·多洛丝玛。研究员春心·多洛丝玛的女儿。」

「其他的部分呢?比如你的朋友。」

我被问倒了,摩擦着发凉的肩膀回想关于朋友或者认识的人,「我……我最近都在家里没出门……也没有去学校。我没有什么朋友……啊,我有一个朋友,一个要好的男孩,他叫勒夫忒。」

「你的确提到过某个和你关系要好的男孩,但是他可不叫勒夫忒。我清楚记得你管他叫卡里克·巴特弗莱。至于勒夫忒,的确是有过这样一个人,不过他不是你的朋友。」小刀放下翘着的腿,上身向我的方向倾过来,「还有研究员春心的姓氏。不是多洛丝玛,是陈。」

「放屁!闭嘴!」

我按捺不住愤怒朝小刀嚷道。热血上涌让我甚至想要上去揍这个只有十岁的孩子。

刚踏出两步,寒冷的空气和死寂气氛让我停了下来——暗处似乎藏匿着什么看不见的怪物,一旦我靠近她、对她出手,那个怪物就会显露凶相。

「不对我做点什么吗?」小刀反问道,「没事,时间还有很多。我可以等。」

「你才说过动过你的人已经变成地上那些东西了,我还没健忘到会忘记刚刚才听过的事。」我强制让自己放缓呼吸,不能冲动。

万一死了什么都结束了。

「我就是喜欢你这点——对自己处境理解得很快。」小刀靠着椅子,「花街大火对你来说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呃……两年……前?」

「对我来说,是三天前。或者一周前——不管了,我说过我对时间不太敏感——总之,病原从花街扩散到全世界。所有人都得病了,但凡事都有例外。研究员春心造了一个免疫活体,立刻就被人盯上。为了抢走研究成果,春心的女儿遭到绑架。」

「这是我困在这里的原因。我是春心的女儿,是重要的人。」我向小刀说。

「其实这就是问题所在。」小刀说,「你把自己当成了别的人。你不是春心的女儿,甚至你口中的那个春心都不能算是春心。」

我?别人?朵莱芙·多洛丝玛不是春心·多洛丝玛的女儿?那谁会是?

「我是朵莱芙·多洛丝玛……」

「多洛丝玛,你第一次告诉我你曾经住在花街,有个当老师的妈妈,对你相当严格,都不让你出去玩——

「后来你又活过来,告诉我说和朋友打架了,她用笔扎穿了你的手心。在那之后你就一直觉得手心里面还留着一截笔芯,时不时就想用舌头把它舔出来——

「再后来,你说你有一只金毛犬,小时候的你常常迷路,它会驮着你回家……

「现在,你告诉我你叫朵莱芙·多洛丝玛。有个研究员母亲。我总算明白你发生了什么变化——你的脑子和别人的混在一起,把别人的人生当作自己的。朵莱芙·多洛丝玛这个人根本不存在。因为你是从我这里听来的,从小刀(Knife)到朵莱芙(Dullnife)。」

不可能,这当然不可能!她在说谎。她一定见过我,她在作弄我。

从火灾发生到我被绑架,她一定就在那附近看着整个经过。她可能就住在黄皿区的某个地方,她希望看到我不知所措,这样才能满足她将年长者踩在脚下的征服欲,这就像一个坏孩子应该做的坏事。

「我没兴趣对现在的你说谎。你已经足够混乱,不需要我再添一份乱了。」她说,「你应该感谢我,我会对你坦诚相待,告诉你那身体真正发生的事。你也不用感谢我,因为只要一想到你知道真相后的反应,我就期待得不得了。那一定会相当、相当相当有趣!」

「你知道什么?」我问。

「『病原携带者』这个词还记得吗?」

「忘不掉。」

「那倒很方便,不需要从头开始解释了。」小刀换了一只脚又翘了起来,「病原是致命的,不过同时会给病原携带者带来或多或少转变,有的力大无穷,能轻易举起几吨重的卡车。也有的拥有超能力,可以仅凭意念把石头压成粉末。」

就好像听过一样,这些话、这些词和我脑子里的一一重合。

「你认为大人们会怎么看待这些拥有强大能力的病人呢?」

我脑袋里空空的,不知道怎么回答,无意识地挤出一句,「用作工具……武器?」

「无论作什么用途,对于大人来说病原携带者就是『活黄金』。既然有黄金,那就会有『淘金者』。你被抓到这的原因就是这个,你是个病原携带者。」

我?病原携带者?我从未有过我是个病原携带者的想法,而且身体也没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我怎么会是病原携带者……

「不用怀疑。别忘了,你的记忆并不准确,我的朋友。」小刀似乎友善地提醒到,「你被抓到这里来……你们被抓到这里来,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被用来做一个仪式,换种说法就是一次转化。」

某些声音在我脑子里出现,一个女孩的声音。

下雨天,潮湿夜……夜不归宿的牧羊人……

「正确的声音,少女血液构成的平面,任意黑色的物质,无星无月之夜,以及活着的病原。」小刀说,「凑齐条件就能达成转化——实际上凑不齐也没关系。他们要的只是转化前段的产物。被转化磨成粉、碾成浆的病原携带者。」

我想起来了。那些人把抓来的小孩以怪异手段做成了泥,压进只有一个指节大小的瓶子里。那场景已无数次出现印在我眼珠上——

一个哭个不停的女孩,被杀死前却不再哭了。

一个不停挣扎并咒骂的女孩,在转化前被打到牙齿都断了,断牙飞到我脚边,她被一直侵犯直到转化死亡。

一对双胞胎,姐姐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弟弟好像跟我说了话,后来我们做了些什么。但他还是被转化了。没有成果,变成了一滩肉泥……

「我的朋友,你是个病原携带者。你也和他们一样,死了,变成地上那些东西。不过你的病原似乎不想让你死——你被碾碎的躯体啪!复原了。这就是你能陪我这么长时间,和我成为朋友的原因。」小刀头向我伸过来,「有没有可能每次在这个沾满血肉的地板上活过来,你都把他们遗留的身体残块并到了自己身体里,把他们的记忆当成了自己的。拿走了他们的记忆、他们的关系、他们的名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告诉我你叫『西蒙妮·多洛丝玛』,这恐怕也是你拼凑出的无数名字中的一个。」

房间角落发出嘎吱声响,光线刺了进来,我的眼睛很疼,连一点缝隙都没法睁开。

「中场休息结束,忘了告诉你,他们好像管你叫『种马』——就算不去找别的病原携带者,也能一直通过榨取你获得源源不断的黑水——只不过效率有点低。」

小刀好像还在说什么,但耳鸣让我听不清。

「你们等了好久才进来,她早就复原了。喂!我又不会打扰你们,你们干嘛——呜呜……」

小刀停止说话了。

门也关上了,但我的眼睛还是睁不开,我能感觉到周围站着好几个人。

耳朵里是黏浊的水滴声。后面的事,我记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