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连雪莉自己也是。

在雪莉最后的记忆里,她遵守了约定把剩下的几本书拿出来给斯托克看。

斯托克喜不自禁,立刻就沉浸于破解剧本中的秘密。他飞视疾阅,如同渴食的幼崽,啃咬着剧本中的每一个文字。雪莉则自觉无趣离开书房,决定去洗个澡。把被汗浸湿的裙子给换掉。

当她换好裙子再次回到书房时,看见斯托克瘫坐在书本中间就像一个断线的木偶。

「斯托克……老师?」

雪莉推了推背对着她的斯托克,但他还是一动不动。有东西滴在了斯托克面前的书上,雪莉看见黑色的眼泪从斯托克的眼里流了出来,滴在了空白羊皮纸上,那些眼泪仿佛有生命般地扭曲变形,在纸上形成了一串文字——

「哭泣的黑色羊羔……将献上……最后的声音……」

雪莉害怕地倒在地上捂住自己的嘴巴——恐惧的本能告诉她,必须马上离开这里——因为她记得自己在某处看过这些文字。但在身体做出反应之前,斯托克忽然站了起来,举起一本厚厚的书向雪莉的脑袋上砸去。

之后的事,雪莉就完全不记得了。

直到震动把她惊醒。醒过来的雪莉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双手反绑、嘴也被捆上布条。

雪莉发现自己在一辆摇晃颠簸的小车后排座位上。尽管尝试直起身子,但车子摇晃又把她震倒在座椅上。雪莉抬头凝视着前面的后视镜,镜里一片黑暗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已经醒了吗。」

驾驶座上的人向后座伸出手,扯走了雪莉嘴上的布条。

「先别费力气叫了,已经开到郊区了。要是饿了就去吃点东西。」

斯托克继续开着车,从副驾驶上放着的购物袋里拿了些吃的扔给雪莉。

「我手还绑着,你叫我怎么吃。」

「自己想办法。」

雪莉踢开了那些从超市买来的廉价食物。靠坐在座椅上直起身子,开始思考自己的处境——车窗外尽是陌生的景色,四周全是阴森森的老树。就算能够逃离斯托克,也逃不出这片吃人的老林——雪莉不知道斯托克究竟想做什么,也不敢去猜他将要做什么。

她开始回想给斯托克的书里到底写了什么,她能够记得的只是父亲所写的开头部分,但她始终回忆不起来那剧本最后写的是什么——雪莉觉得它是空白的、什么都没有写,就像她完全记不起她父亲的样子一样,曾读完它们的记忆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车停在了半山腰一片视野较好的位置。斯托克老师下车点燃了一根烟,在雪莉的记忆里这个模范老师可没有这种习惯。

雪莉探出身子用脚按下车窗,向斯托克发问,「你要去哪里?」

斯托克回头看见了探出脑袋雪莉,他深吸了一口烟,「逃离地狱。」

「你在说什么疯话?我现在才是在地狱吧。」

「雪莉你看过很多次你父亲的书吧?」斯托克放下手中的烟,呼出烟尘。

「我只看过一遍。」

「也对,对你来说或许太难理解了。比起父亲,可能你对自己母亲更了解一些,但是实际上大多数人都被表象给蒙蔽了。『红色魅魔』这个称号的确挺惊人,我也承认莎布是一个完美的歌剧演员。但她魅力的源头更多来自剧本本身,也就是你的父亲布莱克·霍恩。」

「你想说什么?」雪莉皱着眉头迷惑地望着斯托克。

「十多年前,黑雨还只是偶发的天灾。如今却越发频繁,变成了一种自然气候。而有一个人曾预见了阻止黑雨的方法,却不知什么原因不继续专研。跑去写什么狗屁剧本,和一个唱歌跳舞的歌剧演员结婚了。大多数人都接受了黑雨灾害的现实,说什么『这是自然现实,我们也没办法改变啊』、『没关系,就算直接接触也不会得病的』最后呢?还不是一个个躲在家里不敢出门。要是全世界都降下黑雨,我们又该怎么办?」

斯托克回到车旁走到雪莉的面前。

「刚开始我也只是好奇,这十多年霍恩究竟写了些什么。他写的那些平凡无奇的琐碎剧本,根本不能和他本身的研究相比,也难怪只能一直烂在书架里面了。不过我没想到的是里面藏着的东西倒都是真的。霍恩把他的研究藏在那些剧本里,哪怕他已经死了剧本里的『那些东西』还在继续记录。甚至把阻止黑雨的方法也记录下来了……如果是那种方法,也难怪他会放弃,毕竟……我好像说太多了。」

斯托克拿其面包,撕开包装袋喂给雪莉。雪莉用头甩开面包,直勾勾地盯着他。斯托克摇了摇头回到了驾驶座。

「我要坐副驾驶。」雪莉坚定地说。

斯托克在驾驶座思考了一会儿。他离开驾驶座,把副驾驶上的东西全扔进后备箱,抱着被绑住的雪莉,把她放到了副驾驶上。

这时候已经变暗的天空中逐渐落下了雨点。斯托克连忙关上了所有的车窗,驾车往林中更深的地方驶去。雨刷在车窗上来回移动,粘黏的雨水附在玻璃上拖着长长的尾巴。路况崎岖,行驶变得更加颠簸,车体也在不断摇晃。斯托克不得不全神贯注于路面的情况,如果稍不注意就很可能陷入泥坑或打滑而失去控制。

「为什么非要带上我。」雪莉蹲坐在副驾驶,时不时挪动反绑着让她不舒服的绳子,「书都给你看了,要死你自己去死。」

「你可是关键人物啊,雪莉。」斯托克盯着前方湿滑的道路,小心翼翼地驶过弯道,「我需要给『介母』献上你的声音。」

「什么?」

「『哭泣的黑色羊羔会用生命献上它最后的声音,届时慈悲慈爱的介母将会展开羽壳,笼罩迷茫的群羊仿若怀孕妊娠,祝福所有新生的纯白羊羔。』——当黑色羊羔献上它的声音后『介母』才会闻讯降临。」

「那只是我爸爸写的剧本!你发什么疯?」

介母创世是花街城的本土神话,也是花街歌剧的传统曲目。雪莉知道父亲对它进行了改编,而斯托克的疯狂言论着实让雪莉心生恐惧。

「那不只是剧本,我亲眼看到了。仅仅只是读出来就足以窥见介母的容貌——」

斯托克的眼角流出了黑色的液体,粘稠且沸腾。

「这需要被黑雨污染过的『声音』,雪莉。只要用你的声音就能让介母降临人间。」

雪莉惊恐地看着斯托克那从眼眶中流出的黑色液体、看着他变成扭曲的非人样貌。雪莉脑中回想起了,她第一次看到那本「迷茫的黑色羊羔」的情景——自己失意地瘫坐在书房中央,发疯似得抓着头发,连头皮都快要划破。然后眼泪流了出来,落在厚厚的羊皮纸上很快就被稀释而消失不见——那眼泪也是浓稠的黑色。

雪莉立刻就明白斯托克并没有胡说,挣扎着想要忘记刚刚回想起的东西。雪莉无意识中,猛地踢中了斯托克握着方向盘的手。车子失去控制胡乱偏转,车体滑移撞上一旁的老树,整个被掀翻在地。巨大冲击把整辆车往凹凸不平的路面上砸去,被外力拧成了扭曲形状。

一切在雨中沉寂。

雨幕落下,阻隔了声响。斯托克从变形的驾驶座中,艰难地挪动身体,移开挂在一旁的碎裂车门。他拖着受伤的腿在泥地里踉跄移动,钻到车下打开副驾驶的车门,昏迷的雪莉从车中落了下来,沾满了泥渍。

斯托克扯着雪莉的胳膊,把她从车下拉了出来,直接往车盖上扔。雪莉的头狠狠地撞在了金属盖子上,她痛苦地咳嗽了几下从昏迷中醒来。

雨不断地下着,就像铁钉一样钉进雪莉的身体。

斯托克掐着雪莉的脖子,对她大声吼叫。下落的暴雨吞没了他的声音。雨声是那么大,大到雪莉的耳中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黑暗阻隔了一切,不分上下、不分你我。

闪过的雷光又把世界变得黑白分明,雪莉看见掐住自己的斯托克——他的样貌扭曲、表情癫狂,在皮下跳动的血管奋力向外涌动。黑色的雨点贴着他的皮肤流进伤口、灌入嘴里、钻进眼睛,如同饥饿的虫蛇啃咬着他的皮肤——他拿着一块汽车的金属破片,抵住雪莉的脖子,竭力大吼着似乎是在哀求。

——唱啊!快唱啊!

黑色液体从斯托克的血管里不断溢出,撕咬着他的身体露筋见骨。

锋利的金属破片嵌进了雪莉的脖子,温暖血液从中流出,来到这个冰冷的世界。

雪莉感受不到疼痛,但她能感觉到身体正在变冷。深深恐惧占据了雪莉的意识,她害怕着、害怕自己将要死去。

恐惧的泪水和黑色的雨点混杂,雪莉现在只想回家——

·

Rainy day, the damp night.

the shepherd stays out all the night.

Baa, baa, little sheeps. who is hungry?

our warm mother.

kill the sheep,eat them all.

boiled, Fried, roasted.

what are you looking so distressed about?

which one should I get?

black tear made the black rain,

the black rain makes the black sheep.

Oh oh, she's dead.

Oh oh, the black sheep died——

·

「下雨天,潮湿夜——夜不归宿的牧羊人——羊羔们,羊羔们——仁慈母上饥饿了·宰了羊羔吃鲜肉——水煮、油顿、火上烤——烦恼事,焦心愁——无知群羊犹献谁·白羊群中黑一只——流泪成雨落下来——黑心白羊染成黑——啊啊,黑色羊羔死掉了。黑色羊羔死掉了——」

黑雨定在了半空中,它们从黑色缓缓转变成了白色。四周老树的枯叶散落,变成灰烬。天空中出现了闪耀的群星照亮了地面。

斯托克的身体被黑雨们啃干咬净,变成了一滩黑水。从那黑水里爬出了一只黑色瓢虫,它抖了抖身体,甩开黏在身上的黑色液体。张开新生的羽壳,拍打着翅膀飞了起来。

黑色瓢虫的羽壳越变越大,宛如降临的夜幕遮蔽群星。笼罩天空的任何一处地方,把大地紧紧地包裹——就像怀孕的母亲一样,温柔地抱着——

然后白色的雨点凝结变成了冰花。

枯枝乱颤、败叶成堆,黑色笼罩着整个世界。在无风的黑色世界中一片本白的冰花缓缓坠落,凝在雪莉的脸庞上。血色红花在雪地上绽放,雪莉瘫倒在这血花中心。红色已经停止渗透,只有裙子的末梢还保有那裙子本来的白色。红发被血液侵染变黑,黏结在一起和白雪融为一体。雪莉的身体在沉默的冰与雪之中失去生气,脖子留下了一个深深的空洞,再也没有一滴血能够从那里流出。

雪莉感受不到身体疼痛,也感受不到时间流逝。仅在薄弱意识消失的最后时刻只察觉到了一件事——

好冷啊。

再次睁开眼睛时,雪莉眼中的世界变成了黑白分明的两侧。

黑色天空与白色大地。冰花断断续续地落下,堆叠起灰白的尘埃。她静静地杵在原地,黑色的头发在飘落白花之中格外地扎眼,苍白肌肤与尘埃融为一体。

裸身的少女蹲了下来,抚摸着地上那具冰冷的尸体——雪莉抚摸着自己的尸体。她感觉到了悲伤却流不出眼泪,感受到了苦痛却哭不出声来——她已经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在仿佛永恒的沉寂之后,雪停了。面前的尸体已完全被雪盖住,血色红花凋零在尘埃之中。黑发的雪莉站了起来,趔趄小步地在雪地里前行。

她在寻找回家的路。